“焚世的业火已经燃起,接下来就要看风要把它吹到哪里了”一身素缟的男子站在小舟上抚弄着手中的长笛,眉梢间却没有一丝波澜
“你可真是残忍,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竟然像是玩笑话”头戴玉簪的女子从篷子里探出身来,约摸二十岁的年纪,青丝如瀑布般垂在脑后,额前的一点殷红将一张白皙的脸庞点缀的恰到好处,纵使是在美人如云的瀚水,这样的颜貌也是再难寻一
“我不过是说出了事实,这世间最听不得的便是这种残酷的现实,但世人仍要接受它”白衣男子回过身来,同女子坐下
“夫子让我们沿楚水南下,却没说要我们做什么,只是到江淮城吗?”女子侧卧在绸缎织的枕席上,脸上满是枯燥的神情
“天下大势已动,这一行必定是腥风血雨,我们只是棋子罢了”白衣男子笑着说道,嘴角的笑意未曾减半
女子给了他一个白眼,用红缎裹紧了身体,抱怨道“这一趟走了有半个月,不是在船上就是在马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见不着几个活人,倒是你天天摆张笑脸,看了十几年了,早就看烦了”
白衣男子笑了笑,吹起了手中的长笛。
笛声如流淌的溪水,从小舟间荡漾开来,在两岸的高耸山谷间回荡,如仙境之乐。两人这半个月一路南下,沿岸的景色亮丽了许多,温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让生长在北国的女子觉得十分新奇。在水面上缓行的时候,她就趴在船头,跟围在小舟旁的鱼儿们嬉戏
累了就翻身躺在船头闭上眼睛休息,耳边是轻荡的舟桨拨动水面的声音。有时候就这样睡着了,一醒来已经躺在被子里,不远处坐着穿白衣的男子,静静地背对着她。每次这样她都感觉仿佛过去了许多年,一睁眼却都能看见这个安心的背影
小舟在山谷间穿行,如一片孤叶,飘向百里外的江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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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炎将手中的刀鞘一把拍在桌子上,突如其来的响声让周围杂七杂八的吵闹声瞬间平静了下去。尹炎怒目圆睁,扫视四周鸦雀无声的众人。
“大家主当年待你们不薄,分你们田地商户,保你们家族平安,现在大家主走了,话就不中用了吗?”
坐在梨木椅上的众人们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说话,如今大家主逝世,尹炎身为二家主,说话他们还是得听的。一名身穿青色锦衣腰佩绶带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大家主待我们不薄,是堪比父母之恩,在座诸位打心底里敬佩,但我从未听说大家主何时有个女儿,我虽然接手镇南银券行不久,但家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还有这件事”
“谁知道她是不是大家主亲生女儿呢?”一位老人接过话头
尹炎走到堂中,“大家主之妻诸位可能不知道,我尹炎跟随大家主几十年,从北国而来,难道我不知道吗?他的女儿就在江淮出生,只不过后来为了躲避追杀才被送走,你们身为七部统领难道不知道吗?若是怀疑她的身份的,各位可曾见过大家主沾花惹草?”
众人默不作声,互相交换着眼神。
“大家主孑然一人有目共睹,二家主所说必然是实话,但……难道要将大家主和众人这么些年的功业交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乳臭未干的女孩?”众人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手握竹杖站立在门外
“钟离长老”尹炎急忙跪拜下去,众人纷纷起座跪拜。
“不用多礼,起来吧各位”钟离长老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他吩咐扶着他的女婢退了下去,拄着拐杖走近了大堂中,身旁的仆人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老人摆摆手,示意自己站着就行。
众人见钟离长老没有落座,便纷纷站着。老人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大家主当年带领我们创建了今日的罗生堂,要知道从暗面转到今日的明面,咱们家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这栋高楼里装的可不止一家人,诸位各家都指望着这栋楼遮风避雨,要是哪个不注意造了灾祸,我说诸位,谁能担当得起?”
“我已经老了,本不应该管这些事情。但当年大家主尊我为兄长是我荣幸,我不能看着兄弟凭血汗换来的东西就这样轻易的毁掉,古有尧舜禹推贤禅让,为何咱们不能推选明贤当大家主呢?既然是各位的大家主,当然要得各位的民心啊!不知道我这糟老头子说的对不对?啊?”钟离长老望向尹炎,尹炎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摆明是在问自己,如果让各大家推贤,那长女根本不可能当上大家主
“长老所言甚是,但……”钟离长老打断了尹炎,老人说道“即使是大家主也不愿看到偌大家族衰落吧,如果二家主说的那女孩是合适人选,那就公平竞争,看看最后谁是合适的人选不就可以了吗?”
“对!长老说的对!”众人纷纷附和。
尹炎紧握双拳,手上的青筋暴起,但他只能点头称是。“等那女孩来了再做决定吧,也不急这一两天”老人转身离开,众人簇拥在他的身后,纷纷退去。原本拥挤的大堂忽然间变得空旷,只有尹炎一人站在桌旁沉默不语。他拔出长刀,将宽大的木桌拦腰斩断,一声不发地走了出去。
“严密看守码头和家宅,务必保护长女的安全!”尹炎厉声说道,他身后的三名黑衣刀客听罢,疾步离开。江淮城里的景色依旧,但各家族的势力已经开始流动。
女孩在船棚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觉得流水的速度慢了下来,周围的船桨不止一支。她探出头去,映入眼帘的便是百条小舟在码头边来来往往,有的小舟载满瓜果蔬菜沿着江流驶入前面不远处的桥洞里,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个女孩撑着纸伞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嬉笑声传入耳畔。
淡淡地水雾从水面升起,让她觉得有些暖和。她急急忙忙地起身,准备乘小舟快靠岸时先跳上岸。白衣男子用长笛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警告她不要调皮。女孩捂着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船夫把船停稳,系上了绳子。男子同船夫道了别,随即踏上了码头的青石板。转眼一看,方才坐在里面的女孩早就跳上了岸,牵着裙子疯疯癫癫地跑着。男子看着女孩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彼时正是江淮最热闹的集市大会,连续三天的大会吸引了各地的贩夫走卒把自家的货品摆在江淮细长的石子路两旁,络绎不绝的游人乘着小舟或马车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来逛逛热闹的集会,二来看看闻名遐迩的“十字花阵”
江淮盛产花色鲜艳、花瓣细小簇拥的十字花,每到秋季,便像烟火般开满了江淮城的土地。当年瀚水皇帝南游,还曾特意绕路来到江淮城赏花,并发出了“江淮一城花开,千城百花失色”的感慨
自那以后,江淮十字花的名声就传遍了瀚水,每年前来赏花的人挤满了江淮的街头。江淮是瀚水国的缩影,瀚水皇帝的铁骑在北方驱逐了异族,才有了后来三十年的“贤武盛世”
而罗生堂正是乘着这三十年的东风,从地下不见天日的杀手组织转变成了今日江淮乃至瀚水富可敌国的商会。不久前逝世的大家主尹无仇二十年前从北方来到江淮,统一了当时分裂的罗生堂各部,这也是罗生堂第一次“外人入主”。但罗生堂各部纷纷拜倒在尹无仇的手腕下,无人不服。
但过于富有统治力的家主一旦倒下,各部对于这个位置的欲望也就不再遮挡了。
女孩急急忙忙地走着,看见街边一处蒸腾着热气的糕点铺,肚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女孩看见那些冒着热气的软糯的精巧糕点,忍不住伸手想要捧起来。店主伸手挡住了她,“哎哎哎,干嘛呢?买不起就走,怎么还动手了呢?”
“我买啊!谁说我不买!”女孩噘着嘴,一脸怒气,很显然被人看成叫花子让她心里生气。不过她此刻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被人看成叫花子倒也不怪。女孩伸进衣服,掏出了一张银券,对着店主扬了扬。
店主没想到眼前这女孩如此阔绰,虽说这几日来往的富人不少,但少有几人能掏出这帝都官行印的通宝银券,看来这小妮子不是帝都的富贾公主,就是什么王公贵族。店主一脸笑容,点头哈腰,嘴里问着“客官要多少?里面有刚出笼的江淮花糕和玲珑虾饺,不如进店坐坐,北隐山上的清茶也是刚刚走水路送来的,值得一品”云云,手里利索的抽出几张油纸将热腾腾的糕点包扎起来
女孩回头望了望,看到白衣男子正面色严肃的盯着她,只好低着头等他过来教训自己。白衣男子走了过来,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银铢递给店主,“小妹刚从乡下过来,不识大体,店主勿怪”,说罢瞪了女孩一眼转身向前走去,女孩见男子转过身,立马接过店主手里打包好的糕点,急忙追了上去。店主愣了愣,冲着两人背影喊道“客官下次还来呀!小店随时恭候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