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和爷爷各自低头，双目锁定着棋盘。
开头几步俗套的常规走法，双方分分秒秒间行云流水般频频落子。金明显然比曾经下得从容了许多，爷爷抬头看了一眼金明，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赞叹，像是在夸金明出手利落。
按往常爷孙俩下围棋的节奏，接下来的每一步棋金明常常都要思量半天。
然而，一切已与往常不同。
爷爷举棋在手轻点棋盘，落子在自己心中选定的棋位后，坐直了身子。显然，爷爷这样的姿态是想要给金明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金明却未加思索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地就紧跟着走了一步，让爷爷颇为吃惊。爷爷随即身体前倾，又将棋子落在了盘算好的位置。金明几乎是紧紧跟进，毫不踌躇地落子有声。
意识到形势不同的爷爷又迅速手起棋落。金明的动作更快，已举棋在手等待着爷爷落子似的。爷爷的手刚收回，金明的棋子已落，并且又飞速重新握了一枚棋子单等爷爷落子。爷爷不由得疑惑地抬头看了金明一眼，金明则纹丝未动地眼看棋局举棋等待着。
一连数步，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竞相落下棋子。
金明体会到了热战犹酣的快意。
爷爷再次抬头看着金明，目光中尽是惊异，又急速收回目光，“啪”地一声沉沉落子。
被棋子清脆沉重的落盘声惊动，金明恍然间记起，从前自己多次被困在爷爷刚刚落下的这一招上。金明还曾多次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地要求悔棋。被从前的自己气极了，金明懊恼地暗暗嘲笑从前的自己可真蠢真笨。心想，这样一步易如反掌的棋还需要多考虑吗？自然而然的事情呀，根本不需要多费一秒的时间。
金明边嘲笑自己，边精当地落子到位。
无疑，金明的棋风已变得十分凌厉。这大大出乎爷爷的预料，爷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显然，爷爷惯常的下棋节奏被金明的气势打乱了。
在心里已将爷爷化为深蓝的金明，对爷爷情绪上的变化浑然不觉。
原本棋下到这里，爷爷也还是相当从容的。爷爷其实分明是想在和金明下棋的时候，慢慢回忆品味自己从前征战杀伐的岁月。现在被金明紧紧跟进追逼，就真成了下棋对决了。暗想，看来真的要把宝贝孙子当成势均力敌的棋手对待啦。
爷爷这才开始拿出与棋手相搏的劲头来。
棋盘上的局势在头脑里定格，爷爷胸有成竹地稳稳落子。金明则按着头脑里已画好的棋图落子。爷爷头脑里形成新的格局，又稳稳落子。金明又向前画出一笔。
双方越下越快，就这样你来我往秋风扫落叶般地突进着。
无论运用怎样的招数，一盘棋总有下到尽头的时候。金明则早已看到了棋局的尽头。
棋局的尽头爷爷会落败。金明被这个结局惊吓到了。
爷爷可是从来没有败在金明的手下过的。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已经强大得能够打败爷爷，而且是这样轻而易举，这样毫无悬念？
眼看再下几步就可以收盘，爷爷却越下越慢了。
金明斗志正旺，早已忘却了一切，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开局将胜的喜悦中。
“深蓝，哦，不，爷爷，快走啊！您已经考虑了半个多小时了。”
看着渐渐偏西的太阳，金明忍不住连声催促着。
金明的催促声中，爷爷却猛然沉入到如瓮谷里那场绝望的战斗中。自己的武功明明很是了得，刀枪所到之处鲜血如注，无数的日本鬼子在自己的刀枪下倒入血海之中。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敌人？胜利的冲锋号明明吹响了，可是自己去了哪里？
“爷爷，是不是您觉得没法继续下啦？”内心满是胜利的喜悦，金明觉得自己直白地告诉爷爷也无妨。“您想得没错。这盘棋下到这儿啊，就算是深蓝来下，我也赢定了。您考虑再长时间也是要输的。要不然，就下到这儿吧。”
爷爷没有吱声，只是漠然地突然站起身来，无言地急步离开花园凉厅，回房间去了。
金明在和爷爷的围棋赛中第一次大获全胜。望着爷爷默默离开的背影，带着战胜深蓝般的快意，金明当时甚至还在想，爷爷也真像个孩子，这么爱赢啊，输了棋就不乐意了。
慢悠悠地把围棋的棋子和棋盘收起。金明自得其乐地舒舒服服地躺在滕椅上，看着湛蓝湛蓝的晴空，尽情地体会着属于胜利者的荣光。代表人类挑战深蓝的愿望又一次盘旋在金明的脑海深处。
不知道在凉厅里畅想了多长时间，烈日早已西沉，有习习微风吹来。
金明这才想起该和爷爷一起准备吃晚饭了。
“爷爷，爷爷，您怎么半天也不露面啊？咱们今晚吃什么好吃的啊？”
为了照顾爷爷的起居饮食，爸爸妈妈请了家政钟点保姆。金明要把想吃的饭菜告诉保姆，保姆再按着要求来做。当然，爷爷的喜好是最重要的了。
金明心情大好地嬉笑着，一溜烟跑回房子去找输了棋不再露面的爷爷。
真奇怪，爷爷又找不到了！
金明直奔顶楼爷爷的专用书房。可是，这次爷爷的书房门紧闭。金明连连敲响了书房门，又等候半晌，也没有一点回应。
金明又慌了。爷爷这是又去哪儿了？成天和我捉迷藏。
心急如焚的金明返回客厅时，见到正等候他和爷爷给出晚餐菜谱的保姆小董阿姨。
“小董阿姨，见到我爷爷了吗？爷爷刚才从小花园回来了。”
“哦，我刚才在屋里见爷爷神情挺严肃地从后门回来了。好像热得满头大汗的。爷爷会不会是去冲凉了？”
小董阿姨的话让金明大吃一惊，猛然记得下棋时自己也热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没想到自己因为高兴，也因为日落后天气凉下来了，竟把这个情况给忘了。
爷爷房间有独立的洗浴间。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爷爷房间，金明高声喊：“爷爷，您在冲凉吗？冲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搓背啊？咱们晚上吃什么？”
其实，爷爷从来都没有让金明给搓过背。金明不知道爷爷会回应自己哪个问题，这才想到哪儿就问到哪儿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心想，总有您老人家感兴趣的问题吧。
洗浴间的门紧闭着。爷爷一定在里边，却一声也不回答金明的问题。
金明这下更慌了，急促地敲门。
“爷爷，您开门！快开门啊！要不然您答应一声也行啊！”
仍然没有爷爷的回应。
金明隐约意识到，爷爷一定是出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多亏金明一向关心家中大小事项，知道家中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放在客厅的一个柜子里。
打开爷爷的洗浴间门，金明惊呆了。
爷爷裹着一条厚实宽大的浴巾倒在地上。
在学校演练过救生技术的金明迅速冲过去，伏下身子急切地观察着爷爷的体征状况。还好，爷爷虽脉搏无力却鼻息微温。想来是爷爷在室外受热出汗过多，骤然冲洗，浴室里空气沉闷，呼吸困难。加上爷爷下棋到最后时心情郁闷，洗浴后准备穿衣服时神思恍惚站立不稳，滑倒在地昏厥过去了。万幸浴室地板和洁具的边沿都有厚厚的防护层，爷爷并没有摔成重伤。
金明熟练地对爷爷展开了救护。爷爷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却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嘴里开始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如瓮谷败得太惨啦……全连那么多的弟兄全牺牲啦，全牺牲啦！福厚、福达，我的心很痛，我想他们！……好的，咱们约定，等和平了一起回山西的战地看看，到雁门关上祭奠弟兄们的在天英灵……可是，福厚、福达，你们俩现在都在哪里？我却已经老了，离故国这么远，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去。……我居然棋也下不好了，就像当年败在如瓮谷一样，今天败给了深蓝。莫非我就这样又要输了？什么愿望也实现不了么？
爷爷居然还说到了和金明下棋的事，败给了深蓝！
区区一局棋的输赢对爷爷竟然这么重要，让爷爷仿似再返战场一般想到了如瓮谷一战。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把爷爷扶到床上去的时候，金明第一次发现爷爷前胸和后背上有那么多刀枪伤痕。如万箭穿心般的刺痛，加上爷爷昏迷中说的话，金明第一次模模糊糊地看出了爷爷早年刀光剑影下的悲情人生，也似乎明白了爷爷许多怪异的举止，明白了爷爷心中深深潜藏着的思乡情怀。金明当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帮助爷爷了却他到雁门关上祭奠死去的战友们的心愿。
痴坐如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般的金月，脸上挂着泪痕。
“你和爷爷把棋盘变成了战场，爷爷还因此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参加夏令营去了。等你回来，一切都过去了。这成了我和爷爷共同保守的秘密。”
“秘密？难道爸爸妈妈也不知道？”
“不知道。”金明说得干脆。“应该不知道。对于自己的过去，爷爷从来不愿意提起。”
金月满脸的纳闷和好奇。
“哥哥，关于爷爷的过去，你还知道些什么？”
爷爷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守在身旁的金明，良久地默然。
“明明，爷爷失态了。或许你什么都看到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本来不想让你们这么早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爷爷曾为祖国而战，为自己心爱的热土流血。爷爷无怨无悔，只可惜如今我老了，再也不能为祖国多做些什么了。你记住这些就够了。”
爷爷只字未提无意间吐露的心愿。
想到自己下棋时执著地把爷爷当成深蓝，金明无限懊恼。
“爷爷，我记住了。”
爷爷没再多说什么而是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疲倦，还是在默默思索。
看着爷爷饱经沧桑的脸，金明想不出爷爷究竟走过了怎样艰辛漫长的人生，才把自己带到了现在的世界。
出乎金明的预料，曾经九死一生的爷爷身体恢复得很快。金明依旧会和爷爷一起在小花园喝茶消暑，谈笑风生，只是谁也不再提议下围棋了。爷爷的如瓮谷战场情结和金明的深蓝情结碰撞的可怕后果，再也不可以重演。
尽管爷爷不愿意提及往事，处处留心的金明还是多有发现。
围棋事件之后，爷爷和金明更亲近了。
金明执意要在假期多多用心照料爷爷的日常起居。一向固执的爷爷竟破例没有拒绝。
在为爷爷更换清洗床单时，一叠纸片飞飞扬扬如一群白鸽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将捡起的这叠纸放在书桌上的霎那间，一段话映入了眼帘，金明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
这姑且算作我的回忆录吧。当你们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恐怕我已不在人世。你们一定会惊讶，我居然有这么多想对你们说，却又没有说的话。为什么我生前不对你们说呢？所谓大爱无声，深爱有痕。我热爱自己的故国，深爱那片美丽的故土。我之所以不说，而是这样完整地写下来，正是为了让你们记得深刻而长久。那也是你们永远的故国，是值得你们深爱的热土。我知道，你们会用自己的方式爱自己的故国和热土的。
金明呆住了，想起爷爷在顶楼专用书房伏案疾书的身影。这些纸片上的文字该是爷爷随时记下的回忆录灵感吧？
“哥哥，这么说，你看到爷爷的回忆录了？”
金明又摇了摇头。
“很可惜，我没有看到爷爷写的完整的回忆录。我只看到了那张活页纸片。从我看到的那段话看，想必当时爷爷的回忆录撰写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
跳起身来，金月飞跑到自己房间。再回到客厅时，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小木盒。
“月月，这就是我当时透过爷爷专用书房门看到的那个木盒。莫非回忆录果真在里面？”
金月泪光盈盈地直点头。
“爷爷的回忆录有三大本呢。爷爷去世后，我整理爷爷的遗物时才发现的。来不及看完就带在身边看。”
“那样的话，我说的很多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知道的还很少。刚看到爷爷在如瓮谷一战中受了致命的伤，生命垂危。爷爷当时是特情机动连的连长，率领全连抢占如瓮谷，担任伏击任务。”
“爷爷居然还是连长？那时爷爷应该年龄很小吧？那场战斗一定很惨烈，爷爷的战友全牺牲了。”
“我觉得爷爷是少年英雄。生逢乱世又身不由己的爷爷挑起了自己肩上的担子。”
“月月，我们还不知道爷爷后来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过，爷爷心里藏着的梦想现在看来是很清楚了。那场改变了爷爷命运的战争是爷爷心中永远的痛。我猜爷爷一定又是身不由已地离开了他战斗保卫过的热土。后来，爷爷的梦想就成了再看一眼留下了他青春和热血的山西风光，到象征着守卫华夏根脉的美丽要塞雁门关祭奠自己战友的英灵。”
金明觉得自己似乎终于完全理解了爷爷的心愿。
“哥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心愿。”金月若有所思。“真想知道爷爷口中念叨的战友们金福厚、金福达，还有陈飞团长现在是不是都还健在？如果有可能，我想向他们转达爷爷对他们的思念之情。”
眼露惊喜的神色，金明对金月刮目相看。
“月月，你长大了。很懂得去理解爷爷他老人家的心思了。不过，眼下咱们一点线索也没有，该如何才能联系到爷爷的战友和老首长啊？”
“我有一个主意！”
得到夸奖的金月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金明则不住地微笑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