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清水咳嗽了一声,说道:“一般气氛尴尬的时候,我喜欢讲个笑话……”
“那会让气氛更尴尬。”倪楠打断清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杜明为的卧室看一看?”
杜明为的卧室在走廊西侧,小洋楼的西南角,是有着大面积落地玻璃窗的圆形房间。清水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了厚实的弧形窗帘。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击散了薄薄的晨雾,灿烂秋阳斜斜地投进房间,窗外的银杏树叶翻动着金黄色的光泽。
刺眼的光芒打破了房间的昏暗,清水觉得有些刺痛,眯起了眼睛,回身看着一张欧式橡木红床说道:“那晚,杜明为躺在这张床上休息时,大概不会想到杀机已经埋伏在了他的身边。”
“清水,你来看,”倪楠拿起床头柜上相框说道,“这张照片上的女人,不是王氏,也不是冯氏。”
清水快两步走到倪楠身边,接过那张照片:这是一张老照片。拍照的时间应是某个冬日: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细格纹的棉旗袍,大波浪的发型,浅浅地笑着,眉眼间充满生机,身材看上去微胖,紧绷绷的,饱满的胸部和有致的腰身,呈现出一种鲜桃子般的娇媚。一个看上去两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女人的左臂弯;男孩穿着小花棉袄,戴着一个虎头帽,皱着小眉头,右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左手紧紧攥着一支纸风车。背景是厂甸庙会,过客摩肩接踵。
“是幼时的杜景春?这个女人是谁?保姆?”倪楠问道。
清水摇摇头:“一张跟孩子的合影照片,出现在杜明为卧室的床头,这样的女人不会是保姆。”
清水拿起相框,继续说道:“而且,保姆不会烫大波浪的发型,虽然是黑白照片,但可以看出旗袍的用料质地优良。女人身材婀娜,手指纤细娇嫩,配饰丰富,她一定不是保姆。”
“那她是谁?”倪楠问。
“还不知道,”清水脱下黑色的棉布手套,从怀里取出一枚“怀表”。
“Watch Camera?”倪楠一惊,“你果然不是一个书店老板。”
“你认识Watch Camera,那还真是一名记者。”
倪楠说:“Watch Camera是英国相机商J.LANCASTER&SON在上个世纪末生产的,是怀表外型的微型间谍相机。你怎么会有……”
倪楠迟疑地问道:“清水……难道,你是偷窥狂?”
清水忙道:“不不不。”
“那你就是日本间谍?”
“那我是偷窥狂。”清水头也不抬地拍摄着屋子里的细节。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倪楠突然问道。
清水放下手里的相机,看着倪楠。
倪楠说:“这张照片清晰度差,黑白色里没有灰调,可见是非常旧的一张照片,可是,这个相框却非常的新。”
“果然……”清水点点头。
清水缩起肩膀,加紧双臂,开始翻拍床头柜上的照片;随后,他一点点倒退出杜明为的卧室,进行全屋拍摄。当拍到书房的外挑阳台时,突然,一个瘦削男人的影子出现在清水的镜头前!他静默地站在院子的甬道上,黑衣黑帽黑鞋,高高的风衣领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清水赶忙收起相机,冲下楼梯。倪楠并没有看到那人影,为清水的举动感到诧异,紧随其后。两人冲出洋楼,来到院子,黑衣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口。门外传来自行车“咣当”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站住!”的呵斥声,旋即响起了警哨声。
清水和倪楠赶到门外,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一名留着八字胡须的年轻警察手里握着警哨,气呼呼地咒骂着远去的背影。
“安北!那人是嫌疑人,快追!”清水冲那警察喊道。
“啊?不早说!”警察扶起自行车,翻身骑了上去,却一脚蹬空,车链子耷拉在车轴上。警察气愤地摘下黑色的大檐帽扔在地上,露出头上根根坚硬的短发。
见追捕无望,三人都有些丧气。
清水走上前,拍了拍那个警察的肩膀,说道:“安北,以你的抓贼的能力,还能留在警察局,局长对你真是相当克制啊。”
安北看了看眼前那位窈窕的女郎,问清水:“这位是?”
清水对倪楠说:“这是安北,我在保定育德学校时的同学,我肄业去了日本,他毕业回了北平,现在在北平市警察局刑事科供职。因为跟其他警察一样抓不到贼,所以传言要升职了。”
“难怪你有杜公馆的钥匙。”倪楠笑着对清水说。
“咳咳,”清水扭过头对安北说,“这位是《北实报》记者倪楠,来采访这个案子的。”
“诶?你不是最讨厌记者吗?”安北诧异地问。
倪楠双手插到腰后,胸前微微隆起,身姿曼妙,歪着头,盯着清水,等待他的解释。
清水赶忙岔开话题,眼睛定定地看向远方,说道:“嫌疑人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强迫性犯罪重演,这是应对罪恶感的一种形式。”
安北重重地拍了一下清水的后脑勺:“现在不是背诵教科书的时候。”
“诶!”倪楠轻呼一声。
安北诧异地看着倪楠道:“我又没打你。”
倪楠尴尬地说:“我是说……你俩怎么认识的?”
安北随口道:“在学校的小便池。”
气氛变得尴尬。
安北继续说:“小便时总会比较无聊,恰好旁边有个人一样无聊。”
气氛更加尴尬。
此时,太阳已经游向正南,地面上的水洼反射着阳光,晃在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清水岔开话题说道:“我们先回象外书店吧。”
清水跨上自行车,倪楠还是斜坐在后座上,自行车在石板路上颠簸着向西而行。安北推着自行车后面小跑着:“喂!等等我!”
清水回过头道:“象外书店见!”
倪楠问:“这位叫安北的警察,是你的同学?”
“对。”
“长得可是够悠久的。”倪楠道。清水不回头都知道倪楠是笑着说的。
“是因为他的胡子吧?他之所以留胡子,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清水笑着说,“不过,安北的祖上是前清的军官。在雍正二年的时候,北京安和桥西北设立了圆明园护军——八旗正黄旗和正红旗营房,这支驻军的主要使命就是保卫圆明园、清漪园以及清朝皇室的安全。安北的祖上就在那支军队为官。因为恰是安家,安北这个名字是安家老爷子为纪念祖上而起。”
“哦,”倪楠喃喃道,“难怪讲北平人个个有背景,剃头师傅都在皇宫有亲戚。”
“那……你是哪里人?”清水问道。
“去岁出蜀初东游,峨舸大艑下荆州。便风转头五百里,吟啸已在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那是旧时貌,现在的武昌已是摩登的城市了。”倪楠辩道。
倪楠不待清水接着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请你‘过早’。”
“还是我请你吃炸酱面吧。”
自行车颠簸着行驶在地安门东街上,一侧是灰色的城墙,另一侧是起伏的屋顶,眺望蓝天,白云下是时隐时现的城墙和箭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摩登的时尚女郎、有穿着斜对襟花衣裳的小家碧玉、有面对面鞠躬的老人、有正在擦汗的青年壮小伙儿、也有三三两两的道士……北平城显得静怡和美。一阵风起,几片黄澄澄的梧桐树叶拍打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自行车飞驰在败落了一地的金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