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李艳所料,许绍远碰到了钉子。
老许是爱面子的人,人家稍微奉承他几句,他能把裤子都脱给人家穿。脑袋缺根筋,性子又直,眼里容不下沙子,农村最不缺煽风点火的好事之徒,人家稍一拱火,好家伙,他体内的肾上腺素“蹭蹭蹭”就往上冒,脑子里充斥着兴奋,哪里还想那么多,一下子就钻进人家的圈套里。
就老许这脑子,做事虎头蛇尾,又是一个烂好人,许小年一直想不明白他从前是怎么阔起来的,难道八九十年代真的就是只要折腾就能把钱给赚着了?
对于要债这种事情,老许心里是抵触的,毕竟这种行为在他看来相当掉身份,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但老许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读书的种子,农村人普遍有读书能改变命运这种想法,没办法,老许也只能拿出在柜子里躺了三四年的账簿,硬着头皮要账去。
“咚咚咚!”
他敲开了第一家的大门。这户人家明显不是有钱人,住着泥土与稻草混杂垒起来的茅草屋。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邋遢,蓬头垢面的女人,这女人姓张,是一个寡妇,六年前丈夫在石场被炸死了,按当时的规矩,石场的老板是要赔偿二十万的,只是她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石场的老板欺她孤儿寡母,赔偿的事情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这寡妇拉扯着三个小孩,生活着实不易,早些年村里的人还愿意给她赊账,可她一直没有钱还,渐渐地也没有人愿意赊账了。
老许自己也是早年丧母,十七岁便去石场搬石头,开小卖部那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触景生情,明知赊出去的东西极可能是泥牛入海,可终究是心软给她赊账。这下可好,这寡妇也没其他地方可去了,就尽往老许这里赊账,几年下来,欠了将近一千块钱。
看到张寡妇蜡黄而憔悴的脸,老许沉默了许久,实在是难以开口,反而是那张寡妇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绍远叔,你是来收债的吧。”
老许这才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家老二眼瞅着要开学了,这不是不够学费嘛。石头娘,你要有钱的话就多少给点儿吧。”
张寡妇脸色微微一红,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处,就是不说话。这时候,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是张寡妇的大儿子,穿着足足大了几号的衣服,拖着袖口走到了张寡妇的身边,怯生生地看了老许一眼,一边洗着鼻子里的鼻涕,一边小声地说道:“妈,没盐了。”
得,老许这会儿就是李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行吧,你有钱再还吧。”
他无奈地说道,要不回钱也就算了,搞得自己像个逼良为娼的恶人似的,比在工地里搬砖还累,要债果然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这女人其实也不是什么赖账不还的无耻之徒,听到老许的话,虽然心里舒了一口气,但脸上就好像被人“啪啪啪”地扇了几巴掌,对着老许低头弯腰,千谢万谢。
唉,这人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老许心里面感慨,三步并作两步走,实在是不愿意再看到这女人惨兮兮的模样了。
接下来他顺着账簿腆着脸挨家挨户敲门,可惜要么干脆就没人在家,要么就是小孩子出来开门,说是大人不在,要么就是推说没钱,各种天灾人祸都能扯上关系,听得老许心烦意乱,心里直后悔当初怎么就把钱借给这帮人呢。
“好了,就剩下最后一个了。”
老许看着账簿上的最后一个名单,杨彪。
杨姓是安宁村的第一大姓,足足占了全村四分之一的人口。杨彪一共兄弟五人,个个凶狠好斗,四邻没有不被他们兄弟占便宜的,村里人畏之如虎,人称杨家五虎。
在农村,要想有话语权,那就得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兄弟,所以农村人重男轻女也不仅仅是外人看来的封建糟粕,而是有更现实的考虑在其中。
老实说,剩下的最后一人,而且这人还是杨彪,老许是不指望能要到钱的,毕竟都敲了十几家了,现在是一分钱都没要到。他纯粹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去敲开杨彪的家大门。
“呦,远哥,是你啊,稀客稀客,来来来,进来坐。”
剃着光头,肥肠油脸的杨彪拉开门,见到许绍远后显得相当热情。
前些年他跟许绍远关系还挺不错,时常一起去村口的肉食店吃吃喝喝,那会儿是真快活,酒肉皆有,还可以吹牛打屁,最重要的是不用从自家的兜里掏一毛钱。
许绍远“哎”的一声,随着杨彪走到大厅,在杨彪的盛情之下坐了下来。两人一边啃着从田地里刚刚砍下来的甘蔗,一边忆往昔峥嵘岁月。
一阵寒暄之后,杨彪大概也看出来了,许绍远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想要跟前些年那样从他身上再捞点好处是痴心妄想了。这下他也懒得装模作样,“噗噗”吐了两口甘蔗渣子,一只脚踩着椅子,一只脚抖着,双手抱在胸前,淡淡问道:“远哥,你今天过来有什么关照啊?”
许绍远这才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放下手上还有半截的甘蔗,从裤兜里拿出账簿说道:“阿彪啊,你前几年借了我两千多块,你看啊,现在我家老二也快开学了,学费不够,你这做叔叔的是不是也应该给点支持啊。”
“啊?”
杨彪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许绍远,不悦道:“远哥,这都多久的事儿了,我都以为你不要了,这点儿钱还用还?”
“你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还用还吗?”
许绍远有些生气。
“远哥,你以前请我们吃吃喝喝加起来可不止两千块钱。我看不如这样,你这两千块钱就当做是请我吃了几顿好了,这样咱们也不伤感情。”
杨彪一边啃着甘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话一出,就把本来就一肚子窝火的许绍远给点着了。
许绍远跳了起来,脖颈处青筋暴起,大声说道:“杨彪,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我蹋马以前喂狗都好过请你,你这狗东西什么玩意儿,老子跟你有什么感情好谈的!”
“砰”地一声,杨彪把手里的甘蔗甩在地上,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地看着许绍远,极其蛮横地说道:“许绍远,你踏马的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现在就是没钱还,你想怎么地吧!”
“嘛滴,你今天必须还钱,不还钱我就把这里的东西通通砸烂!”
许绍远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指着杨彪家里的电视机说道。
“他妈的”,杨彪骂骂咧咧,村里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哪有人敢在他面前又是指鼻子又是指眼睛,他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冲上来就抓住许绍远的领口,扯着他往大门口拖。
许绍远虽然个子比他小,但从小就干粗活,力气也不小,顺手抄住杨彪的脖子,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砰砰砰!”
大厅的碗柜被打翻,陶瓷碗全部摔烂在地,两人却越大越起劲,嘴里互相问候着对方的亲人好友。
这时候,大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站在门口。她刚一跨进大门,就见杨彪和许绍远两人正扭打在一块儿,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来回朝着两边的街道呼喊:“打架了,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