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林孝文与林建平叔侄俩在黄浦江边的一家咖啡厅里,认真研讨了这一份来自家乡的报告。林建平说:“二叔,这位林经理虽然与我未曾谋面,但感到与他息息相通。他是一个有心人,而且非常有经验,这一份调整家族产业的方案,我认为是行得通的。这是根据市场现状做出的调整,说明他对罗城的市场乃至于林家产业在外地的销售渠道很了解。抓大放小,不求面面俱到,也表明了他在商业上是有所心得的。你看呢?”
林孝文说:“他的想法很好,我们要支持与帮助他做好这样个经营转变,使林家的产业能够有一个新的进展,这也是一个值得依靠与培养的人才。你三叔现在是一个甩手掌柜,家族产业发展的决定权在我们俩人手上,我们既然不能回去主持大业,就要选对人用好人。虽然你不求所得,但你也有贡献。这一点我会在董事会上向大家宣讲。”
林建平赶紧说:“二叔千万不要这样讲,也不要这样做。我只是帮你做一个参考,最后做决定的是你。”
年底林孝文又回了罗城,在福顺号召开董事会会议,讨论了林之阳提出的报告并做出决定,同意进行家族产业结构的改革。董事会议之后,林孝文决定带领公司高层职员考察林家所拥有的茶山与茶厂,于是,先派人前往古镇村通知张水才村长。东家如此正式前来考察,这是近十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天一早,张水才村长带着几个茶师来到码头等候东家一行的到来。小张管家前一天就派了几位佣人来到庄园,为东家一行准备茶点饮料与伙食,并整理出了几个房间,准备好卧具与生活用品,林孝文一行到达后先来到庄园休息。
当地从清朝开始种植茶叶,已历时数百年,古镇村周围的山上有大片茶园,每年可产出4百担茶叶,其中有一半是林家茶园所出。其他属于外地山主所有的茶园,每年产出的茶叶除了其自家制作少部分绿茶外,大部分茶菁也都为林家的建春茶行所收购。古镇村的村民有一半是林家的佃户,租种林家的茶园。建春茶行在古镇村常年聘请当地两位资深茶师,指导本地茶叶的种植生产与品评分级。罗城郊区有大片的茉莉花田,建春茶行的茶厂在每年花季大量收购茉莉花,使用古镇的绿茶坯,制出上好的茉莉花茶。
林孝文一行考察了林家在古镇的茶园茶山,张水财村长一路随行,给予讲解。
张水财村长一家是当地茶农,种茶已传数代之久,并且负责林家茶园的管理。近年来,建春茶行还派技师协助张水才村长在当地组织茶叶生产合作社,辅导茶农,指导茶园管理,并帮助村民从钱庄贷款用于生产与生活。从而保证了当地茶叶的品种质量,产量也十分稳定。由于每年按时按量收购,林家的佃户都能按时收到工钱,古镇又是一个封闭的环境,对外交通不便,近几十年来,当地的山民们虽然并不富裕,但能够过着比较安定的生活,没有受外界社会动乱的干扰。
林孝文一行在古镇村住了两天时间,巡查了自家的茶园,带来的茶师检查指导茶园的种植管理,向自家的茶农们发放这个年度的工钱。随后又走访了其他山主的茶山及其管理人员,签订了下一个年度的茶叶收购协议。
从古镇返回罗城后,林孝文一行考察了建春茶行所属的茶厂。这一间茶厂建在江边的一块平地上,大门外是一条沿江的马路,通向附近的郊区,后门外有自家的一座小码头,院子中间是一座面积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单层木制厂房,一座三百平米的红砖库房和一大片的空地。
林孝文已经数十年没有来这座茶厂了,他只是在儿童时曾经来这里玩过。大学毕业后长期住在上海,他的公司虽然常年销售家乡的茶叶,但他并没有直接过问家里茶叶生产的事情。今天走进这座茶厂,旧地重游,而且还多了一份责任,不仅十分感慨。
这一座在19世纪后期建成的茶厂,已经使用了半个世纪。作为一座古老的厂房,虽然还在使用之中,但已经相当陈旧了,这十多年也没有顾得上对它进行翻修与扩建。此时正是茉莉花的收购与花茶的窨制季节,茶场内外漂浮着浓郁的茉莉香味。茶厂大门内侧有一座大木棚,茶厂的员工们在这里正忙于接待络绎不绝的花农,收购茉莉花。
罗城郊区自古种植茉莉花,茉莉品种十分优秀,香气浓郁。花季里,花农们每天清晨就到花园中采集带着露水的花,午前用细麻袋装好,挑进城来卖给茶厂,在他们行走的沿途一路花香飘逸。建春茶行的这家茶厂在当地是历史悠久、规模比较大的一家,茶厂设在进城的沿江路边,还因为在每年的收购中,对优质的花给出价钱比较高,所以能够收到大量高品质茉莉花。与此同时,厂房内一批茶师正使用去年秋天收购的茶叶坯窨制茉莉花茶,本地产出的茉莉花茶商品名称为香片。厂房隔壁的那一座干净整洁的库房里,整齐堆放着用薄木板箱包装的香片,仓库的管理人员正条有条不紊地办理产品的进出库手续,后门码头上几个工人在往大帆船上装运茶箱。
茶厂经理陈先生引导林孝文一行来到码头边,登上运货的木帆船,“林董,我们每一个茶季生产的首批香片,都是北平茶商订货,每年要卖给他们一百多担,所以我们早早就备下了船在这里等候着,一装满船就起航。我们的茉莉花特别香,茶叶又很肥壮,所以四窨产出的香片,已经是极品了,中档的香片只要三窨就很好。几年前我们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银奖的香片,是窨了六遍的。”
在茶厂前前后后转了一大圈,他们回到了茶厂的品茶室,试饮了近日出品的特级香片。林孝文感到非常满意,表示自己在上海的公司也将扩大经销这里的茶叶,接着谈起了有关茶厂扩建的计划。陈经理说院子里还有一片几百平米的空地,林孝文决定在这里新建一座两层楼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厂房,每层面积300平方,在第二年的秋季投入使用,在新厂房投入使用之后,旧厂房也要进行彻底的翻修。在调整了产业经营结构之后,福顺号的经营又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复,但与十几年前相比已荣华不再。
好景不长。一年后的这个冬季十分寒冷,又连着下了几天的冻雨。
这天晚上江风非常大,吹得呼呼作响,达江路上有一家杂货铺伙计的宿舍里,一位看夜的老家人正在火炭竹笼上烘衣服。他守在竹笼边,一边翻着半湿的衣服,一边就着一盘炒花生喝着地瓜烧酒,口中自言自语的说:“这几天又冷又湿,这几件衣服挂在外面都三天了还不干,这是什么天啊?好几年都没有遇到了”。老家人自斟自酌,喝的有些醉醺醺的,被火一烤又有些烦躁,头也开始晕了,脚跟也不稳了。他将酒瓶往竹笼边的小桌子上一放,就上床睡觉去。
但是酒瓶子被他踉踉跄跄的步伐给碰倒了,里面喝剩的烧酒溅了出来,洒在小炭炉与半干的衣物上,火苗忽的一下子串了起来,将这几件衣服点燃了。当老家人在床上闻到烧焦的味道与刺鼻的浓烟睁开眼睛时,这间房子已经烧成了一片。老家人惊呼着、连滚带爬的冲出房门,大火已经烧上了房顶,并将隔壁仓库中储存的毛边纸,木炭与竹器烧着了。半夜里江风更猛,才几分钟的时间整座杂货铺都烧着了,而且火苗还被风吹着翻过墙壁,烧着了隔壁福顺号百货公司的仓库,又顺着仓库的房顶烧着了百货大楼的门窗与广告牌。百货公司里几位住店的小伙计,拼了命的从江边打水救火,怎奈风助火势,已经将整座三层大楼点着了。
街上一片混乱,附近商家的守夜人也手足无措,等到火龙队赶来时,只能往隔壁的房子上浇水,打出防火道,防止火势扩散,福顺号百货大楼已无法救了。江边的这一场大火,就像一支火炬把江面都映红了。江岸对面的警察局里,值夜班的警察知道是林府的百货大楼着火了,赶紧给林府挂电话通知火情。
寒冬时节,林府早早关了大门,婉珠婆媳俩也在丫鬟们侍候下,各回卧室休息了。三爷林孝廉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逐渐适应了这种孤寂的生活,除了在家里种种花草,就是养了许多鸟,每天在小佣人的帮助下遛鸟喂鸟,也忙得不亦乐乎。这一段时间天气寒冷,他的关注点都在如何为他的花草和鸟儿保暖上。忙完这些事情也都快到半夜时分了,精力充沛的他还在书房里看闲书。忽然间,远处传来火龙的警铃声,与此同时,林府大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他在书房里正犯嘀咕,这么半夜还有谁挂电话来?
小张管家的卧室就距电话不远,他正与账房陈师爷下着象棋。寒冷的夜里,除了风声,四处都很安静,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正专心下棋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小张管家放下棋子,来到厅里接电话。
书房的门道里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小张管家一边敲着书房的门,一边说:“三爷,大事不好,百货大楼失火了。”林孝廉听到这个消息,如被雷击了一样,不知所措,瘫倒在座椅上,手上的几张报纸滑落在地上,被门口卷进来的风带到了天井里,忽忽悠悠的飘了起来。
在张管家通知三爷时,陈师爷让一位丫鬟,赶紧到上房去通知太太。很快这屋里屋外传来了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一家人集中在客厅里时,大门口也传来了敲门声,住在隔壁的林之阳、警察局值班警察与百货大楼店员也一起赶到了。林孝廉、林之阳、小张管家与陈师爷马上乘车前往火场。
一场大火将林府的主要产业之一,这座百货大楼烧成了一片废墟。
年底前的一天上午,天色阴沉得很。
林府门前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简单寒暄之后,从一旁侧门进入了林府。
小张管家带着几位佣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并将他们逐一带到楠木厅。大厅中气氛沉闷,各位纷纷入座,相互点头示意,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今天这里将召开一个家族会议,讨论并决定福顺号破产后林氏家族面临的诸多遗留问题。在林家的产业中,除了林德水这一房自有部分产业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属于各房共有。这几十年来,虽然由林德水这一房经营,但各房都参与每年分红。因此,来参加会议的有林家长辈直系亲属,也有福顺号董事会成员,还有本地商会人员前来作为见证人。
几天前,林孝文就从上海赶了回来,主持这个重要会议。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董事长林孝廉无所作为,总经理林之阳只能起一个协助的作用。当然,主事的林孝文还是很倚重林之阳的,因为他是个可靠、又能办事的人。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福顺号在林之阳的管理下,已经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可是飞来横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沉重的灾难打击,不仅让他们在经济上难以周转与恢复,更重要的是,林家人的意志受到了严重打击,已经无意再继续经营下去了,因此对祖传的产业做一个清算,各房把剩下的钱拿回去,是一个最好的结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林氏家族在产业经营上将退出历史舞台,但子孙们依然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也是当前他们在产业经营方面所面临的困境所致,虽然林氏家族后辈众多,但均已分散在各地从事不同的职业,近十多年只有林孝忠与林之阳坚持在这个位置上,已是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林孝文回来的几天中,在林之阳与张管家的陪同下,查看了火灾现场,走访了长辈亲友与部份员工家庭,又到古镇探查了林家庄园的现状,也到梅庵探望了年迈病中的慈音老禅师。这一路形成的意见是保留茶园的经营权,维持茶厂生产,林之阳出任茶厂总经理。鉴于目前的情形,已无法再维持古镇庄园,可以将之转让出去,但梅庵何去何从?
当他将这个意见询问慈音老禅师时,她说:“阿弥陀佛,孝文啊,你一家几代与佛有缘,我想佛祖是会帮助你们的。你去青莲寺找我的师弟,或许会有个完善的解决方法。”
“非常感谢禅师指点迷津,在下这就告辞。”林孝文无心在古镇长留,带着两个人匆忙离开。回城之后,他们直接去了青莲寺。到达山门前,林孝文想起了林建平跟他讲的那一段神奇故事,无限感慨。
在门口执事的小尼姑,见来了三位施主赶紧迎了上来:“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早安。”
“小师傅好,我们想拜访贵寺的主持。”林之文说道。
“三位施主请跟我来。”小尼姑将他们三人带到了客堂,请他们稍坐并看茶。“三位施主请稍候,我去禀报知客。”三人正在客堂里喝茶,听到后堂传来脚步声。他们转过头去,见到小尼姑陪着一位中年尼师出来,他们不禁一震,赶紧站起来向这位尼师作揖。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早安。请问三位施主是---”这一位中年尼师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话头来。林孝文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中年尼师就是妙诚师傅,因为他几次在家族法会上见过这位女尼,而妙诚虽然并不完全知道来者的身份,但她认识张管家。
张管家赶紧上前施礼道:“妙诚师傅好,这位是二爷,林孝文先生,这一位是我们的总经理,林之阳先生。几年不见,师傅好吗?”
听闻此言,妙诚略感吃惊,今天又遇上林家人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二爷,张管家,妙诚有礼了。”她回礼问候。妙诚过去与林孝文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她记起曾经有可能见的几次机会,应该都是在他们家的法会上,但印象不深。林府又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因何来此?她心中也犯嘀咕:“阿弥陀佛,请问二爷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是的,妙诚师傅,我们要拜见主持,请给予通报。”林孝文诚恳地说道。
“既然如此,三位请跟我来吧,这边请。”妙诚带着他们三人往方丈室去。
到了方丈室之后,妙诚想退出去,但是主持让她留了下来,因为毕竟是他们林家的事,不必回避她。
“启亶主持,我们冒昧地来打扰你老人家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的百货大楼毁于火灾,这件事情你老人家知道了吧?”林孝文问道。
“阿弥陀佛,老身已经知道了。菩萨保佑,听说没有人员伤亡,这也是不幸中的幸事。”
“是的,老人家。我们在经历的这一场灾难之后,居住在罗城的家人,已无力再恢复之前产业了,就是现在也无力再拥有与管理古镇的田产与庄园了。在下前二天拜访了慈音老师太,老人家让我们来找你想想办法,是否可以将我们的田产与庄园转给贵寺,这样我们就不必为此操心了。”
“阿弥陀佛,贵府碰到这样的麻烦事,也真是令人同情。你提的这件事情,对于本寺来说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但还是要迟几天答复你,因为这件事情要在寺务会上议一议为妥,老身不敢专断。”
几天后消息传来,青莲寺愿意以市价买下林府庄园及其所属的部分田产。而林府则决定将梅庵捐赠给青莲寺。青莲寺在古镇新增田产后,经过当地政府备案,在村里立了一块石碑公而告之,石碑上标明了寺院在当地的田产范围,扩建梅庵作为下院,并将庄园改建成女童手艺传习所,用于收养各地逃难的或被遗弃的贫民女孩。
不久后,年近百岁的慈音老禅师自觉大限来临,停止进食,在3天的时间里只饮用一些淡茶水。这天早上,她让清风明月为自己沐浴更衣后,便在禅床上打坐,当天午夜老禅师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