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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昨日的枪声(2)

林一新这一枪打飞了,没有击中土匪哪根毫毛,如同他在县政府后山射击破碗的那一匣子弹。这一枪的唯一效果就是引发枪战,土匪一起开火,陈排长和手下战士迅速卧倒,手中两支卡宾枪同时扫射,祖厝内外顿时子弹横飞,硝烟四起,双方人员东倒西歪。待枪声稍平,林一新回过神时,祖厝里倒了一地。土匪小头目浑身是血摔在天井里,像是已经断气,另几个土匪倒在地上哼哼,已经失去战斗力,靠门边的三个土匪不见了,是借就近之便逃出祖厝。七八个土匪,居然给两个解放军打成这样,可能因为他们没估计到解放军弱中敢打,一时大意了,也因为解放军正规军战斗经验丰富,不是一般土匪能比,他们的卡宾枪也好,扫射起来威力强大,压住了土匪打一枪拉一下栓的破步枪。但是毕竟实力悬殊,占不了太多便宜,陈排长带来的战士已经倒地牺牲,陈排长自己身中多枪,头上、胸部、腹部都有重伤,如他事先对林一新的警告,给打成了筛子。

林一新毫发未损。

他俯下身子喊叫。陈排长已经说不出话,但是还有气。林一新把他扶起来,靠柱子坐着,自己弯下身子,把后背靠上去,抓住他的双臂搭在肩上,用力一躬身子,把他背了起来。陈排长的身子在林一新的脊背上发抖,林一新喊了一声:“咱们走。”

他背着陈排长走出祖厝。外边田野上一片枪声,土匪成群结队从田头地角冒出来,扑过来合围祖厝。远远的,小山包那边也传来激烈枪响,守在那里的解放军小队已经跟攻过去的土匪接上了火。

林一新没有停步应敌,也不事隐蔽,他背着伤员,在土匪的枪口下一脚高一脚低走离祖厝。他把左手伸在背后兜住伤员,右手持枪,不停地扣扳机放枪,直到打光枪匣里的子弹。如他先前表现,没有击中任何目标。土匪们也不急着靠近,耐心等待他把子弹玩完,这才一拥而上,把他和背上的人一起推倒在稻田里。

林一新被土匪五花大绑。捆绑时他用力挣扎,一个土匪小头目把他压在地上,劝告他通融一点,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帮帮忙,不要这么跟他们过不去。

“大公子知书识礼,怎么可以不知道?”土匪质问。

林一新骂道:“狗屁。”

他们把他绑上一副担架,抬着撤往北山。那时远处小山包枪声开始稀落,土匪不辨山上虚实,没敢坚持打下去,一班长他们兵力薄弱,在土匪进攻中顽强抵抗,伤亡近半,只能借助山石草木的掩护继续据守于小山包上,无力组织追击,眼睁睁看着土匪像潮水一样退走。

陈排长也被土匪绑上担架,他死于半路。

田中央祖厝的这场战斗发生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后来它被命名为“田中央事件”,留存于本地建国初期剿匪史上,共有七名解放军指战员在本次战斗中阵亡,分别牺牲于田中央祖厝和小山包阵地上,包括当时本县驻军最高指挥员陈排长。土匪死伤则两倍于我。

林一新是田中央事件的一个见证人和存活者,他在战斗中被敌人生擒,成为俘虏,押赴北山腹地吴文龙匪帮的老巢宫美。吴匪文龙果然在自己的老巢杀猪摆酒,目的却不是宴请作为贵客的解放军长官,而是庆功,“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吴文龙司令拿它来庆祝“田中央大捷”。陈排长血淋淋的人头和心肝成了庆功宴的两盘供品,林一新则成了庆功宴的另一道风景。

他被带到吴文龙的面前,解开绳索松了绑。

吴文龙盯着他看了足有十分钟之久。吴司令个子不高,头大,连鬓胡,鹰眼,目光冷如刀锋,直刺林一新的骨髓。林一新挺直了站在吴文龙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吴文龙,没有胆怯。

“不会叫了?”吴文龙突然发话,“哑巴了?”

林一新一声不吭。

屋子后头突然传出扑通扑通声响,一个女人从厅堂后边快步跑了出来。

“阿九,阿九?”她看着林一新,哆嗦着叫唤,“是你吗?”

林一新终于发出声来。

“姨阿,是我。”他嗓音干涩,“是阿九。”

女人大哭,扑过去抱住了林一新。

“叔阿说,你会回来的。你真回来了啊。”女人哭诉,双手紧紧抓住林一新不放,似乎稍微松一松,林一新就会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了。

田中央战斗之前,林一新对陈排长说,土匪的子弹见了他会绕着走。到了战斗突然爆发,子弹如雨点般飞来,林一新的脚边倒了一地,他毫发无损,那根本就不是运气,原因只在没有一个枪口是真正对准他的。林一新几乎不会使枪,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把他派给陈排长当卫士兼翻译?其原因与土匪枪口绕着走的子弹一样:林一新本不姓林,他姓吴,小名“阿九”,也就是“阿狗”,这人货真价实,为本地土匪头子吴文龙的大儿子,吴家的大公子。

2

这是我家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林一新是我的祖父,我管他叫爷爷。他的父亲吴文龙是我的曾祖父,传说里的国军杂牌“司令”,前土匪头子。

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他管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叫“叔阿”,管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叫“姨阿”?爷爷解释说,老家土话里,“叔阿”就是阿叔、叔叔,“姨阿”就是阿姨,实谓放前,辅音在后,与普通话有别。为什么管父亲叫叔叔,管母亲叫阿姨呢?乡下习俗,生个男孩,感觉特别金贵,担心不好养,怕被坏东西盯上了,拉走了,中途夭折,不能成人,就在称谓上想办法对付。这世界上有什么坏东西企图为害小孩让乡下人害怕呢?不是一般人,是“无常仔”,黑无常,阎王小鬼一类。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无常仔”伤害孩子?乡下人认为应当给孩子起个贱名字,阿猫阿狗之类,让坏东西不去注意。所以我爷爷的小名叫“阿九”,老家土话,九与狗同音,阿九就是阿狗。管父亲叫叔叔,母亲叫阿姨也是同样道理,糊弄“无常仔”坏东西,让它们以为这小孩没爹没娘,怪可怜的,不要再加伤害。

我觉得滑稽,听起来智商不高,很小儿科。爷爷发笑,说不管小儿科大人科,看起来这招还管用,他活了七八十岁,真是没让阎王小鬼太操心。

我爷爷心宽体胖,慈眉善目,他一笑起来特别生动,活像一尊弥勒佛,他比那位老佛爷也就是多了一点头发。爷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千万银丝,看起来很有风度。

那年三月,我手头有案子,追一个入室行窃团伙,一连忙了十几天,双休日都搭了进去,住在单位里,没时间回家。月底时姑姑打来一个电话,说爷爷交代了,让吴林小子回家走一趟,有事情。工作再忙,不会几分钟都没有。那时候恰好主犯落网,案件收尾,可以喘口气,当晚我就跑回家拜见老爷子,特地在街头小贩那里给他买了几根甘蔗,作为献给弥勒佛的供品。我爷爷很能啃甘蔗,他那么大年纪了,心脏血管什么的免不了有些毛病,嘴里的牙齿却基本完好,几根甘蔗于他那两排牙只算小菜。爷爷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小姑姑才四十出头,早已满嘴假牙,跟他哪有一比。姑姑时常感叹,说自己出生时刚好赶上“****”,家里遭难,没东西吃,只有粥喝,肉蛋奶稀罕,营养不足,缺钙,所以牙没长好。不像爷爷小时候大鱼大肉,吃香的喝辣的,都是好东西,所以至今两排坚牙,一个蛀眼都没有。

这当然都是开玩笑。

爷爷找我什么事呢?清明节快到了,他要我回老家走一趟,去扫墓。扫哪个墓?我曾祖父吴文龙,当年的吴司令。他的墓位于老家宫美村后头的大山上,离我一家现今生活的省城有四百余公里。

我觉得挺突然:“这干吗?”

爷爷眯着眼看我:“又有什么案子吗?”

我爷爷智商很高,总是能提前发现我企图拿什么搪塞。可惜他年纪大了,否则跟我一起去干刑警,破案率肯定不差。

我承认手中确实是有一个案子,不过还好,弄得差不多了。清明节已经被列为法定假日,加上双休日可以有三天空闲,即使没有假日,需要的话请几天假也没问题。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爷爷突然怀念起上一代长辈来,咱们家清明节没有跑那么远过。

“有。”爷爷说,“小时候带你去过,忘了?”

我没忘,我十五六岁时确实去过一回。从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不仅我没再上过那座山,我们家的其他人,包括爷爷自己也一样,再也没有谁踏上一步。

“这些年没去过,就永远不能去吗?”爷爷质问。

我表示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奇怪。

“不会是咱们家吴司令百年诞辰纪念?”我开了句玩笑。

“瞎扯啥呢,让你去就去吧。”姑姑在一旁插嘴。

爷爷感叹说,真是好久没上过那座山了。

我发觉他的眼神挺异样,流淌着一种情调,惆怅,或者感伤,怅然若失。弥勒佛笑口常开,怎么也会有这般景象?

那时突发奇想,我对爷爷说,难得爷爷重视,交代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工作再怎么忙也不能推托,清明节抽三天,回老家扫墓,就这么定了。这么多年过去,爷爷突然动了这个心思,一定是很想念?干脆跟我一起走吧,或者说是我陪爷爷一起回乡扫墓。我可以找朋友借一辆车,自己开了去,很方便,四个来钟头就到了。爷爷尽管年纪大,身体情况不错,甘蔗都啃得动,坐车跑点路不成问题。这样好吧?

他笑了笑,很神往的样子,却一口回绝:“我不去。”

为什么呢?理由很奇怪:因为他姓林,不姓吴。我曾祖父叫吴文龙,我叫吴林,姓吴的子孙去给姓吴的祖先扫墓,属天经地义。

我爷爷林一新完全就是强词夺理,他的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他是吴文龙的亲生儿子,天经地义本就姓吴。后来他给自己改了姓名,却不可能因此改变血缘,改变父亲吴文龙这一基本事实。我爷爷育有三个儿女,分别是我已故的父亲、我的大姑姑和小姑姑,他让他们随他,一律姓林,到了我这一代才又改变过来。我父亲生前曾告诉我,我出世后,他给我起名字,本来也是让我沿着爷爷开创的家庭革命道路继续前进,坚持姓林,却是爷爷自己不同意,主张让我返祖归宗,于是我成了我们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吴姓人员,与我的曾祖父隔两代人遥相呼应,让旁人看来费解。

爷爷解释说,当年闹革命,改名换姓的人很多。许多人不用真名实姓是怕给敌人查出底细,祸及家人。他属于另一种情况。他是共产党,他父亲是土匪头,后来还当什么“反共救国军”纵队司令,杀人放火,欺压百姓,双方敌对,不共戴天,所以他给自己改名换姓,从此面目一新,不要这个爹了。

但是最终他又让自己的孙子回归吴氏。

姓氏说到底就是一个符号,时过境迁,情况有变,确实不需要太过较真儿。但是执意把自己的孙子隆重派出,却以自己已经改姓为据,不一起去给亲生父亲扫墓,这理由很是牵强,明摆着说不过去。

我问他:“要是爷爷不去,我怎么找得到地方?”

“你去过嘛。”他说。

“那时候才多大?我哪记得住。”

这个难不倒他,爷爷早有准备。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到老家找一个叫郭木鑫的人,那个人知道地方。

我说,大老远自己一个开辆车跑回老家扫墓,也太孤单了吧?哪怕不是纪念吴司令百年诞辰,不妨多叫几个人,一块儿去走走。爷爷年纪大了,动身不便,还有姑姑、姑父、表弟表妹不是?没事的都叫上,扫墓加上踏青,权当下乡玩儿。可以吧?

爷爷还说不要,理由不变,那些人都不姓吴。我的女朋友虽然不姓吴,她可以去,但是要等今后,结婚嫁过来才算。所以这一次委屈一点,让我独自行动。

事情就这么着了。弥勒佛一锤定音,笑逐颜开。

清明节前一天,准备动身之际,我又找爷爷试探了一下,说这些天眼见得老人家气色很好,身体状况优良,是不是可以再考虑考虑,大驾亲征,率孙子回乡扫墓?我爷爷依旧那个样子,笑一笑,很神往,但是一口拒绝。

“还是姓吴的去吧。”他说。

他特别交代了一件事,我在曾祖父坟前,要叩头。

我挺吃惊,因为家中一向没有这个习惯,长这么大了,我没给谁叩过头,包括给爷爷这尊弥勒佛。他一向随和可亲,从不向小辈要求大礼。

“这个业务比较生疏。”我自嘲,“不能放松点吗?”

他说不行,入乡随俗,乡下人要这个。叩头又不是杂技,没那么难学。土话说,没见过猪拉屎,总见过猪走路。如今电视剧里天天有人叩头,肯定见过的,就那样。

“其他的还有什么交代?”我问他。

没了。除了叩头,其他业务听便,他不管。

第二天我独自动身前往。清明扫墓属私人业务,不便动用公务车辆,分局里的警车尤其不好动。我找朋友借了辆越野车,该车四轮驱动,上山有力。出省城上高速,开了三小时,而后出高速走省道,来到我家乡那座县城。这是我个人材料里记录在案的籍贯地,但是实与我没有更多关联,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对它极不熟悉,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想不出有谁值得让我一找。十数年前我到过这里,此后再无涉足,这段时间里,这里的变化无疑称得上翻天覆地,到达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旧日记忆。

我给郭木鑫打了电话,买了袋水果,登门拜访。郭木鑫看起来比我爷爷年纪还要大一点,已经老态龙钟,身体也远不如我爷爷,牙齿基本掉光,头发不剩几根。这家人的景况不太好,他们住在县城边缘,小巷里,旧平房,破家具,满屋子黑洞洞的,透出一股霉味,属于贫困之列。

他说:“一个人一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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