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的病终于有所好转,这几天能坐起来说会子话。她的一双杏仁大眼里无端氤氲着雾气,笑着对王菲雯说:“小姐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王菲雯端来大夫刚煮好的药,舀起苦汤药喂到她嘴边,笑中带泪:“我们有缘,自然似曾相识。”
红杏不敢让小姐伺候,立刻挣扎着接过药碗,自己灌进了嘴里,“红鸾已受小姐一家大恩,如何还能劳烦小姐做这些伺候人的事?”
王菲雯也不勉强,只试探地问她:“你可还记得,梦里你曾说你叫红杏?”
“红杏?真是好听的名字,只是我这样的人,应该不配。”她低下头,神色惨淡。
王菲雯握住她的手,认真地告诉她,“你当然配得,以后,你便是我们将军府的红杏。这样可好?”
红杏颔首,默默流下泪水。“小姐一家的恩情,红杏生生世世都会记着。”
听闻这样的话,王菲雯才惊觉,前世红杏仿佛在她耳边说过类似的话。她心疼得厉害,摇摇头,“红杏啊,我们将军府,只想要人卖心,不要人卖命。”
红杏抬头疑惑一问,“可心都给了,还怕丢了命么?”
“……”,
也许,有些事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她可要更加努力才行。王菲雯将红杏的手握得更加的紧,神情坚定。
敌在明,她在暗,只要她把握先机,筹谋得当,必定能扭转乾坤。
前世皇甫卓差点就谋夺了皇甫越的太子之位,要不是皇甫越抓了王妃、王世子威胁他,日后统一天下的霸主可能就是他这位风流却专情的二王子,而非皇甫越。
皇甫卓发现皇甫越在宫外设私宅,纳私兵,他立刻通过母妃嘉氏贵妃的嘴将此事传达给了大王。大王甚至不顾父子情谊,直接将皇甫越下了大狱,连殿前对峙的机会都没给太子,可见大王对谋逆之事忌惮至极。
然而亲人被皇甫越掳走后,他只得去御前自首,替太子皇甫越顶了雷,丢了亲王之位,最后王府上下都被流放苦寒之地。
王菲雯清晰地记得,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嫁入东宫没多久,当时闹得满城风雨。那个时候,哥哥对皇甫越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转变,每次见她这个妹妹总是满脸忧愁。
不过,后来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从遥远的柳州传至金城,据说皇甫卓依靠身后神秘的江湖势力,在短短几年间将柳州打造成另一座小金城,自立为王。即便最后皇甫越四处征战,统一了天下,小金城都没被攻克下。
将军府演武场,
王菲雯用力拉开弓,她瞄准红心,箭羽咻地笔直地飞到了木靶中央,快速撞了一下又砸落在地面。虽然力度不够,但在靶子上造成的小坑就在红心附近,偏差仅仅在毫厘之间。要是不曾分神,再换个小一点的扳指,应该就能一次就正中红心。
娘亲和其他围在四下的士兵一般,以为她天赋异禀,高兴得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线,“雯雯,没想到你如此天资卓越,以后常来武场吧,娘让你哥哥多教你些实用的防身招数。”
她脸上一笑,苍白无力,“我尽力而为。”
嫁入东宫几年便守了几年空闺,即便皇甫越偶尔在宫里,可他姬妾众多,不会整日在她的房里。就算来她这里,皇甫越讲的最多的,也是沙场上的一些情况。
就是在那几年,她学会了射箭,百步之外亦能穿杨。只不过,这样好的箭术,却从未派上过用场。
春风暖和,吹在脸上感觉甚为舒服。王菲雯一转头便瞧见被迂回长廊隐没了半个身形的哥哥,哥哥眼里全是惊艳之色,她不自觉地扬起了眉眼。可视线与哥哥身旁的另一人相遇后,她的眸光瞬息黯淡,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娘亲瞥见,侧身一看廊下站着的人是皇甫越,她立刻拉着不情不愿的女儿穿过士兵,恭敬地拜见太子殿下。至于她们二人身后的将军府亲兵亦是如此,整整齐齐地向皇甫越俯首作揖,“太子殿下金安!”,那声音,振聋发聩。
娘亲强拉王菲雯半蹲下给太子行礼,可她偏直着脊背不肯,没奈何,娘亲只好替她开口,“还请殿下勿怪,菲雯这几日身子刚好,精神还有些萎靡。”
皇甫越拿那双冰冷的眼眸睥睨了她许久,才澹然开口,道:“本宫瞧着菲雯妹妹哪怕不曾伤了身子,也不屑同本宫行礼吧。不过,本宫不得不提醒妹妹一句,在本宫面前造次不打紧,可千万别在宫中失了礼数。”
“大王曾在菲雯十五周岁的周礼上,许菲雯命妇之最高礼待,即便御前也不必三扣九拜。我一介小小女子,一非殿下下辖官员,二不曾白食朝廷俸禄。”娘亲和哥哥都跪下了,然而王菲雯依旧没动半分,她斜眼问了皇甫越一句,“如此,我为着心里的敬重,依旧对大王与王后守礼,可我为何要同殿下守礼?太子殿下以为大王的旨意可以朝令夕改,还是以为殿下日后必定会取代大王,所以要提前替大王惩治我一个小女子?”
“你!”,皇甫越鼻翼翕动,显然真发了怒。
王菲雯瞧着很是解气,不由又用话语挑衅:“若太子殿下真这么瞧不上小女子,等殿下继承大金大统的那一日,再来小女子面前摆这样的高架子吧!”
“得罪了,太子殿下。但小妹说得不错,她是大王亲命的命妇,不必守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至于小妹的无礼之语,微臣自会替殿下罚她。还请殿下在府里多留些时辰,等微臣安抚好小妹,再同太子殿下一起进宫向王后娘娘请安。”
哥哥再听不下去,他起身,兀自将她拉走,直到到了荷塘边的琉璃船盏里头才停下。王菲雯知道哥哥想同她说什么,她鼓起嘴,一步也不退,“我知道大王抬举我,是因着爹爹和哥哥你的军功,可我不想让太子对我、对我们王家有任何期待。要是他敢随便利用,或者伤害将军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哥哥也拦不住!”
她就像个刺猬,全身的毛孔都打开,形成无比坚硬的外壳,仿佛要和所有人为敌。
王怀宸原本想说的敲打她的话,竟全都咽回的肚子。眼前的少女稚嫩的脸庞仿佛珍珠一般,美丽却容易破碎,他只觉得心疼,想要更加靠近,更加珍惜。他抱她入怀里,轻声安慰,“好啦,别生气了,哥哥以后都随你。只是有一样,无论何时何地,到了何种境地,我都是你的哥哥。”
“真的到哪里都是?”她抬起因怒火微醺的脸颊,期待着哥哥的答复。
只见哥哥朱唇轻启,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到哪里都是。”
街上车马交杂,人海喧阗,金城的繁茂之景,不过寻常。太子的金銮,他们兄妹自然不能同乘,而将军府的车马,跟在它的后面不远处,也被禁卫军护在队伍中,百姓自觉退避,倒也和谐。
车上的帘幕并没有隐没远处坚固的洛水河堤,王菲雯即便不细细看,也能想象得到。
洛水东流,翠柳孱弱如女子,槐树枝低垂似枯槁,相得益彰地连绵在河堤两岸。远远望过去的宫城,错落有致,诗情画意。
这样的场景,王菲雯在前世,一生中见过很多次,可她心里能记住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她被皇甫越抬进东宫做了侧妃,一次是新宫落成,牵出旧王城。
然而这一世,她必不会再把自己困在那样四四方方、没有半丝人气的地方。就算身死,也要葬在宽阔无垠的天地间。
上了天雀桥,将军府的马车不能再往里,她在哥哥的牵扶下下了马车,一路跟着哥哥走过金碧辉煌的宫道,听哥哥不停在耳边嘱托:“我身为中护将军,最近几天连续违了两次宵禁,且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的确没做到以身作则。虽然我去王后娘娘那里请了罪,又写折子递去了前线,求大王惩处,不过都没有下文。可这些错处虽小,大王、王后不计较,可一旦被有心人记在心里,并加以利用,有可能成为滔天的罪过。你可知,我的意思?”
“哥哥,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
走过朝政殿的几条青石板路,后头便是内宫,一般,外臣没有懿旨是不能轻入的,眼见着,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也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手奉御品,急匆匆地经过,低眉睡眼,不敢随意抬头打量。
哥哥是禁卫军首领将军,对后宫的路自然极其的熟,至于王菲雯,那就更不必叫人来领的。可被太子差遣来的公公早就等候在芳树群中的凉亭,手臂间夹着银色拂尘,上头挂着东宫的宫牌,一看就是东宫的主事大太监。他们只好绕过嘉氏所居的翠微宫附近的鹅卵石铺德大道,先去一隅的凉亭与他相见。
因为隔着比较远,又有树叶遮挡,王菲雯一时不能看清太监的脸,但她隐约预感到,这个太监,应该是她前世极其相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