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两银票，需明日到钱庄全数兑换成现银铜钱，分发到四十三户人家。冯奎收好银票，众人也顾不得再喝酒，开始商议具体如何分配这笔巨款。
好一个从此都是自家人，即便有一天同样死在海上，身后家眷也留着条活路。
海上跟船跑生活，多是一家青壮，东门巷四十三户，没能回家的亲人，无不是孩儿的爹，老娘的儿。码头商号抚恤银钱虽说比起别家还算公道，但也支撑不了破碎家庭多少年月。
李长乐这两张银票，无疑比烈酒更暖人心，东家少爷，大义讲究。
这一夜，李长乐从东门巷回到书房，果真忙碌到三更，有丫环语蓉端茶伺候，挑灯换烛。
李长乐长得仪表堂堂，可惜书画功底实在是不敢恭维。桌上摆着三张麻皮纸，纸上都是用最细笔锋的狼豪毛笔绘出来的图案。
一张画着两头粗中间细的长棍，一张看着像是汗衫马甲，最后一张极好认，画的是双弓机弩，只是在弓渊两头，分别添有圆圈，标注着“活轮”。
正是这三张设计图让李长乐熬至三更，数不清浪费掉多少张上好麻皮纸。
“若是能有硬尖细笔，就能靠着尺子画出笔直线条，何至于耗费这么长时间。”李长乐越看自己的杰作越满意，这是他为李府家丁设计的三件新装备。
精锐就要有精锐的样子，这可都是自己未来封侯封王的本钱。
两头粗中间细的棒子，要用精铁打造，长度齐人高。两端方形，中间手握处扁圆，缠上麻布条防滑。
汗衫马甲，则是防护要害的简单护甲。蚕丝织成粗绸，夹入柏树油脂，多层密集缝制。耐割，且难以刺透。穿上这层马甲，好比多出一层假肌肉，也能让家丁显得更壮实精神。
双弓机弩，用多次渗碳淬火的韧钢制成弓身，弓弦选用兽筋。机括挂弦，经两端滑轮，用绞盘拉弓，蓄力更强，威力巨大。只是如此精密构造，又要锻造足够弹性的钢材，恐怕找不到能胜任的铁匠。
慢工出细活，只要有足够多时间，就算用小锤子慢慢敲，一点一点磨，无非多给些工钱，总能做得精细。
李长乐决定制作钢弩的初衷，就是为了培养出几个技艺精湛的铁匠。他脑子里还藏着更多奇思妙想，准确来说都是现成的巧妙设计，出自脑海里越捋越清楚的画册。
收好图纸，李长乐回屋睡觉，直至第二天鸡鸣，鸿福寺撞钟。
李府家丁全数站成两排，当班守夜的也不例外，队伍并不整齐，好在都穿着同款同色的衣服，一共二十六人。昨天李长乐从东门巷回来的路上就跟陈良赵孟有过交代，让他们明早集合所有家丁到前院花园。
“从今天开始，在场所有人月钱翻倍。”
李长乐开口就爆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众家丁哗然，起初还好奇为何大清早把所有人揪来站队，原来是有这等好事。
“不过，多拿钱，自然就要多做事。”李长乐语气突变，变得认真严肃：“两倍，三倍，甚至十倍，只要诸位怀着本事，李府就拿得出这份银子。”
“十倍...”
“少爷，您就明说，啥样的本事值得十倍月钱。除了杀人放火的事情干不得，我王三啥都干得。”
“十倍月钱，都快赶上各房小掌柜的报酬，杀人放火我也干。”
李长乐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因此满意点头道：“杀人放火也要有杀人放火的本事，不是本少爷瞧不起你们，就凭你们现在这群乌合之众，连看家护院都不一定能胜任。”
瞧见多数人低下头焉了气，李长乐趁热打铁：“没本事，咱就练本事，搬得动百斤铁牛，玩得转刀枪棍棒，搭箭开弓射得准，拳脚功夫打得赢，这都是本事。不要你们杀人放火，但若来了山贼流寇，你们敢不敢抄起家伙护卫李府?不仅要敢，还要能赢，这就是能拿十倍百倍银子的本事。做人要做人上人，当家丁咱们也要当精锐家丁，给我李府看家护院算什么，等你们练好了功夫，本少爷带着你们给大宋天下看家护院去。月钱算什么，往后本少爷带着你们保家卫国，去吃千户万户的皇粮俸禄。”
李长乐一番话讲完，众家丁眼中有火。
“少爷讲得对，即便咱们只是看家护院的下人，也该要有吃下这碗饭的本事。”陈良率先开口。
“保家卫国，上战场，那不是朝廷官兵的事吗，咱们看家护院的家丁而已，能做得吗?”
“吃皇粮拿俸禄就算了，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办好府里的差事，多拿回些银子养家就满足了。”
“有啥做不得，我相信跟着少爷啥都做得。”
“实话实说，我就是奔着多拿月钱，早些存够了银子娶媳妇，真能凭本事拿银子，也不怕你们笑话。”
再有人讲出几句不再混吃等死，要练硬自家拳头之类的话，便彻底点燃了这帮青壮家丁的激情。
“少爷讲得当然是好，可这本事也不是说有就有，想学就学。”有人提问。
“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你们要从最基础练起，等你们练出强健体魄，本少爷自然会找人教你们功夫技艺。陈良赵孟，李府家丁从此由你二人领头操练，若是有谁叫苦懈怠，直接结算月钱另雇新人。”
“是！”二人应诺。
“练气力，强体魄的方法，你二人总该懂些吧！”李长乐问。
“都懂得一些，我们练过几年武艺，只是家中条件不许，最后才半途而废。”陈良开口，赵孟点头附和，富练武艺穷读书，也是这般道理。
“那就好！回头我再教你们些办法。今天，就先围着长乐城，给我跑起来。”李长乐发号施令，家丁二十六鱼贯出府。
队伍从北门出城，绕着城墙齐步小跑，引来不少民众围观，只道是李家公子发哪门子癫，好像是在惩罚护院家丁寻自己开心。
李长乐骑着高头大马，出得城后再次给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家丁们加油打气：“给我李长乐看家护院的下人，今后也是人上之人。别以为本少爷跟你们开玩笑，只要你们练出了血性，小爷就敢立即带你们北上边关。”
至此之后，李府家丁二十六人围城奔跑，便成为了长乐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甚至在不久之后，还扛上了圆木和沙包，真是被压迫得可怜。说来奇怪，这帮人非但不抱怨反抗，似乎还乐在其中，像极了一群受虐狂。
直到李府家丁越雇越多，围城跑步的声势越来越大，某些人才后知后觉。
不谈后话，李长乐骑马跟着队伍到了城外破祠堂，老远见到屋顶孤零零坐着个小丫头。或许是第一次看见一群大人集体跑步觉得有趣，小丫头咯咯直笑。
“李长乐，他们都是你家里帮工的下人吗？”见李长乐骑马过来，徐妍儿指着已经跑远的家丁问。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李长乐骑在马上反问，祠堂屋顶好说也有两丈多高，小丫头细胳膊短腿的，如何能爬得上去。
“我厉害吧！”徐妍儿得意道：“比你骑在马上还高。”
“你真不想去我家?”李长乐又问。
“你看！”徐妍儿扯起挂脖子上的贝壳项链炫耀道：“全都是我从海边捡来的，我把它们串成了链子，怎么样，很漂亮吧?”
两个人都是只问不答，终究还是李长乐首先赞美了一句，确实很漂亮。
一时沉默良久，因为小丫头正看着远方出神，等她回过神来，便面露真诚地看向李长乐说：“如果有一天北方来人接我了，我就把这条项链送给你。”
“你有家人在北方?”李长乐问。
“我娘说我爹在北方打完胜仗就会回来接我。”徐妍儿回答。
“那你娘呢?”
“死了！”小丫头黯然。
“你是这座祠堂原来的徐家人?”
“我不知道，我娘带我来这里不久就病死了，她说我爹会到这里来接我，让我一定要活着等他。”
“如果你是怕你爹回来找不到你，我可以请人来这里帮你守着。”
徐妍儿摇头不语，李长乐跳下马，走进祠堂才看到一根垮塌下来的房梁，房梁另一头恰好还搭在屋顶。李长乐用力试探几下，感觉还算牢固，便作势要往上爬。
“你以为你跟我一样厉害吗，小心再摔成傻瓜。”
“我若是能爬上来，你就跟我回家怎么样?”
李长乐觉得自己像个骗小女孩的坏叔叔。
“你为什么非要让我跟你回家?”
“我怕你哪天突然就死了，然后我会很伤心。”李长乐笨拙地翻上屋顶，终于坐在小丫头旁边，这是他的真心话。
“你为什么会很伤心?”徐妍儿好奇问，她觉得傻瓜李长乐才会伤心，因为傻瓜李长乐觉得她是他的朋友，但也不会很伤心吧。现在的李长乐已经不把她当朋友了，她能读懂李长乐看她的眼神，肯定不是看朋友的眼神，倒有点像娘亲看她的眼神。
“因为我觉得你就该活着，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资格。”李长乐回答。
“听不懂！”徐妍儿撇嘴。
“你不怕你死了就等不到你爹了吗?”
“不怕，反正我都没见过他。”
“不如你以后就叫我长乐爹，这样我就名正言顺地给你穿衣吃饱。”
“休想！我一辈子都只叫你李长乐。”徐妍儿鼓起腮帮子道。
见到小丫头受气包模样，李长乐咧嘴微笑，不再出言，只陪着小丫头坐在祠堂屋顶，静静看着梧桐叶落，一片两片三片。
仿佛世界悄然静默，别处的喧嚣都是外人的生活。
家丁们拖着累得如死狗般的沉重躯体再次经过，小丫头依旧咯咯咯，没心没肺地笑，好似她的快乐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李长乐猜测她应该是在娘亲病逝时就挥霍掉了全部悲伤，然后才能如此乐观坚强地活着。
小丫头给李长乐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她被大青蟹夹住手指却举在他面前炫耀的时候，在她撩起那串贝壳项链说要送给他的时候。
“都给我跑起来，别让我看到你们这幅没吃饱饭的病姑娘模样。”李长乐对着远处大吼一声，众家丁宛如打了鸡血，连滚带爬，瞬间又有了力气。
徐妍儿咯咯咯...笑得更没心没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