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那份喜悦便以咧到耳后根的嘴角,很直白地挂在每个人脸上,相信奶奶不管在哪里,肯定是同样的欣喜。
爸爸兑现当年的诺言,为我操办了盛大的筵席,那团箕一样大的爆竹,打完一挂又一挂,打得屋门口一地通红的碎屑,一脚踩上去软乎乎的。
我余悸未除地接受八方朝贺,脸都笑僵了,总有一种如坠五里雾中的不踏实感。
筵席上没有顾良燕,我昨天请了两次,在楼下就是叫不应,差点忍不住跑上去亲自查看一下。
可是一共巴掌大的潺湖村,谁屋里办个酒席应该在门口禾场人尽皆知,果然就是不肯过来吃我的酒席。
我不懂这是怎么了,如果今天考上大学的不是我,我一定送上真心的祝福,而今天换成是我,人家一定同样欣喜。
可是为什么不肯过来吃酒?不想见人?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越来越猜不透这是在想什么。
我们初中是寄宿制,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经常托付顾良燕给我买一些塑料彩线彩管,我们坐在天井底下,一起折星星编手链,一起说很多话。后期搬走了也一样,过来前面屋里照应那头老黄牛,或是我跑上去,我们仍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那个时候的顾良燕仍然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完全是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只是去了二中之后,才全然变了一个人,变得冷漠、孤僻、难以相处,仿佛一直以来潜藏着的种种问题,全部浮出水面,全面各种爆发。后来我又得知,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毫无可取之处,——连这点骄傲都舍弃了。
我们很久说不上话了,我在楼下叫不应,站在门口进不去。
我们上一次正式见面,是去年的深秋,我因为学业繁重,身体微恙,请了几天病假在家里休养,刚好碰上村里朝菩萨,我就一起去了,正好放松一下,顺道求个吉利。
大概凌晨4点,妈妈就起床了,在堂前装灯烧香打爆竹,各种忙忙碌碌。我本来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无奈外头的爆竹声一家比一家打得响,那番浓烈的虔诚全在盛大的爆竹声里。
妈妈在堂前弄完,又提篮去了门口庙里,根据我的经验,肯定一帮人跪地肃杀地念经一番。
大概5点多,在妈妈的不断催促之下,我跑到门口禾场,步履蹒跚爬上其中一辆大巴,果然满谷满坑都是人,一个座位都没有了!
我不想这么早出门,反正是没有座位,反正是坐在门口禾场等待出发!
司机师傅给了我一个小凳子,我伸手接过来,缩手蜷脚地坐在别人脚下。
我们又等了好一会儿,等这个忘记拿这个那个忘记拿那个,终于等来几箱大烟花,等放完烟花就可以出发了。
众人争先恐后探出好奇的大脑瓜,把几扇窗子塞得满满当当,才退而求其次跑下大巴,等我试图寻求宽阔一点的视野,车门口堆满了闲杂人等。无奈我只好攀着车门,望着烟花咻的一声划破天际。
灰蒙蒙的天空绽开五颜六色的花朵,就像贫乏孤寂的人生增添了一笔鲜艳的色彩,真是好看到不行。
顾良燕就这样出现在人堆里,缓缓地朝我看过来,在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我分明看到最后一朵烟花在里面悄然陨灭。
当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我们总算出发了。
一路上吵吵嚷嚷,众人兴奋得不得了,东拉西扯几车皮闲话,比每天早上在塘里洗衣裳开早会还要热闹许多。
疯老妈子在众人三言两语的怂恿之下,就毫不介意地献丑了,给众人诵经一首,具体什么意思,我一点听不懂,我相信众人跟我一样一脸懵逼。
我只是清楚地记得,巷子里有破收音机在噼噼啪啪唱京戏的声音,疯老妈子跟着咿呀几句,那巷子里满满的凄凉与孤独在不断回荡。
秉承着逢庙必拜的原则,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每当拜完一个庙,车里的座位总有那么一两个的调整,我跟顾良燕的距离仍是一个车头一个车尾,中间隔着层层叠叠的世俗与众人。
上午10点半,我们顺利抵达万寿宫,在一顿走马观灯兵荒马乱的烧香拜佛之后,又结伴吃了一碗没有任何荤腥的拌粉。
在树荫下稍作休息,下午2点钟,我们搭乘大巴转换了阵地,一起来到梦山,共同领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胜景。
在山顶的凉亭里,顾良燕举起一只衫袖,随意地揩揩额头的汗水,在与我的一段追逐爬山过程里,那扑克脸上的冷漠疏离终于被消耗了,换上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和笑容。
可能也因为熊根香今天笃定求神拜佛,一路上忙着三跪九叩,虔诚得不得了,实在不闲得表演变脸,所以这趟出行并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燕燕,你妈说你不肯出去打工,关在间里躲着写小说!”当年的我绝对想不到这是多么不明智的开场白。
气氛骤然跌至冰点,譬如那山顶趁人汗干之际刮过来的凉风,令人肝颤胆寒。
顾良燕登时沉下脸,把脸别开,并不看我。
“燕燕,你是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坐近一些,仿佛这样可以拉近我们之间距离。
顾良燕不为所动,仍是默然不语,视线似乎是落在脚尖上。
我上前挽起胳膊,被无情地拂开了,不过我并不放弃,我继续说:“我觉得你自打高考之后,这个状态就不行了,一直提不起干劲,陷在烂泥坑里一样不得脱身,什么都干不成。”我顿了顿,心里是万种感慨,“这高考都几年了,你不会走不出来吧!不管是什么,这样一蹶不振是不行的,你总得爬起来,想想该做什么,为将来以后做些打算!”
顾良燕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过来看着我,突然无比哀伤地对我说:“梦影,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奶奶有爸妈有哥哥,有那么多人疼你爱你,你除了读书考大学这一桩事,其他的不需要你去烦愁,你少年不知愁滋味,我真的很羡慕你!”
“怎么了?你妈又骂你了?又联合你爸打你了?”我一猜准是这样。
顾良燕眼里的泪珠霎时迸出来,哽咽着对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我难过,我委屈,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我徒手上去胡乱揩着眼泪,那双眼里全是惶恐无助与悲伤,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哭哭啼啼,心里又跟着揪起来。
“燕燕,你别哭了,你快别哭了,以后都会好的,这些都是暂时的,这些不好的都会过去的。”我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在睡梦里听过相似的这些话,“要不然你离开吧,或许只要离开那些人,离开前面那栋屋里,你就有好日子在后头等着!”
在那天之后,顾良燕的世界越发封闭了,不管我在楼下怎么叫喊,楼上就是没人答应。
而我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些人光是从烂泥坑里爬起来,光是这一个挣扎动作,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勇气和心力。
因为顾良燕不肯过来吃酒席,我大张旗鼓地摆了几天臭脸,直到准备开学,我才勉为其难地摆上了一点好脸色。
爸妈不曾跟我计较,也不曾劝我不要难过,只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讲道理,可能人家有别的难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我很欣慰,陪伴我很多年少时光的小伙伴,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人生最重要最辉煌的时刻不能与之分享,我应该伤心难过,爸妈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