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春暖花开,我兴高采烈扒上新布鞋子,在门口画的房子里蹦蹦跳跳,奶奶做的鞋子就是可以蹦得更高、跳得更远。
顾大勇那双在头上多搭了一块青布,奶奶说这样任凭怎么趴在门口禾场玩都磨不破,结实牢靠得很。
顾良燕脚上还是那双开了口的破鞋子,身上是那件满是腌臜印子的破棉袄,舍不得脱掉一样,日日邋里邋遢背在身上。
水塘边有一棵小小的野桃树,有三两根瘦弱的枝桠,上面开了几朵寥落的桃花,等不到结果,就会被手痒的我们害了。
我们整日趴在门口禾场玩耍,打画片、滚珠子、打宝、滚铁环、打陀螺、斗膝、跳皮筯、跳房子、踢毽子、跳绳、抓人、捉迷藏、跳步、攻喇叭城、攻S城、挤油榨、顿点、丢沙包、丢手绢、老鹰抓小鸡、爬长城做各种游戏,我们总是玩得废寝忘食。
顾良燕带着一个顾大强,另外有许多家务做,吃完饭洗好锅碗,弄饭的时候帮忙烧火,拌一碗酱油冷饭,端到门口禾场跟老弟一起吃。除此之外,一日三餐驼骂三日两头驼打是不必可少的,因为碗底有油,因为没有拨开炉箅子上的炉灰,我竖起两只耳朵靠在影壁旁,有时都没有听清楚,就被屋里叫走了。
后来前面屋里买了一只牛,同时顾大强不再需要别人带着,所以顾良燕的日常任务改成放牛了。
我不需要放牛,但是喜欢跟到山上玩,如果头天打过雷,山上会有一种“茶瓜片”可以摘着吃,在茶子树的杪尖上,长着又白又厚的肥嫩叶子,吃到嘴里又酸又甜。
等栽完早禾种西瓜,映山红开得正艳,正好可以摘一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去归,找两只啤酒瓶子插起来,摆在神龛上很好看。
山上的栀子花开得很久,摘下来一瓣一瓣揪着生吃,可以抽掉黄色的蕊芯,用毛线穿起来,穿成一串戴在头上玩。有时候我会摘些回家,然后奶奶用盐水腌了,再拿来炒菜吃。
等地里拔完花生,就可以把牛索子往牛背上一抛,捡一堆干牛屎烧一堆,火堆中间埋着红薯,煨出来的红薯格外香甜。
我又跟着跑到山里摘野果子,米粒大的,花生大的,青色的,红色的,一排一排挂在枝头的,一蔸米筛宽长在地上的,有吃了很甜的,也有把舌头和牙齿染成黑紫色的。
山上有一种苦槠子,手指头大小,捡了回屋里,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磨掉一截蒂子,插上一段火柴杆子,大拇指和食指一搓火柴杆子,苦槠子像迷你小陀螺一样转起来了。两个“转转子”同时转动,谁的“转转子”先停下来,谁就输了,要把“转转子”输给对方。
我不玩“转转子”,我经常玩一个画杠杠的游戏,跟两个人捉迷藏似的,很有意思的。
苦槠子可以做豆腐,只是做法很磨人,收拾起来麻烦,产量又不高,两撮箕苦槠子才做半面盆的豆腐,而且不好吃,味道有点苦,但是吃了退凉,是有好处的。
奶奶从碗柜里拿出一只豁口的青花大碗,捞出一大块豆腐放到碗里,吩咐我送到前面屋里。——顾良燕帮忙捡了不少苦槠子。
我穿过巷子,进到小院子,茫然无措地站在前面屋门口,不敢迈上台阶跨过门槛。
我只看到熊根香一张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侧脸,扬着一只作势打下去的巴掌,肯定又打了不少巴掌。
顾良燕被打倒在地,被逼在大门角落,头发乱糟糟,背对着大门口,我看不到表情,只看到有几只打翻的板凳,另有一根牛鞭子摔在地上,隐隐约约地似乎有被甩出去的血迹。
我被吓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立在门口,任由别人接过我手里的豆腐,任由别人把空碗塞到我手里。
熊根香偷偷变了一副嘴脸,眼睛里盈满笑意,面上堆着一团和气,跟在奶奶跟前一样贤良淑德,可是我却觉得冷汗直流,毛骨悚然。
我跑到屋里,不敢提及此事,本来就被告诫不要随意乱敲后门,如果再把这个事一说,更是院子口都不要经过了。
我有很多疑问,前面屋里只有一个女儿有手有脚吗?只有这个女儿会洗碗烧火吗?嫌弃人家做得不好,自已动手做啊,一身的嘴巴拿来骂人,一百只脚拿来打人,怎么就不会多做些家务事?怎么就把这些甩给女儿,怎么当牛作马完了,仍就逃不过三日两头驼打驼骂?
每当我想要探究一番,就被各种支使,不允许我站在影壁下,不允许打听也不允许发问,可是我一走开,分明听到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什么,只是偷偷摸摸的不肯告诉我。
又过了几天,熊根香跑过来,背着人告状:“那只死人女真是不像话,一锅饭蒸不熟就算了,说都说不得一句,转身提了块砖头,把一口锅砸了,抄起锅铲拼命劈,跟疯了一样,把一个蒸箅子砸得稀烂,一碗饭掉到满是炉火的灶膛里。真是脑袋壳子有神经病,这是我屋里,我的锅灶,凭什么吃我的住我的还砸我的锅?浪费辛苦种出来的粮食,真是不怕被天上的雷公劈死!”
奶奶蹲在门口,拿一把破菜刀剁一把红薯藤,剁碎了好给柿子树下的鸡吃,对于芳邻所要求的公道,只是随口答应着。
我蹲在边上撇薯藤梗子,先对称撇掉两条皮,再把梗子一边撇一下,一根薯藤梗子撇成一串珠子,拿在手里好玩,又看鸡吃红薯藤叶子,又看奶奶手起刀落,一刀比一刀更犀利明确。
一天清晨,我扒开两只眼睛,看到屋里没人,然后趿拉着一双拖鞋跑到塘坎边,蹲在岸边看奶奶洗衣裳,又听到有人在讲那天锅灶被砖头砸了的事情,那是讲完一遍又一遍,生怕塘里洗衣裳的那些人不肯相信一样。
我顿时清醒了,把前因后果一联系,就像一个杀人诛心的恐怖故事,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问过砸锅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也不知道问完之后该当如何,我们只是蹲在门口看奶奶筛米。
奶奶筛米的技术很好,只要一颠一摇,那米筛的谷就聚拢在中心,把没有机碎的谷抓掉,丢给柿子树下的鸡吃,收拾过的米就可以拿去煮饭吃。
丢一把谷过去,那些鸡就惊得扑着翅膀跳起来,我们都被逗乐了,笑得前俯后仰。
顾良燕抬眼看着我,眼里隐隐的泪光,就像闪烁着阳光的水面,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