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睦啊,我们阿睦……长大了呢……”
沈美汝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面前这人,那眉眼与她那样像,使得不论时间过了多久,他改变了多少,只要他依然拥有那双眼睛,她便能一眼认出那是她的阿睦来。
“怎么好似又高了?”沈美汝踮起脚尖替何睦理着一绺微乱的头发感叹,“上回见你,仿若才比我高出一头,如今我却要踮起脚来才能到你的下巴。”
何睦沉默着低头盯着他失踪五年后又完好归来的母亲,许久未哭过的眼睛此时却酸涩起来。他们理解中的“上回”自然是不同的,母亲口中的“上回”不过是她记忆之中月余前机场登机口的离别,而彼时他记忆里的上回已经是丝毫记不清分别细节的五年前了。
他看着沈美汝,她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端庄大方,温柔得体,即使穿着那样朴素的衣裳却依旧是高贵的姿态与模样。时光丝毫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本来就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如今五年过去了,那些人更加年老色衰,她却丝毫未变,还是五年前的样貌。
何睦看着她的眼睛,自小人们总说他的眼睛像她,他那时只觉得男生女相,反以为丑,如今看来他们是对的,他最像她的果然是这一对目。
沈美汝依然温柔地朝他笑着,何睦突然有些责怪她,为什么明明身为当事人却一点不知恐惧与后怕?为什么这始作俑者在他内心受尽煎熬的五年后骤然回来却还能像现在这样对着他无关痛痒地笑呢?
何睦早已接受了不论是自然还是非自然缘由造就的这场事故,究竟是穿越还是平行空间交错都没什么关系,它们此时此刻变得毫无意义。
他想,他大约不是恨她,只是恨为什么是她,又为什么是他。
可是,可是。
她回来了,这多好啊。
多少年都没关系,她回来了,站在那里对他笑,这多好啊。
沈美汝换回她那身衣裙,挽着何睦的手臂通过后门,何睦让她略微等候,自己跑去开车。沈美汝坐上副驾驶,车即将开启,她却不知为何打开车窗向里张望了一眼。
“怎么了?”何睦生涩开口,“妈。”
沈美汝回过神来:“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女孩子,就坐在我的旁边,比你小一点儿。……不……如今算是比你小上许多了。”
“Leah Chuang。”何睦并未思索就接过话来。
沈美汝很是惊奇:“你认识她?”
“航班上每一个人的资料都在这里。”何睦笑着用指尖指着脑袋。
沈美汝也笑了:“我们阿睦……”
何睦觉得她要说“我们阿睦最聪明了”。
沈美汝属于那种赞美型的家长,从来秉持着“赞美激励”的理念,所以从小到大不论何睦做到了什么事,不论事情大小她总要以“我们阿睦……”为开头夸赞他一番。何睦从不觉得那些夸赞虚假,反而很受用。
这样毫无底线的赞美在他十九岁那年戛然而止。
所以何睦觉得她眉眼一弯,一定是要像从前那样附和他了,他甚至已然准备好要如何迎接那熟悉的话语。
可是母亲说:“我们阿睦,这五年一定过得很累吧。”
内心的责怪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热泪终于汹涌而出。
沈美汝失踪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睦都没有哭,他觉得眼泪是很虚渺的东西,它含在眼眶中时什么也不是,等到落下来后也不过变成一滴水罢了,所以他缠着案件负责人曾凡,弄到那些本是隐私的资料,他想查出事实找回母亲,他没法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上。可是后来,时间拖得太久,案件就那样莫名其妙地以“失事”的结果完结了,他与曾凡因此闹得十分不愉快,到了那时,他便更觉得没有哭泣的必要了。
可现在,母亲那样笃定地说他这五年过得很累,似痛心,似安慰,何睦再忍不住了。
母亲这样好,她这样好,那人却……
本以为早已变成“无所谓”的恨意就那样涌上来。
母亲抱住他,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背,掌心温暖。
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环境让她单纯得过分,让她记不得这世上恶的一面。
她还什么也不知道。
何睦闭上眼,试图隐藏住内心汹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欣喜与满足。
人是会变的。
母亲说他长大了,他其实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