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兄之事,便是他一辈子的把柄!
赋云意识到这一点,心头一凛,望着他刀刻般的侧脸,只觉得他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悲伤的神情。
她总觉得,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杀兄的事。
并不是因为这几日的相处,而是以三年她就对他有的了解。
那分明是一个脸庞冷峻、急脾气,其实心底温柔善良的男子,杀个人都人三思,何况是杀自己的亲兄!
她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问:“莫不是因为你……杀兄的传闻……”
他眼中亮了一下,薄唇却是紧紧抿着,并不言语。
赋云连忙垂下头道:“你若是觉得我这话问得造次了,那就当我没问。”
梁思让面上却无半分怒色,只是问:“你姐姐……也深信我杀兄的传闻吗?”
“所以果然只是传闻,并非真相?”
梁思让心头忽然一亮,望着她,柔柔地问:“你为何说……‘果然’?”他将这话在心头细细品味一番,“难道,你一直有所怀疑?”
赋云被他的灼灼目光望着,好似被烈日晒着一般,只觉得自己单薄得就只剩下一片白影,声音微弱地道:“从前常听家父夸你,所以……那个传闻出来,我是有所怀疑的……”
“岳父大人从前果然经常夸我?我以为,只是众人说笑而已。”
赋云抿嘴笑笑道:“真倒是真的,是不是夸错了,倒有所待商榷。”
“既然岳父大人常常夸我,那你姐姐……应该不是因为这个才……”
听他又提这个,赋云心头一阵失落,禁不住冷笑一声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我姐姐。”
“你不愿我总说她?”
“听你说她,我便要伤心难过。你又总问我许多我答不上来的事,更使我心烦。”
梁思让想了想道:“你既然不愿意让我问,那我从此不问便是。”
他这么一答应,赋云却怔了一下,而手才将头点了点。
梁思让见她清艳的眉目间一抹忧色,不由得问:“我都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赋云苦笑道:“我是觉得,你若不问我这些,从此便没话跟我说了……”
梁思让怔了一下,笑一笑道:“原来你不讨厌我,愿意跟我聊天吗?”
赋云只觉脸上微微发烫,怕是脸已红了,若叫他看去实在丢脸,便一撅嘴道:“我的意思是,你就会跟我说我姐姐,你不要扯别的。”
梁思让看她亦喜亦嗔,心头似是平静的白水里撒了一层金沙,细细地波动着,到处都是无法忽视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本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在脑中刚过了一半,便发现又要同她说起和月了。
方才才答应过啊!
除了和月,竟真的无话可与她说了?
他便忍住了,望着帐顶绣的连枝葡萄还有石榴,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气呢……”
“我不能说,说了便要食言。”
赋云最见不得人卖关子,便道:“我准你食言这一回,你告诉我吧!”
梁思让想了想道:“我方才想说……你那日为我治伤的样子,叫我想起了你姐姐……她也是那样,碰到人命关天的事,总以性命为重,什么风险都敢担着。若不是她的这个脾气,只怕我就没命了。”
赋云听他分明说的是自己,便淡淡一笑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喜欢上她的?”
“是,也不全是。”
“还因为什么?她那时不还戴了帷帽,从头遮到脚,你应该不知道她……其实还长得挺好看的吧?”她飞快地扬头望他一眼,便又垂下,心头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
“的确不知。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正正经经看过你姐姐的相貌。你和你姐姐长的相像吧?若是相像,那确实是美貌。”
穆赋云倒不料他会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抿嘴一笑,默默无语。
梁思让既已说到这里,便禁不住问:“她与你相像吗?”
想到姐姐,穆赋云脸上的笑容便若风中之云般渐渐隐去,认真地回想着说:“其实并不相像。姐姐身上一股清冷之气……”
“嗯,你却是娇艳的。”
穆赋云心头一跳,抬头看他一脸沉思,并无跑神的意思,也不好与他细论“娇艳”二字,也便继续道:“姐姐很像是雨中的梨花,朦胧疏远,却不是梨花带雨的那种楚楚可怜。”
“你却像是桃花啊!”
穆赋云心头又是一跳,只觉得黑暗中,自己竟像是看到自己的脸白中透红,好似桃花瓣一般。
他这究竟是在心里比较她们姐妹二人,还是一味地夸人呢?
赋云被他打断两次,心里便有些恍恍惚惚,总聚不起神来。
因此出了半天的神,才想到第三句来:“她的眼睛里总有水雾,即便笑着时,眼神也隐隐含悲,忧愁难解……”
“这一点,你也是不一样的。笑便是笑,哭就是哭,生气也便是生气。眼睛也很明亮,像星星一样……”
穆赋云禁不住“噗嗤”一笑道:“我往日总嫌你啰嗦,你今日倒啰嗦得有意思。”
“我啰嗦吗?”梁思让疑惑地问,“我今日又怎么啰嗦得有意思了?”
真是明知故问!
穆赋云瞪他一眼,却见他当真是一脸疑惑,气得道:“你自己想去!笨死!”
梁思让脾气倒好,被她一骂,也不生气,果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笨得很,笑一笑道:“原来,你是喜欢听人夸奖啊?”
赋云“哼”了一声,道声“谁喜欢!”便又躺得远一些,拿帕子拿脸一蒙,便欲昏昏睡去。
正睡到朦胧之处,又听他呓语一般道:“那天在客栈……我……我……亲了你?”
赋云本要摘下脸上的帕下,听到这里便不敢摘了,连呼吸也细了许多。
“赋云,你姐姐救了我的命,你也救了我的命。我无礼冒犯过你,也是因为你姐姐而大乱心志,从此以后再不会了。我再向你赔一回礼,你便忘了那回事,如何?我日后,定会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
赋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觉得自己绝对不可以猛然张嘴说话,否则那颗心一定会跳出来!
梁思让一直听不到她的回答,疑心她是睡着了,便伸手将她的帕子摘下,却见她星眸闪亮,桃腮通红,樱唇张了一张,欲语还羞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妩媚可爱……
梁思让不禁呆住,手里拿着帕子只管呆呆地看。
穆赋云一把夺得帕子道:“我听到了,我会忘了那回事。”
梁思让望着空空的手,也觉心头空空的,竟又盼着她永远不要忘了那件事……
赋云又将帕子盖在脸上,闭眼睡去。
虽然他不再缠着她说话,可她这一觉也睡得并不踏实。
她在梦里回到三年前,又被他抢了簪子;回到城外客栈,又被他抱住……
那时的亲吻在梦里也显得真实而炙热,令她又心若撞鹿一般。
又想到一群人追她问:“昭王夜里都缠着你做什么?”
她极力自证清白,可是撩开衣袖,守宫砂却没了!
猛然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绣着连枝葡萄与石榴花纹帐顶。颜色是鲜艳的,光线亦是明亮的……
天已亮了……
她扭头看看,身畔空空。
梁思让那一身连穆大有也拜服的勇武不是凭空来的,每日早起练功,一日不落。
赋云懒懒起身,略略洗漱后出去,正见他在院中将一把剑舞得寒光四起,云飞雪落,便往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了,闲闲地看着。
坐了一会儿,梁思让一个收势,向廊下走来。
几个侍女迎出来,一个接下宝剑,一个捧水,一个捧毛巾,要伺候梁思让擦脸。
曼曼在旁给穆赋云使了眼色,轻声道:“小姐,你怎好一直坐着?”
穆赋云这才想了起来,自己是王妃,这些事情自己该做一些。
她本不想讨好他,但想到还有事求他,便对侍女道:“我来吧……”
说着走了过去,将毛巾浸进水里,递了个湿毛巾给梁思让。
梁思让看她这般乖巧,不禁满面是笑,擦了把脸说:“多谢,多谢。呆会儿我上街,给你买好吃的当谢礼。”
穆赋云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快用早饭吧。”
两人一同吃早饭时,穆赋云又给他夹了一块酥饼。
梁思让夹起酥饼,却并不吃,只是翻来倒去地看着说:“你夹的饼,吃起来可是有代价的。这回是不是还想让我……”
穆赋云连忙凑近他道:“这回你可一定得答应我!”
梁思让想了又想,却是将脸一沉。
穆赋云以为这饼又白夹了,这人又翻脸不认人了。却不想,他竟咬了一口饼道:“好吧!今日就去!”
穆赋云喜得呆住,待到醒悟过来,饭也不吃了,连忙去收拾东西。
梁思让望着她雀跃的身影,却觉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得她这回去了,就再也不会回自己的昭王府了。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既已经答应了她,又岂可言而无信。
他到底还是带着她入宫了!
观云阁一直都有专人打扫,使唤的宫女、太监一应俱全,所以不用十分收拾,便可入住。
既然来了,穆赋云自然要先去向皇后请安,而后又跟高瑛、凌紫璎、崔雪如等人一一相见。午饭便在高瑛处一起吃了。
她才刚为人妇,遇事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个丈夫,倒是高瑛问她,昭王在何处,午饭是不是要和皇上一起吃?
穆赋云答不上来,便只说,他常进宫的,自有自己的打算。
如此直闹了一天,等到暮色四合之时,她又去临照殿碰了碰运气,只见仍是禁地,这才回到观云阁。
一进去,只觉得到处静悄悄的。
这观云阁本建在一处高地,布置得又疏朗开阔,此时各处窗子大开,那残照铺了进来,照得黑色的地砖泛着金色,白色的纱帐随风飞扬……
赋云被风吹得心胸一阔,便走到窗子旁,望着那夕阳垂落的景色。
望了许久,仍不见人来,便欲去找找看,刚一回头,却见梁思让站在一架博古架旁,正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