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徐徐褪尽,天已经微亮了,四处一片灰白,远处的群峰还裹在浓烈的云霭中,从一片密林的树梢上传来一阵麻雀的欢叫声,打破了这片土地的寂静,密林下端住着百来户人家,门前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与美丽的亚里湾河畔遥遥相望,鱼儿在溪中翻着筋斗,不时吐着气泡若隐若现,门前那条并不宽敞的官道,却似一条巨蟒在晨曦中蜿蜒伸向远方,一直瞧不见尽头。
官道沿着河流东去,它伴随着黑夜的寂寞渐渐地喧闹起来了。
此时,胡母已经起床了。自从胡贤兵死后,家里的一切都由她承担着,还供胡民上学。对此事,胡民深深愧疚和自责。她满脸黄瘦,眼角皱纹横生,她用手撩了撩睡乱的头发,然后轻缓地用一把黄色的木梳在头顶上梳着,似乎又在思考着什么!眨眼间,岁月在无情地穿梭。的确,她经历着人世间的变故和灾难。
片刻,她停下来用手取下挂在木梳间的几撮细碎的头发,默默地凝视了许久,她的头发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地增白和脱落。
梳好后,她用一支看起来并不昂贵的发簪,把头发拴好,回到床前躬身将被褥折叠整齐,屋里倒是很洁净,几乎一尘不染,但摆设的东西却非常简陋,唯一能值点钱的财产是那张临窗而靠的红木桌子。桌子是由上等木料制造的,款式有些新潮,是胡贤兵花了四十块钱从湖南买回来的,也是他生前遗留下来的唯一财产。
但是,胡民漫长的四年大学生活让胡家一贫如洗,她时常为生计发愁,有时竟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着眼泪,一次又一次。有时来了收破烂的小贩,她也会将家里稍值钱的书本以及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小贩们。
为此,胡民絮叨不断,心里有些不高兴,她为此事有些惭愧,脸上明显有了难堪和不安,后来觉得自己是愧对她,因为她确实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更需要别人的同情与关怀。作为她的儿子,就得更需要理解她了。
天一亮,她开始在家里忙碌开了,村庄里一开始还一片宁静,接着就有各种喧闹声响起来了,远处,一只雄鸡在撕裂般地尖叫,一遍接一遍。
原来,她一直在为胡民的工作之事操劳,越是这样,胡民越发感到自己如此软弱无能。人需要坚强,特别是男人更需要这样。她告诉胡民说,周冰荡待人很热情,但他最近生意不景气,前阵子去广东购一批服装,遭人骗了。“他能言善辩,别人咋骗得了他哩!‘人失足,马失蹄’,谁都有失误之时,何况又不是圣人。”胡母明显为周冰荡遭骗之事表示担忧。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遭骗现象无处不在,为了给予母亲精神上的安慰,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这件事让我去跟冰荡哥谈谈,听欣姐说,近年来由他管辖,管得特别紧,他不沾烟酒,谁知道因小失大。可是欣姐那性子,生性豪爽,颇有男人的风范。更喜欢挥霍,赶时尚,买的满柜时尚名牌,穿一两次后就喜新厌旧了,于是送给了关系比较融洽的隔壁邻居。”娘说:“她是在超前消费,仅她身上的饰物就贵得离谱,周冰荡常为此事与她闹别扭,她也不甘示弱,就拿他遭骗的事封他的嘴,咒骂他长了一副猪脑袋,像是死了半截似的。为此,他们划清界限,分管分明对钱之事互不干涉,如此折腾下去,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闹得不和睦,正因为这样,应该去劝劝那闺女,免得别人笑话咱们胡家养的女娃缺乏教养,不懂礼仪。”她穿了一件湖绿色的短衫,短衫已经洗涤得褪了颜色,一片灰白。启程时,这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反而变得十分忸怩了。她又回屋里徘徊许久,时而躬身弄了弄鞋,拍了拍身子,的确,心里在发慌,以前随胡贤兵去了几趟武汉,有次竟差点走失了。如今县城变化大,四处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交错。在一个农村妇女的眼中永远充满着迷失和仓皇。
春初,清风拂面,大地开始复苏。春天悄然无声地来了,它的脚步近了。大地一片翠绿,四处充满生机,漫山遍野的花儿将这个世界点缀得一片鲜艳。漫长的公路上人流稀疏,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空气中弥散着发呕的油味。太阳挂在天边,红灿灿一片。
童年的一幕再次浮现在胡民的眼前,在他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他为那晚的月色而忧伤,也为凡世间的爱而痛苦。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胡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一进门,就热忱满怀地跟他的父母招呼着。但妇人的脸上充满着一股邪气,明显带着一种企图来的,她向他的父母道明来意后,胡贤兵脸上十分不安。她说:“这事你们得考虑清楚,免得以后后悔,毕竟是你们的骨肉,流着你们的血液。”胡民顿时吓哭了,那时他年纪小,也不知道“骨肉”二字意味着什么!只发现母亲蹲在一边哭,并且泪流满面的。那个女人见胡民哭了,就不停地给他抓糖果,孩子时偏爱吃,嘴里嚼着好吃的东西就什么恐惧都没了,她还笑眯眯地从一个布包里取出一块钱塞给他,他拒绝了她的好意。她还告诉他们一家人,她年轻时在天安门见过中央领导人,跟他们亲切握过手,她说她曾经是文工团的演员,机会好时是能见到中央首脑人物的,她的话让他们一家人半信半疑。妇人接着说:“待胡民长大后,一定要带去北京玩,看广阔无垠的万里长城,在那里没有民族歧视。”她要胡民唤她婶子,他没有叫,只是用眼睛瞪着她,她脸上笑得很诡异,眼神阴森森一片,像潜伏在黑暗中的猫头鹰,但她还是走过来抚摸着他的脸说:“妹子,这孩子真乖,咱就当他干娘吧!”胡母一边抹泪水,一边痴痴地笑着:“珠姐,孩子长得单薄,怕你嫌他哩!”
“哟,我的好妹子,不是在折煞我这张老脸吗?咱疼还来不及呐!”
“两个孩子都还没断奶,真有些舍不得。”
“怕什么,那家主人是个当官的,有权有势,闹不准往后也是白替你养着。”然后她歪着脑袋凑近胡母一阵耳语,手里在不停地比画什么。“实话告诉你们吧,如果能得到一个男娃娃,他们愿意出高价钱。”
胡母说:“多少?”
“一万块。他们得要卖身契和孩子的生辰八字,免得以后后悔。可惜我命苦,几个孩子接二连三地死了,男人悲伤过度,也得了疾病死了,后来改嫁去了北方,跟那个男人生活了一年多,北方生活始终不习惯,于是趁机又溜了回来。”妇人用手揉了揉了那对奶子,“妹子,咱或许又怀上了,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全凭命撞了,这段时间奶涨得厉害,像针扎一样。”她说着,竟当着他们一家人的面掀开了衣服,用手挤她的奶,果不然,奶汁如注,并无声淌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胡民却吮吸着那个妇人的奶睡了。那一夜,他睡得很沉,一直到天空一片鱼白,隐约中听到屋里一阵抽泣声,他睁开双眼,看见母亲坐在窗前抹眼泪,父亲却不知去向。后来她走过来慢慢俯下头,在胡民的脸颊上亲了几口,他发觉脸上一阵冰凉,那是母亲掉下来的泪水,大滴大滴。她哭着告诉他:“你的妹妹让昨晚来的那个妇人抱走了,妇人原本喜欢你,可是我们舍不得……”
自始至终,妹妹还是来不及认清自己的父母,便让那个嘴滑的妇人抱走了,其实,这件事跟他的父亲有着极大的联系,正因为他的生活消极,才会闹出如此悲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