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燥热的天气渐渐下起了细雨，伴着雷声的轰鸣，雨越下越大了。田野里的庄稼，路边的蒿草以及村庄里的那些柳树、杨树、槐树等，都在那甘霖般的雨水下，绽开了勃勃生机。而一些由于干旱过久已经枯死的庄稼和小树，再也无法感受到这迟来的滋润。
雨水停下来以后，地面很快就没了水湿的痕迹，这当然与几个月的干旱有着直接的关系。
位寺村上的拱桥那儿，农闲时总是聚积着一些人们，蹲在那里像会场一样，各自讨论着一些最近的新鲜事儿。今天也不例外。大人们都站在那里讨论着这场及时雨的好处，接着就讨论起了方老六被砸瘫痪的事儿；孩子们呢，都在玩着一种叫作“打门”的游戏，他们欢快地跑来跑去；那些年迈的老人则都蹲着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讲着些前三朝后五帝的事儿。
我和方光耀小的时候也会去拱桥那儿玩，那里多年来一直是属于孩子们的快乐王国。而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不用谁教导，我们自己都不再往那里凑热闹了。一场久违的雨水，带给我许多欣喜，仿佛一时之间就冲淡了所有的贫瘠、忧伤、庸俗。我坐在院子里静静地陪着奶奶，听着她没完没了地讲述一些微不足道的话题，而奶奶则显得精神大好，因为平时家里人都各忙各的，没有人愿意坐那听她唠叨这些没用的话。
两天前，父亲和母亲一起去老六家把赔偿款清还了，同时父亲还找来了几个证人，签订了一个书面协议，大致意思是说，赔偿款已清，以后再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再与杨九保有关之类的话。自此，我们家与方老六家，某种程度上已经是恩怨两清了。自从上次出了方老六被砸的事例后，父亲和母亲就经常守在砖窑厂干活或者照应。当初父亲为了筹到两万元的赔偿款，找遍了生意场上的朋友，提酒买菜的好话说尽，折腾了十多天，总算筹到了这笔钱。现在，虽然父亲放下了一桩心头的大事，可是巨额的债务还要指望砖窑厂的收入，否则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呢。
正当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一阵的模糊不清的哭叫声，紧接着我就看到很多村民小跑着，喧哗着，从我家门前狂风似的穿过。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赶紧起身对奶奶说：“奶奶，你先坐着，外面好像有啥事，我要去看看！”
奶奶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依雪，别跑远啊……”
“嗯！”
我回应了奶奶一声，就跟着人群往前面跑去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人群涌向的恰恰就是方光耀的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浮现出一阵慌乱，也许是担心，也许是惶恐，我一时理不出头绪。
方光耀家的小小院子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我躲在人群里，踮起脚尖，露出半个脑袋想前面望去：方光耀的母亲坐在地上，头发散落得像个疯子一样，她用双手捶打着地面，好像一头遭遇哀痛的毛驴一样，张着嘴巴叫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哀号着……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明白，原来是今天早上她忽然发现家里的两万元赔偿金，不翼而飞了，她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不知道被哪个狠心的小偷给偷走了。
人群中哗然一片，有的人唏嘘道，这真可怜！有的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真是祸不单行啊，还有的人摇摇头叹着气。这场景，是多么熟悉的一幕。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在这些人们之中又将会有人，无可逃避地成为下一个被围观、被揣测的对象。
这时候，我看到了方光耀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的眼睛直视脚尖，没有抬头望一眼院子里的人群。他伸手想拉起坐在地上痛哭的母亲，还劝说道，别再哭了！回屋去吧。她母亲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死命地往下退缩着身子，继续拍着地面哭诉着，而且嘴角还往外渗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方光耀怔怔地看着她，这样过了两三分钟，他好像被母亲的倔强激怒了。他忽然厉声道：“不要再哭了！”他这一嗓子声音很大，人群里的喧嚣一瞬间都停顿了。他母亲那种如同寒号鸟一样凄惨的哭诉声，这时也戛然而止了。
随后，他的神情有些不安，那是因为来自于心里的内疚，他本不该呵斥母亲的，可是那会儿他没有别的办法。他趁机搀起母亲的胳膊，把她从地面上拉起来，轻声说道：“妈，别难过了，我来想办法，您回屋子里吧！”这次，他的母亲没有再执拗。大概是她的腿脚已经麻木了，这会儿在儿子的搀扶下她一瘸一拐地向屋子里走去……
这时满院子围观的人群，就像退潮前的海浪一样逐渐散去了汹涌、热闹、期待或者扫兴。我也随着人群涌出了他家的院子，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方光耀搀起母亲时那副刚毅的表情。我忽然就有了一种转身回去，想和他说上几句话的冲动，仅仅是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已。可是我又迟疑了，因为我想起了父亲那晚对我的训斥。我只得悻悻地往家里走去，不许自己回头。
是的，现在的方光耀让我充满了同情、担心和难过。以前，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他总是像个大哥哥一样帮助我，关怀我。而现在呢？现在这个家都快要无法支撑了，他该怎么办？他会怎么办？我回家以后，不断地想着这些和我并无什么关联的问题。是的，我问了自己的心，的确我和他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会莫名地为他担忧呢？我知道了，潜意识里我一直把他当作哥哥，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哥哥有任何不妥。
方光耀把母亲搀扶到屋子里后，对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他母亲的嗓子已经哭得沙哑了，她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半天才从嘴里蹦出来几个字：“这都是命啊。”
方光耀看母亲的情绪不稳定，就安排弟弟和妹妹看好她，自己要出去一趟。她母亲哑着嗓子问，你去哪儿？他回答说，我要去关庙镇上报警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
她母亲一听就叹气道，别瞎跑了，没有用的。方光耀又说，总得去试试吧！说完，他和母亲习惯性地告别后，就急匆匆地赶往镇上的派出所报警去了。
中午时分，一辆破旧的警车在方光耀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人们端着饭碗就像平常观看猴戏的表演一样，纷纷聚拢在他家门前，一边扒着饭，一边议论着。
方光耀和两名警察先后从警车上走下来。根据方光耀母亲的详细回忆和描述，警察做了一番专业技术的指纹验收以及现场勘察。随后，又对附近的邻居和村民的情况进行了询问和记录。方光耀的母亲试探着问警察，这还能找到吗？其中一名警察回答道，这个现在无法给你答案，需要时间，有线索的话我们会及时联系你们。
对于这样的回答，方光耀的母亲和周围的人都觉得只不过是一场敷衍罢了。在农村像这样的事情多得不胜枚举，一般情况下都找不回来，只能自认倒霉。随着警车的离去，人群也渐渐地散去了。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边走边说：“唉，报警也没有什么用。”“就是，丢钱丢东西的多了，去哪儿找啊。”……
方老六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他在心里不停地抱怨着自己。从一个健壮的家庭顶梁柱到一个瘫痪的废人，谁又能够知道他在经历着怎样的一种悲痛与绝望呢？
盛夏的夜晚偶尔有一丝凉风吹来，夹杂着河水的味道。蛙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从四面八方呱呱地猛叫着，让人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河床上面的浮萍呈现出均匀而密集的绿色，仿佛要在一夜之间把水域彻底覆盖，再也不留一点喘息的机会。一些高矮不一的蒿草趁着夜晚的露水，蒸腾起来薄薄的一层水雾，远远地看起来那里就像隐藏着一座神秘的古庙残迹。
半夜一点左右，方老六心事重重的还没有入睡。因为，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去入睡，而且再也不用醒过来。此后，他再也不用自责，再也不用拖累家人，再也不用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如同等待末日一样等待着新的一天地来临。
自从瘫痪以后，他就被家人安置到了这张挨着窗棂的小床上，这里比其他位置的光线要好一些，可以看到外面的树枝、天空，会让人感觉到点点生机。而现在，这个窗棂俨然已经成了他几天来不断考虑过的死亡之所。是的，几天来他一直犹豫不决，直到早上他的妻子哀号着这仅有的赔偿款也被盗了的时候，他就彻底地下定了决心。
他觉得这个窗棂，现在是帮助他脱离痛苦和绝望的唯一办法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位置了。是的，纵然是想终结自己的生命，现在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不能够起身，不能够找寻任何有助于自己一臂之力的工具。死，谈何容易；活，何其艰难。黑暗中，他借着尚未褪尽的月光，侧过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两根旧布条，然后将它牢牢地系在窗棂上的一根木格上，打上一个死结。
做完这些，他连呼吸都很小心，生怕惊扰到了对面床铺上的妻子。而他的妻子经过白天的大哭大叫，已经困乏到了极致，这会儿正酣然入睡。
方老六深深地望了妻子最后一眼，决然地将头伸进了窗棂上的绳套内，随后用尽全力向下拖着自己的脖子，他的喉管里不由得发出低沉的呜噜呜噜声，没用多久的工夫就停止了呼吸……
他身体内残余的温度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渐渐冷却，他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蜡黄，僵硬的手指蜷缩着保持了临死前的最后一次动作。他再也不会有表情了，包括悲伤的、孤独的，或者欣喜的，任何情绪的驰往，都再也不会出现了。他对一切活着的苦难或者幸福，仿佛在已经合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彻底地漠然了。
天空中一点亮光也没有了，那仅剩的一小半月亮也褪去了。偶尔有几声公鸡的啼鸣，在这个古老的村庄里悠扬地回荡着……第二天清早，方光耀的母亲还没有睡醒，就习惯性地朝着旁边摸索了一下。这一摸，才发现床边空落落的。她瞬间睡意全无，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窗棂上已经吊死的丈夫。她的丈夫看起来身体软绵绵的，就像一条死狗似的耷拉着大脑袋，那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着实把她吓坏了。她面如土色地哭喊着把几个孩子都叫了过来。方光耀三兄妹看到父亲寻了短见，都伤心不已，哭成了一团。他们把父亲的头从绳套里解下来，把他的身体放置好。他们几乎同时俯在父亲冰冷的身上痛哭不止。这样残酷的事实，是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的，方光耀的母亲几度哭得晕厥了过去。也许这几个月的折磨，把她的心理极限冲破了，她坐在方老六的身边，给他蒙上了一个床单，不再流泪。她眼神怔怔地，喃喃地说着，死了好，死了好，不受罪了。
虎子这只忠诚的老狗，好像也懂得了主人家里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它犹如一座老钟似的卧在方老六的尸体旁，不时地从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它的眼睛好像能够看明白所有的人的心思一样，它深深地注视着方光耀，它与他泪水模糊的视线相交和，它的老泪一串一串地顺着眼角淌下来……
闻讯赶来的邻居们，看到面前悲惨的一幕，也都禁不住抹着眼泪。
村庄里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了。我起床后，跑到厨房里向正在烧火的母亲问道：“妈，大清早的谁家在放鞭炮啊？”
“啧，啧，刚才听隔壁的你大伯说，是方老六断气了……”母亲一边往里面填着柴火，一边咂着嘴惋惜地说。
我一听，神经有些绷紧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道：“方老六去世了？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
“那还有假？就差等会报丧的来了。听说方老六是昨天夜里自己吊死在窗棂上了……活够了呗……”
奶奶在一旁接腔道：“唉！瘫痪到那儿已经够作难的了，这下被阎王爷请去了也好，就不用受罪了……”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仿佛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己似的，故意加重、拖长了语气。
“有的人就是这样，好像自己受了多大罪一样。”母亲低声地说了一句。
奶奶虽然年龄大了，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她好像听到了母亲那句带刺的话，就一下子拄着拐杖，挪动小脚往自己的小屋里走去。那拐杖噔噔噔地敲着地面的声音，格外的清晰，仿佛那拐杖每碰一次地面就撒上了一把火药的味道，整个院子显得有些杂乱无序、模糊不清。
我的肉眼和灵魂，仿佛早已习惯了一些不见硝烟的斗争或者讨伐。我不归属于她们两个之间的任何一个分派。母亲或者奶奶，我都深爱着，怜悯着，她们的一生都活得太不容易，我甚至常常幻想着某一天，自己学会了一种奇术，能够以身相抵去置换她们的命运，那样的话，我一定会让她们的生命中只看得见美丽、恩赐、幸福和自由。可是现实中，我是无力的、脆弱的、毫无办法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悲凉，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眼前发生、滚动甚至无限地扩展。
院墙外面，青蛙依旧呱呱哇地叫着，我心事重重地翻开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我的思绪像杂草一样蓬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活生生的方老六，就这样忽然死了，我就觉得害怕。我又想到了方光耀，想到了奶奶、父亲、母亲……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