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代王维的一支《送元二使安西》,唱出了沙漠腹地古阳关的神秘荒凉。位于甘肃西部的嘉峪关,已是万里长城的最西端了,而敦煌,却比嘉峪关更西。在汉代,西域便是指敦煌以西的广阔地域,包括敦煌西南阳关在内的130华里外的一带。
也许受了王维诗的影响,也许出于好奇之心,我想看一看那诗中的阳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长途跋涉走在西去阳关的路上,不能不承认《送元二使安西》的魅力之大,大概王右丞也不会想到,他的作品千年之后竟逗得我风尘仆仆。
(一)
阳关是一道边界,但未到边界以前,我得先去连绵的、一片染得天地金黄的浩瀚无边的沙漠。山峰这么陡峭,却这么光滑,原来是沙,累积而成的沙。有的人踏上去留下些棱棱角角的痕迹,一旦因风吹动,一下子又被磨平了。有人说:不管哪个晚上,不管踏了多少纵横的足迹,第二天早上,风轻轻地一吹,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又再变一张光洁的脸孔,什么皱纹都没有,仿佛岁月没有留下痕迹。
其实是有的。那些沙,若是仔细看,会发现它们其实不是棕色或黄色的,掬起一把沙,我看时,觉得这里面有红、有黄、有蓝、有白。仔细看,地面上的沙这样看带点红,那样看带点蓝,真是什么都不能看表面。这些沙,看来这么安静,其实当有人滑下时,会发出雷鸣似的轰声呢!真是沙不可貌相。
也许正忙于惋惜那月牙泉,是祁连山的雪水,激流涌出而成。连山水都这么含蓄,这弯如新月的月牙泉,静卧于沙漠中,泉水清澈,从不枯竭,泉边绿草丛生,名唤“七星草”,食之强身;泉内有铁背鱼嬉游,当地人称之“药泉”,着实让我赞叹不已。
可惜的是,月牙泉比我上次见时缩小了,但它仍楚楚动人,美如一江南淑女。它宁静淡然,冷如一宇宙哲人。漫天的黄沙中,它奇迹般的晶莹荡漾,是在向世间的弱者和强者暗示着怎样的永恒?
站在上帝机巧的造化面前,我不禁肃然起敬。
谢谢你这浩如明月、静如女人的泉,谢谢你给予我这泉边,那深深浅浅沉思的瞬间。
我走了,苍茫沙原隔不断我的频频回首,明水、芦花、老树,依然摇曳着月牙泉宁静的时光。回眸再望月牙泉,蓦然发现,暮霭中的月牙泉,仿佛又似沙原的一滴清泪!那一刻,我不禁又为不可一世的荒原伤怀……
(二)
又有些我没见过的事物新生出来。十年以前,肯定还没有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十年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现在绿树成荫,流水淙淙,有着最大的毡房,关于叼羊和姑娘追鞭的壁画,冬不拉的音乐和熊抱舞的节奏不绝。我记起年轻时一群人唱过的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歌声使我迷了路,哎哟哟……”现在抚摩冬不拉的两根弦,看到年轻哥萨克的旋转又旋转的舞步,吃着手抓羊肉,喝着酥油茶,好像融合在了这一首歌里。
这是真实的,抑或是排演出来的戏剧、沙漠气氛中的海市蜃楼?还是像那些演给游客看的歌舞剧?
路不断往前展开,车向前行,两边是无尽的戈壁沙漠。去阳关的路,可不是阳关大道,沿鸣沙山麓而行,一路上荒烟漠漠,路旁不时出现一些小毛驴子拖着简陋的板车,滴洛滴洛,活泼泼一颠一颠走着,还寥若晨星似的出现几个卖各种瓜果的小摊。沿途村落少之又少,直到阳关附近的南湖,也仅出现一二个。
“可怜车子苦长征”,可怜吗,也不算吧!沙漠里据说掘出一具木乃伊,发髻栩栩如真呢!传闻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位道士,怀中还有佛骨,人是相当高大的。可惜,桥湾城遗址博物馆在修馆,老人家被请回瓜州休息,只好缘悭一面了。
车离阳关数里处,一阵吱吱的啼叫声传来。原来不远处的土丘上站着一只小鸟,翘着暗黄色旳羽尾,蹦来跳去地叫着。画眉?灰鸽子?麻雀?不得而知。我见车子上前,鸟儿飞了,却发现小鸟站着的地方有一小池水,清清亮亮,水波还颤动着波纹。泉水!沙漠里的清泉!泉四周的地上长着嫩鲜嫩鲜的青草。
我的心底里突然蓬勃出一个绿色的希望。这儿已经有了水有了草有了鸟,还愁它不会有花有树有歌声吗?我想,这里的碧草总有一天会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司机望着远方对我说,这里有个绿洲,生活着近5000人。车到南湖乡,才知绿洲之名,确不虚传,在茫茫沙漠戈壁中,像一座绿岛,边界分明,范围不大。接近南湖这片绿时,我看到了田野里出现不怕旱的沙枣树,还有骆驼毛一样的狼弯草,柔韧不屈的红柳,还有那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在沙尘的翻卷中飒飒作响,那一溜溜婀娜多姿的细柳,在沙浪中悄声密语。红色的玫瑰和放香的野白刺花,在林间交映争辉。百灵鸟和展开翡翠色翅的花雀,在空中和枝头竞相对歌,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来往扑闪。啊,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沙漠的奇迹,绚丽的绿洲!
我们这些从干涸的柴达木盆地走来的人,被卷入这绿荫飘香的景色中,心里确实爽极了。从南湖最早的创业者那里,得到的是热烈而又朴素的印象。热烈,那是因为南湖的主人的盛情款待,使得我和旅伴们贪馋地吞食着甜香的西瓜和哈密瓜;朴素,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叙说着创建南湖的历史,好像在沙漠中开辟这水灵灵的绿洲,就像一桩唾手可得的事似的。
其实,我也听到传闻,当年来到这儿的屯荒者,多为工人、干部和家属,还有被冠以“反动权威”、“右派”的野外科学工作者。这些带着精神镣铐的人,本来就是沙漠的征服者,把他们赶到这儿屯荒,岂能被吓倒?他们和先后到这里的人一起,亲手从百十里外拉土造田,同时还在沙海底部探索到了水源。沙漠的水啊,比金子还要珍贵,只要有了水,就有了绿,有了生机。人们开始在这儿播种小麦、蔬菜、栽树、种瓜。他们年复一年,舍身苦战,于是一汪水灵灵的大湖涌现了,一片片绿洲崛起了。我望着这绿洲,不由地寻思,这喷涌在沙窝里的南湖水,不也是屯荒者的血汗汇聚成的吗?
为了赶路,我依依不舍地辞别南湖,继续西去。
(三)
戈壁的阳光是坦诚的,一览无余,胸怀大爱。它不是一束一束的,而是一块块,一团团,一索索,被胡杨、沙枣树、红柳挂着,阻隔着,被凹凸的沙丘、大地的裂隙吸纳着,藏匿着,无与伦比地表达着执掌戈壁的广袤与旷达。
自然,它很多时候是明丽的,清爽至极,我的目光看得再高也不会被它刺伤,但若你长久地在戈壁上游历,阳光便会在你的脸上留下印痕。不但如此,它还能使每一棵植物变得坚强,每一种动物变得果敢,每一粒沙子掷地有声,每一幕风景温暖久远。
戈壁阳光的从容淡定,是穿越历史烟云之后的伟岸与雄浑,处于其下,我顿时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再不敢自大、孤傲。荒无人烟的戈壁,那古丝绸之路曾经是那么甚嚣尘上,那么多的英雄美人,在古道驼铃、夕阳西下、瑟瑟秋风中,挥鞭驰骋,笑傲江湖,阳光都看到了,皆是过眼烟云。
阳关在哪里呢?我们拐过了几道沙丘,眼前又展现了望不到头的沙海。一座座茫茫沙丘,被呼啸的黄风飞卷着,形成起伏荡漾的波纹,飘向遥远的天宇。过了一阵,我们拐过了几座沙丘,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烽火台,凸起在高大的沙岭尖上。我们飞快地驰近烽火台,跳下了车,看到在一条长长的沙梁上端,竖着一块长方形水泥碑,上面刻有醒目的“阳关遗址”几个大字,并标有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的字样。噢,这就是阳关吗?而导游说,遗址还在沙梁下面。这是一条修长的大斜坡沙梁,像大海波涛劈开的浪屿,一点也找不到路的影子,尽是漠漠流沙。尽管如此,我面对这历经人世沧桑的边塞险关,这自古闻名的中外商旅使者来往的友好门户,仍然感到有一种莫大的感染力。
阳关是一道边界,现在居然有歌舞送你出关,每人还可以领取“阳关都尉关照”,由美女送到你的手上。认识历史是好的,知道“关照”这词的来源吧!有人坐车,有人骑马,兵分两路(司机倒是坚持要先付钱才开车),来到古烽火台的下面,就准备出关了。
远眺茫茫的西边,那儿过去是令人恐惧的异域了,边戍的士兵抵挡“外族”的入侵,远行的商贾拜别了亲人欲往远方求利,从外面带来不同的文化,也带来不同的冲击,让那些严苛的规条无所适从,有贪官也有廉吏,有天灾也有人祸。我拿着这仿造的“阳关都尉关照”,穿过现代的复制品——阳关关口,越过烽火台遗址,也就是西出阳关了。
此时,我回望阳关,不知怎的,耳边又响起了王维这凄凉的送别曲了。我好似看见,随着旋荡的乐声,一队队身着戎装的古代士兵,正在黑烟滚滚的夜行路上颠簸疾行,真有一番“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岑参诗)的景象,也真有一种“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诗)的苦味儿。阳关,古时有过刀光剑影,有过民族仇杀,这儿埋葬过多少无辜者的尸骨,洒下了多少孤儿寡母的血泪啊!难怪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登上了烽火台,也不由哀伤起来,凄婉地沉吟:“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我转身爬上沙梁,向烽火台走去。从敦煌、南湖到阳关的路上,有不少这样的烽火台,约相隔20里就有一座,是古代专门为传递警报修筑的,所谓烽举燧燔之台。烽,见敌则举;燧,有敌则焚。烽火点的是狼粪,因其烟直上,远远瞭望得见。噢,古时这儿的狼一定很多吧?靠阳关跟前的这座烽火台,早已残垣断壁,但也仍不失为一景。
我好不容易攀登上仍为高陡险峻的烽火台,眺望茫茫的远方,依然是一望无际的旱柳、骆驼草、土丘沙砾……仍觉几百年来的阵阵凉风,从关外经过沙漠吹向我们。
我出了阳关再向西去,又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夕阳与天幕红成了一体。回首再望古阳关,它却消失了踪影,就像黄沙掩盖了千年的历史。
颇为夸口的是,我终于来到了阳关,而引逗我来此的王右丞,也许他压根儿就未曾来过呢!
夕阳西下,我已经看见远处的炊烟在袅袅升起,听见一支长笛在若有若无地吹响,回旋荡漾……
(1999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