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是不能待了。
侯禹懒得要命,懒得动脑筋思考,于是望了眼没有靴子的那只脚,五个脚趾头都在告诉他同一件事,“朔州不能待了。”
他是懒,但不蠢。
南秦州人既然能在朔州找到他,自然也知道他喜欢待在朔州。
北地六镇既荒凉又无趣,除了军爷,就是军户百姓,就连妓馆的姐儿,都是军户家的寡妇。
唯独朔州例外。
朔州恰好处在北镇和中原的分界线上,往南是半根指头儿粗的腊肠都能卖到五百钱的河东,往北是富得流油也只能吃糠咽菜的六大边镇。但在朔州,只用三百钱就能买到一盘上好的胡炮肉,再加上十几钱,大多数店家都乐意送上一碗刚刚注好水的抹蜜香汤,或是一杯杏子酒。城里的吃食既实惠又丰富,正合适他这种懒人居住。
六镇严禁军士涉赌,而朔州有着一家非常快活的赌坊,不一定是北地唯一的一家赌坊,但绝对是最大的、最气派的、也最浪费钱的赌坊。侯禹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这家赌坊里,往往头天接了一单,隔日便把钱送给了赌坊老板。
何况朔州的姐儿名扬北镇,一条烟花巷,九家春楼,百十佳丽任君撷取。这里的姐儿没有六镇军妓的粗蛮无趣,但不失浪荡风情,也不像南方小姑娘性子怯怯,可有着同样的柔软腰肢、浑白肌肤。这是最重要的。
他最喜欢的生活,莫过于在温柔乡里睡到晌午时分,再去酒楼吃掉所有的山珍海味,接着一下午的时间趴在赌桌上送钱,送到还剩下一点点嫖资的地步,便去烟花巷里找几个姑娘喝上一宿。
难过的是,他的脚趾头告诉他:朔州不能待了。
去哪呢?
北地是一个表面残忍、里子却很质朴的世界。在这儿,每天都能看到死尸,有挂在城头的逃兵、柔然探子,有半路遭劫而无人收尸的商人,有拼狠拼到命也丢了的市井儿郎,等等之类。官府都懒得管了,一班胥役平日里绕着死尸走,生怕惹祸上身。但只要站得直、走得正,就能在北地活下去,没事的时候打打架、砍砍人,多多少少也能交到一些朋友。
南方则是反过来的。
自河东往南,大魏百姓民风淳朴、安居乐业,城里城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每日仍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是见不到尸骨,也无人纪念。官府同样不管事,只在逢年过节时当当唱戏班,踩着死人骨灰,宣扬朝廷恩德。百姓耳朵里听惯了赞歌,眼睛便瞎了,再也不会注意脚下尚未干涸的血迹,和路旁被野狗啃食的尸骨。
他决定去南方讨生活,但又害怕南方。
几度犹豫,他仍在朔州城下徘徊,始终没能踏出朝外的那一步。
他在等谁呢?
夕阳西下,远方官道尽头,隐隐浮现出几名骑士的身影。
骑士们转瞬间即赶到城门口,眼见就要与他擦身而过,然而马蹄声还未散去,身后又传来几道嘶鸣声,骑士们又折转回来。
侯禹心里暗道一声糟糕,也不知是不是仇家,但总归不是好事。
骑士们尽皆停在侯禹身前,有人出声问道,“可是侯壮士?”
壮士?
他并非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称呼自己,但仍觉好笑。他略略抬头,眼角扫过周围,这些骑士全副武装,甲具精良,而且身披白氅、盔顶红翎,身份非同一般。
少数精锐镇军才有资格披戴白氅,而红翎头盔更是特权部队的象征。
他不免怔道,“你们是谁?”
当先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稍稍眼熟的面庞,他道,“侯壮士可还记得我?”
黑发黑瞳,标准的汉人模样。
杨——
杨馥?
他陡然记了起来,前几天在城内被揍得落花流水之时,正是这位骑士替他付了帐。
“原来是杨将军,幸会幸会!”他立刻堆起笑容,亲昵地上前拍了拍骑士的大腿,顺势捏了捏马颈皮肤。
好马。
毛发顺滑,皮肤平坦,经得起长期奔波。
他恰好需要一匹坐骑以供远行。
一个愿意替陌生人付账的人,大概也愿意将坐骑送给陌生罢?
杨馥面色略显尴尬,眉头微皱,“在下有一件事,想找侯壮士谈谈。”
“杨将军请说。”
侯禹的手仍留在马颈上,越摸越眼馋。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哦?”
“往北四里地,有一处驿站,侯壮士愿和我同去么?”
“你让我走着去吗?”
他终于听清了杨馥话里的意思,同时也收回了手。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再次扫了一眼周围境况,已有开溜打算。
“当然是骑马。”
杨馥拍了拍手,当即有一名随从翻身下马,摘下马上所有装备后,行了一礼,便朝城内疾步而去。
除了缰绳和马鞍,什么也没留下,连马鞍上挂着的酒袋子都摘走了。
侯禹才爬上马,周围陡然响起一连串铁木交鸣的咔嚓声,再一回望,骑士们的右手都握着一张制作精巧的手弩,箭已上弦,只需要轻轻按动机关,便能射中致命一箭。
杨馥看出他眼中疑色,面带微笑地解释道,“四里地说近不近,恐有拦道劫匪,还是小心为上。”
这哪是小心,明明是将他当犯人看待。
侯禹心里冷哼,表面也只得陪着大笑,胡诌道,“也是啊,我听说镇军经常被贼人打劫,每年一半的粮饷都拿去交赎金了。”
杨馥脸色微沉,懒得搭理他。
若是快马加鞭,四里地不过片刻就至,但因为骑士们全神戒备,一路谨慎,加上侯禹拉东扯西、拖拖沓沓,硬是走了半个多时辰。
北地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话:宁烧州衙,不盗镇械。
意思是州县官老爷家的婆娘可以随便勾搭,但千万别得罪镇军,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边镇士卒。
侯禹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跟镇军惹上关系的。
何况还是披着白氅、顶着红翎的秘密部队。
他仔细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脑海里闪过一张张女人的脸庞,似乎也没哪家的丈夫在六镇当兵。至于赌坊,他的名声是极好的,从不赊账,有多少输多少,概不外借。平时走街串巷,遇到镇军打扮的人都是避着走,若是不幸撞上了,也会拿出十二分的礼貌。
一没找过镇军的老婆,二没欠他们的钱,更没有得罪过他们。
还有什么呢?
他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一点东西。
直至站在驿站门口时,他才终于想明白了——军爷找上门来,需要理由么?
在北地,除非朝廷另有指定,一镇主将比所有的州县长官都要高上一阶。镇将的属下也可凭借手令,在北地诸州越权做任何事,而无需过问地方官府。也就是说,即便杨馥在这间驿站里,当着驿兵的面将他砍成千万段,驿兵也不敢问半个字。
杨馥当然没有砍他。
在驿站一间狭小的里室内,他与杨馥面对面坐在一张木桌旁,桌上倒了两杯热茶,驿兵放下茶壶后,便诚惶诚恐掩门而出。
杨馥似乎想叙叙旧,一开始便格外亲近地问道,“你为什么没去投军?”
“准备去的,我正收拾着呢。”
“你住在朔州么?”
“住?”
“比如有个房子,”杨馥顿了顿,又道,“我听人说你住在赌坊里。”
“算是罢,我在烟花巷也有好几个窝,偶尔去去。”
“其他地方呢?”
“什么?”
“除了朔州之外——你祖居朔州么?”
“祖居?我连我爹叫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我不姓侯呢。”
“喜欢朔州?”
“谁不喜欢?”他反问道,“世上没有比朔州更好的地儿了。”
“所以就算遇到再难的事,你还是打算留在朔州,没有去投军。”
侯禹坚持道,“我准备去呢。”
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太奇怪了,杨馥将自己关在这间窄得透不过气来的房子里,然后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更适合在一处宽敞的、热闹的大堂里,最好摆上酒菜,最好有几个女人陪着。
但接下来的话就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了。
杨馥示意他喝茶。
他更喜欢酒,秦州春酒、河东汾酒、颍川蜜花酒,什么酒都可以,只要能替换掉眼前的茶。他神色厌恶地打量着茶杯,没有端起来的打算。
杨馥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恢复如初,温言道,“我看到了,你最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
他否认,“没有。”
“你在城外的苞谷山被几个南秦州人拦住了。”
“你看错了,我上次去苞谷山还是在前年夏天,那地方荒无人烟,但总能碰到几个愿意宽衣解带的女人。”
“你杀了他们。”
“怎么可能?我是个善人,抢劫的事都没做过,何况杀人。”
“我本来打算帮你的,他们有七个人,都是见过血的六夷武士,我以为你解决不了。但就半柱香工夫,你打倒了一个八尺来高的羌人,杀死了其他六个人。要知道,我在怀朔镇待了八年,见过无数勇士,有徒手搏杀野兽的,有上阵摘下十多颗人头的,以一敌七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就能解决他们。”
侯禹忽然感到口渴了,手指轻轻碰了下茶杯,他想喝水。
显然杨馥不是在夸他,而是想利用他。
“听不懂,”他本来一直看着茶杯,此时望着杨馥的眼睛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侠,也曾杀过人,但肯定比不上镇军精锐。你要是因为我杀了人,就想判我极刑,我也无话可说,你有这个权力。”
杨馥微笑地看着他,说了一句废话,“我也杀过人。”
不知为何,侯禹忽然格外厌恶杨馥的笑容,眼前的这位镇军将官长得还算俊朗,偏偏一笑起来就变得分外丑陋。
他等着杨馥说下去。
“在苞谷山,你留下了一个活口,对么?”杨馥道,“我觉得没必要,你已经得罪南秦州的羌人了,饶一条性命无济于事,于是我帮你解决了。”
侯禹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色冰冷。
杨馥面色平静,淡淡道,“做任何事都不能犹豫,不能心软,你全部处理掉,羌人收不到消息,说不定十天半月才会再找过来,但你留一个活口,兴许第二天就要出事了。”
“你们镇军管的事可真多,烟花巷的泔水也是你们帮着拉走的么?”
他并不介意杨馥杀了那个巨汉,更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这世界就是如此,总有人会死,只要不是他。但他厌恶受人控制的感觉,隐隐觉得那些南秦州人就是杨馥引来的。
“你之前打算去哪?”杨馥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椅背,“河东、河南?还是往西去关陇?”
“我说了,准备去投军的。”
“哦?”
“我也很羡慕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镇军,平日里横行北地,召妓不用给钱,买运无需筹码,你既然已开口为我引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其他地方?”
“是吗?”杨馥摇了摇头,“我的眼子来报,苞谷山杀了人后,你就一直留在南门附近,根本不想投军。你没有去,我只好来找你了。”
终于说到正事了。
侯禹一言不发,也没有坐下来,双手撑在桌上,冷眼盯着杨馥。他喜欢这种状态,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审问者,不那么被动。
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所谓的正事。
杨馥道,“今日你便随我去怀朔投军,我会将你安排在西四营,属哨骑部队。除了我,没人能真正指挥你,所以你也不用听营队长官调遣。至于南秦州的事我会替你出面摆平,不必担心。做完这件事后,你有一百两黄金的报酬,可以继续留在镇军任职,也可以去其他地方,随便你。”
“为什么找我?”
“你是北地最好的杀手。”
“大魏疆域之大,奇人辈出,我可能是北地最好的杀手,但不是大魏最好的。”
“镇军府从不会看错人。”
“你们盯了我很久?”
“很久。”
侯禹直白地拒绝了,“可惜我脚受伤了,不接单了。”
没有犹豫。
一百两黄金确实很有诱惑力,但价越高,事越难做。
“脚伤并不妨碍你做事,”杨馥道,“我到时找苍头替你看看。”
“治不好的。”
“只是小伤,我知道,那日在酒楼我已注意到了,稍稍疗养就能好。”
侯禹难得地笑了,又重复了一遍,“治不好的。”
他笑了,杨馥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侯禹缓缓道,“去岁秋收,漠西声名最响的游侠叱云胄被发现横尸塞外,紧接着一家老小也全失踪了。今年年初,河东的金刀双雄惨死于固原城。四月,幽州白马郎君李牧野的人头挂在了沃野镇外围的哨塔上。前不久,关陇豪侠窦诸失踪了,家人不知去向,乡朋不得音信,算起来也快一个月了,他应该是死了吧。”
杨馥沉默以对。
“漠西、河东、幽州、关陇,这些地方最有名气的游侠都没了,我估摸着也快轮到自己了。”侯禹继续道,“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害了他们,又怀有何种目的,直到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
“明白什么?”
侯禹道,“在高平镇时,我已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胡谌仿佛就是在等着我,他屏退了所有卫士,制造无数次刺杀良机。在我的印象里,高平镇的酋长心细谨慎,做不出这样的事。我故意失手,等着看他表现,结果竟然放了我。他仿佛已抱有必死之心,对于我没能杀了他感到失望。现在想来,你应该是和他有交易的。”
杨馥冷冷道,“猜得不错,拿他的命,换取敕勒全族的平安。”
“之后呢?”侯禹没有等杨馥回答,紧接着道,“我想起来了,敕勒人绝不会将胡谌已死的消息传出去,而莫折刹生进城遇伏,被镇军精锐乱箭射死,南秦州人肯定会想到是我的问题。羌人们不断地追杀我,同时因为言而无信,我也难以接到单子。等到这时候,你们就出现了。”
“你很聪明。”
“现在我的脚废了,帮不了你了。”
杨馥道,“聪明也要有个限度,太聪明的人一向活不长久,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禹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哦?”
房内忽然响起一道咔嚓声,杨馥挂在腰间的手弩不知何时落到了侯禹手上。此时手弩已插好短箭,冰冷地指向杨馥。
“你才是那个太聪明的人,”侯禹哼道,“我不聪明,很懒,懒得想事,懒得做事。若是你们径直找上门来,给我一百两黄金让我去杀一个人,说不定我看在黄金份上,当场就答应了。但你太聪明了,算计到每个细节,好像不把我逼上绝路,我就不会为你做事。确实,我可能不会答应,但不至于这么对你。”
杨馥显得很镇定,“你想得罪整个镇军府么?”
“不想,我从不想得罪任何人。我一直在等,等着有人来找我,告诉我,有一个艰难的任务正等着我。但我会拒绝,我告诉他我做不到,因为我的脚受伤了,再也当不了杀手。况且我只想活下去,不想参与到什么复杂的斗争里。已经死那么多人了,没必要再加上我这么一个废人。我会跟他讲道理,放过一个无用之人,对我、对他都好。”
杨馥有些失望,“我万万没料到的是,你竟如此怕死。”
“我怕得要死。”
“但即便你伤了一只脚,还是能轻易杀掉六个羌族勇士,在我看来,你仍北地最好的杀手。”
侯禹叹了口气,只觉心力俱疲。
“我已经很有耐心、很有诚意了,”他将手弩顶在杨馥的额头上,咬牙道,“我怕死,怕得要死,叱云胄、李牧野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何况我有一只脚已经废了,放过我吧。”
杨馥眼皮上抬,“不应该是你放了我么?”
话未说完,侯禹已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弩。
杨馥淡淡道,“做完这件事,我就放了你,天下之大,任你逍遥。”
话里意思,仍认为他有利用价值。
侯禹绝望了。
他迅疾地翻过木桌,跃到杨馥身后,紧紧卡住后者脖颈。比之胡谌,杨馥的脖子不粗,也不短,似乎轻轻一扳就断了。此刻,他想到了种种可怕后果,不免心如死灰。
杨馥呼吸艰难,勉强张口道,“你不是一个怕死的人,我知道原因。”
原因?
这句话一出,侯禹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怔怔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