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符陵,京山族领地。
问道江尽头的红褐色砂岩地貌好似层层丹霞,京山族人就在这片独特的丘岭之上建起了一座石头城,城外包绕着厚而密的迷踪森林,使得城内几乎成为一处避世所在,林间和岭间天然怪异、地质奇观、物种丰富,包藏了许多关于生命和死亡的秘密。
蒋氏一族发迹于十七年前的九族之战后,期间无数死者、伤者、饿殍者、弱病者、疮疫者、误毒者散落于此地,为京山族人提供了充足的试验条件,他们依托于祖代相传的巫医理论以及手边随处可见的珍奇百草,在数年之内迅速地推创出一派诡异深奥却疗效显著、在药师谷以外深受乐国子民笃信的神秘医术。
与璟瑞和廖绎的横冲乱撞不同,璟瑶和孙决明出门在外期间一直随身携带着司南,在此帮助之下四人未曾再次迷路。南方诸城之间皆以密林或流水相隔,路途遥远,地段坎坷,而且还有九族之外的生蛮部落在山野之间潜伏隐居,在林中投入了许多诱敌机关和捕兽陷阱。幸而大家在廖绎的带领之下成功规避了各种危险,四人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皆已疲惫不堪。
璟瑶撩起裙角随意地靠坐于一块大石边,弯弓腰背、将手腕撑在腿上喘息,璟瑞看见她落拓的样子,玩笑道:“这才走了多久,你就把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全都丢在路上了。”
璟瑶指着他一长一短挽起的袖口和胡乱塞入腰间的衣摆,回道:“咱俩可是谁也别说谁,看看你自己呀……眼下我累得连抱怨的气力都没有了,还能顾得上么……”
廖绎停下脚步,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应该快到了,今夜不用担心宿在林中,我们现在可以稍作歇息。”
璟瑞如蒙大赦,说道:“太好了,这要是再走不到,我宁可睡在林子里,也不想再赶路了。”
璟瑶笑道:“四哥莫胡说,你今夜有命躺下,明早可未必有命醒来呢。”
璟瑞已经就地落坐,悠然自得地说道:“有廖兄在,我放心。”
廖绎从背囊里取出一件外裳铺在地上,对璟瑶说道:“……你……地面湿凉,你坐在这里吧。”
璟瑶听话地坐下,笑盈盈地称谢道:“廖师兄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能将我们照顾得这样好。”
休息片刻之后,孙决明大口喝尽了鹿皮囊里的水,起身说道:“我好像听见附近有流水声,打算打些水回来,你们需要吗?”
廖绎跟着站起身来,说道:“应当如此。”
璟瑞也站起来抢言道:“对对,那我与孙师兄同去取水吧,廖兄你留在这里照应小妹。”
璟瑞和孙决明走远之后,璟瑶和廖绎均一时无话。廖绎伸出手又缩起手,犹豫了半晌,终于从怀里取出一枚方木小盒,正是之前璟瑞从璟瑶处带给他的治伤良药,与他刚收到时的不同之处在于,现在这个盒子的八个角上都精致地裹绕着青色的络线,他低声说道:“……多谢你的药膏。”
璟瑶马上反应道:“哎呀,我都忘记了你的身上尚有外伤,还让你陪着我们这样赶路。你恢复得怎样呢?”
廖绎道:“……有了药师谷的灵药,还能恢复得不快么。”
“这是?”璟瑶伸出右手,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碰触盒角上的络线。
廖绎道:“……我怕自己粗笨,将这样好看的盒子损坏了。这是前几日经过佑陵时买的,听乐兄说叫作‘络子’。”
“四哥脑袋里的这些小玩意儿可是不少。”璟瑶笑眯眯地接过盒子,左手小指上有一条约一寸长的歪扭疤痕,鲜明地落入廖绎眼中,他脱口而出道:“你这个伤疤都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不能去掉。”
与众多贵族子女一样,璟瑶也曾在经纶堂暂居修习。幼时的她性子顽劣,由于多数时间都被困在屋里养病,因而一抓到机会就喜欢跟着年长的哥哥、师兄们到处疯玩。有一次璟瑞带着廖绎及几个师兄弟们出去骑马,被璟瑶看见了,缠着四哥带她一起去,璟瑞无法降伏她,只得答应,随后将她交托给廖绎留心照管。不料路上发生了意外,由于璟瑶连声央求“快一些、再快一些、追上他们”,廖绎实在推脱不住,其后不知是他有心炫技还是无意触怒了马,二人同乘时突然飞快地奔驰,璟瑶不慎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伸手乱抓时在左手背划伤了一道深深的裂口,跌倒在地时又导致额头上浮起一个红红的大包。璟瑶哇哇哭嚷,所有相关弟子都因伤了小王姬而被吓得战战兢兢,廖绎更是如蒙大错,跪在念惠阁前一日一夜请求堂主责罚。事后没过多久,璟瑶被送去药师谷调养身体,并非单为这次受伤的缘故,而是因为她综合体弱、长辈们早有这般思量。但是廖绎一直心中牵挂,静默时分偶尔想起、莫名自责。
“是我年少时不懂事,连累你被盘公责罚。”璟瑶说道。
“是我做事不知轻重,才让你受了这样的伤。”廖绎接道。
这般相互之间争着说“我错了”的对话一开头可是谁也收不住尾,二人均意识到了这一点,相视之后噗嗤一笑,廖绎道:“怎么药师谷都没有灵药可以去掉这个疤痕吗?”
璟瑶笑嘻嘻地说道:“没关系,我也不想让他们去掉,身上有了这样一个印记反而会增添些许英飒之气呢。”
“原来小妹你喜欢伤疤呀——”璟瑞不知何时已经取水回来,突然站在二人的身后说话,咯咯笑道,“廖兄是习武之人,身上的疤印可是有许多呢!”
璟瑶和廖绎不知如何接话,一时双双缄默,莫名感觉耳温升高、心中打鼓,目光刚一相触随即相互闪避。璟瑞又道:“对了,我也未知廖兄的伤情究竟恢复得如何,现下正有二位良医在场,不如便请他们看一看吧?”
廖绎生怕劳烦他人,张口拒绝道:“我已经基本无碍了。”
璟瑶进一步劝道:“那也无妨,就让我看一眼吧。”
廖绎犹豫了一下还是撸起袖子,只见已经愈合的伤口依稀可以分辨出最初的划痕形态,此时仅残留浅淡的青紫色余毒象。璟瑶眉心一蹙,立刻召唤大师兄过来。孙决明见状亦是一惊,谨慎地问道:“廖兄弟,能否告诉我们,你这是如何受伤的?”
廖绎和璟瑞不知缘故,均是一脸茫然。璟瑶解释道:“廖师兄,你的伤处很像是由我们正在追查的毒虫所致。”
廖绎马上感知其中的严重性,说道:“不久之前我奉命出行,期间在外练功,中途困乏,取水洗漱的时候误被水中某物所蜇。”
“在何处?惠陵城吗?”璟瑶敏感地追问。
廖绎道:“自然是在惠陵……好像是……城外的沿濮寨。”
孙决明大惊道:“难道果然也是被棘齿毒虫所伤么!但是……为何你竟然没有任何中毒的表象?”
廖绎坦白道:“我自小体质便与常人不同,不易受到毒伤侵体,这次被蜇之后只是略感寒战发热,一夜过后也都恢复如常了。”
“这是真的,大师兄。”璟瑶确言作证。
璟瑞问道:“怎么,惠陵城的中毒之人也都像廖兄这般吗?”
“不仅如此,他们多数都腹泻难止或高热不醒,如廖兄弟这样的情况我方才也的确不敢相信。”孙决明面露疑困之色,分析道,“目前药师谷的师兄弟们或许可以帮助缓解毒发的症状,但却暂未找到袪毒根治之法,我与乐师妹此行正是为了向京山蒋氏族长寻求解毒之法。”
廖绎深感重任,眉头紧锁,说道:“既然如此,此事断然不能耽搁。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这便继续上路吧。”四人意见一致,重新上路,终于在日落之前成功走出了乱林,行至石头城外的荒废村寨住宿,打算明日一早再进城,正式拜会蒋氏族长。
深夜时分,璟瑶因口渴而醒来,想起白日存下的饮水均被放在墙脚边的背囊里。她睁开眼睛,能够凭借微弱的月光看到茅屋窗外的树叶轮廓,影影绰绰的样子和沙沙作响的声音让她略感害怕而不敢独自移动,又不好意思叫醒旁人,于是强忍口渴之感,坚持蜷缩着躺在原地。奈何片刻过后愈发感觉全身燥热、干渴难忍,再也无法入睡,她只得大着胆子坐起来,摸出火石和火折子,噔噔打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四周依旧是一片黑影,她不由得又胆怯又沮丧,正当这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顿时全身紧滞,一时之间不敢发声也不敢回头。
“别怕,是我。”璟瑶听见廖绎低沉的声音,瞬间感觉安下心来,脱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向他嗔怨道:“方才我怎么都点不着灯呢……”
廖绎沉声安抚道:“没事,可能是受了潮,你莫管它,我稍后想法子取火。你怎么起来了?”
璟瑶道:“我突然感觉口渴燥热,难以忍受。”
廖绎若有所思,说道:“果然如此,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应当是中了迷神香的症状。我去看看乐兄他们还醒着么。”
璟瑶待在原地不敢动弹,直至感觉廖绎又回到她的身边。廖绎道:“他们都已经睡死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适吗?”
“我没事,我的身上带着避毒香珠。”璟瑶说罢从颈上拉出一条细绳,末端系着一只小香囊,她打开香囊,正想将其中的内容物分倒出一部分,廖绎压住她的手,说道:“我不需要,你保护好自己即可。先不要发出声音,这种香药只有迷神的作用而不会伤害人体,我们尚未知晓对方是何目的,不如暂且装作一切如常,以静制动。”
璟瑶正在点头,却不料之前不太好用的火折子在这时突然燃出了几颗火星,啪嗒几下在黑暗之中格外耀眼,二人立刻屏住呼吸,廖绎心想:糟糕,才说打算以静制动,倘若此刻外面已经有人埋伏,这几个火星岂不是正给对方立了标靶么。
“怎么回……”
“趴下!”廖绎在觉察危险来临的同时立即做出反应,将璟瑶按倒在地,一只利剑嗖地射在了她方才打火的地方。
片刻无声之后,廖绎大声问道:“外面之人是何方勇士?”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继续大声喊道:“我等行路途中在此借宿,无意闯入贵部领地,有话面谈,请勿伤人!”
“廖师兄……”璟瑶尚蜷缩在廖绎怀中,小声附耳说道,“这里已经接近符陵城,对方应该不是什么野民部落,不如我们报出姓名吧?”
廖绎略加思索,再次大声喊道:“屋内乃是药师谷弟子,来此求见蒋陆族长,请问外面的勇士是否是蒋族长的部下?”
稍后屋外终于有人回应:“你们果真是药师谷的弟子吗?”
璟瑶喊道:“你们已经向屋内投放了迷神香,若非我身上带有孙谷主亲制的避毒珠,如何还能清醒地与你们答话呢?”
又经过片刻沉默,外面传来簌簌靠近的脚步声,廖绎和璟瑶也摸索着来到屋口,堵住门迎接,廖绎隔着门板再次提问确认:“你们是蒋族长的部下吗?”
有一浑厚的男声作答:“不错,我们先前担心生蛮野民入侵,并非有意冲撞药师谷的客人。”
此刻双方已经基本取得相互信任,但廖绎还是谨慎地对外面说道:“那么劳烦请将屋外的火把点燃,并将解除迷香之物拿来,我们还有两个同伴已经睡死了。”
从窗缝掉进来一只窄口小瓶,璟瑶迅速将其拾起,在指尖涂抹少许,分别按于璟瑞和孙决明的太阳穴位上,二人先后转醒过来。孙决明精通医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后警惕地问道:“我们中了迷神香吗?”璟瑶答道:“是的大师兄,但应该只是一场误会。”
廖绎打开屋门,让四个身披树皮草衣、能够很好地隐藏于丛林中的人进来,互相之间澄清了误会,原来我方考虑天色将晚,打算明日进城,而对方发现有陌生人在入夜之前潜入城外第一哨所,不知是何目的,只打算先迷晕了困住再说。双方解释清楚之后,其中两个哨兵带着四人顺利地进入了石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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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氏族长独身居住在符陵城中最高坡地上的圆塔殿台里,殿内空旷得像一个广场,四周砂砾的岩壁之上照亮昏黄的灯火,基本可以断定这里的春秋寒暑、白日黑夜都不会有多少分别。倘若再仔细观察,则可以发现此殿的四围岩壁其实是一排洞穴式的角屋,石门入口悬挂着各种动物的皮绣,其上的符号文字隐约表示屋内藏有什么物件,但是外族人无法辨认。
南向三间较大的洞屋分别是堂屋和两间眷房,蒋陆是一个身材矮瘦、须发灰褐的半百老者,身上穿着乱糟糟的灰黄麻衣,缀满各种色彩的流线珠串,披挂着一张脱边的蛇纹长毯,神采奕奕地从西侧眷房走出来,好似完全不在乎现在正值深夜。
廖绎首先上前请礼道:“抱歉打扰蒋族长安歇。”
“不打扰,不打扰,”蒋陆捋着两撇长须,用尖细的声音说道,“谁说我歇啦?我屋里的宝贝们何时睡去,我便何时睡去,我的宝贝们何时醒来,我便何时醒来。”此时从西侧眷房之内传出丝丝吐息的声音,从东侧眷房之内则传出呼呼哼哧的喘息声,四人闻之都感觉全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决明也上前请礼道:“晚辈是药师谷大弟子孙决明,奉孙谷主之命,有要事欲向前辈求教。”
蒋陆马上警惕起来,向后跳了一大步,尖声叫道:“你们是孙铭仕的人!你们来我这里想做什么?”
孙决明被他过度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后再次恭敬地详加解释道:“我们奉师傅之命,特地前来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虫蛭毒理的学问。”
蒋陆将信将疑,眯起眼睛反诘道:“孙老儿还能有何事情求得上我啦?得了,得了,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就行,还说什么学问,我哪里敢与药师谷相比,说吧,说吧,你们想要问些什么啊?”
璟瑶从背囊里取出碗盅,打开盖子,双手呈递至蒋陆的面前,说道:“前几日我们在九峰岭和惠陵城发现大量毒虫,已经导致数十人伤亡,谷中一时之间未能找到解救之法,师傅说前辈您在此方面极有造诣,嘱咐我们务必要来向您求教。”
蒋陆心中得意,完全显露于表,两支须脚向上翘起,砸着嘴巴说道:“从前孙老儿多次派人找上门来,怪罪我给病人下错了药,殊不知我们之间只是理论方法有所不同,他家学渊源是不假,我也不是蓄意害人之辈。这毒和药本就仅有一线之隔,多一分是毒,少一分便是救命的良药,比如人们尽知这七步蛇伤人无解,但是蛇蜕又可以用作药饵辅治麻疯、腐肿、恶疮等多种病症,可见凡事皆无绝对之说。我喜欢豢养毒物也是这个道理,怎么孙老儿从前就总也不愿理解呢。眼下是吧,想要知道如何救人,还得靠我!”
廖绎附和道:“前辈所言有理,我们不用阴鸷之法害人,但仍需得知晓其中的手段,以防他人用阴鸷之法害己。”
蒋陆眨着眯缝的小眼睛看向廖绎,说道:“这个娃儿倒是有些觉悟,你也是药师谷的人啊?”
廖绎道:“在下廖绎,是经纶堂的弟子。”
蒋陆正巧瞥见廖绎耳后的牛角状图纹,嗤笑道:“呵,呵,经纶堂收人的规矩什么时候改了啊?”
璟瑞心中敏感,以为蒋陆因此而看低了廖绎,立刻插言道:“廖兄可是由父王特行诏令,以王子随读的身份进入经纶堂的!”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蒋陆完全不看璟瑞一眼,仍然紧紧地盯着廖绎,喃喃说道,“原来就是你这个娃儿,原来你就是那个娃儿……你刚才说你叫作什么?廖什么?啊?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名字……哈,哈,当年她说你是燕氏子孙,我就不信,他们不知我还能不知么……幸好她还在,给你留了一个好名字……”
璟瑞和璟瑶闻及此段颠颠倒倒的言语,均察觉其中有异,仔细盯住蒋陆迷离的眼神,想要猜度从他口中说出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然而蒋陆絮絮地念叨几句之后便再无下文了,只是自顾自地看着廖绎“哎呦”、“啊哈”、“唉嘁”地感叹。
孙决明一心只在意医理药理,重新郑重地请问道:“蒋前辈,请您务必告知我们,此毒应当如何解救?”
“哦,哦,这种毒虫乃是南疆的‘花棘’种群,你们必然是解不了的,因为你们既不养虫,更看不上我们养毒的人。”蒋陆自负地说道。
孙决明极其诚恳地再次请求道:“还请前辈详解,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尝试,倘若这条路果真不通,我们会再行另寻他法。”
“好,好,我告诉你们,”蒋陆打发道,“在这毒虫同一时令养出的卵中,雌体可解雄体,子代可解亲代,此外别无他法,这天地调和、人间气候、黄道时辰,都会影响虫儿发育,明白不?你们看吧,除了养毒之人亲自能解之外,你们还有什么法子啊?”
孙决明追问道:“您这里今年也未曾豢养此种毒物吗?”
“哟,哟,这虫我可不敢养活,怕没有伺候它的脾气和本事。”蒋陆嘲笑道,“得了,得了,我都能大概猜得这虫的来源,多半又是盘老儿招惹了勍栾人,人家常年受着欺辱,总得想法子报复回来,只是这次他招惹的怕不是等闲可欺之辈喽!要我说,活该,活该,冤冤相报,谁也不欠谁的。这些我不与你们细问,你们也不用告诉我,但就一点,这毒,我可是解不了!”说罢拂袖便走。
璟瑶和璟瑞均是一脸悻悻,孙决明突然灵光一闪,抢上一步拉住蒋陆,问道:“晚辈曾经在一本医书里读到过,中毒之后能够自愈者,体内便有了此毒的抗物,那么他的血液是否可以用来解救他人呢?”
“哼,哼,药师谷的人原来也看这种旁门书,哼,即便真有此法,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沾染了这样的虫毒还能活蹦乱跳——”蒋陆猛然大悟,复又直勾勾地盯向廖绎,用更加尖细的声音说道,“不会就是你吧?是你!对不对……啊,啊,果然非为虚名……赶快让我瞧瞧,你是哪里的伤?”
廖绎犹疑地拉起袖子,蒋陆趴近去看,惊喜而诡异地笑道:“当真如此,当真如此……真是一个命大的孩子……那当然,那当然,你要是命不够硬,谁还能比得过你……”他随后神色一转,正色诘问,“你果真打算去救那些人啊?”
廖绎反问道:“方才孙师兄所说之法,确实可用吗?”
蒋陆半真半假地捋着胡须说道:“有没有效果要试过之后才能知道……但是书中的确有过这样的记载……”
廖绎坚定地答道:“那我必然要试一试才行。”
璟瑞十分担忧地深深蹙眉,孙决明则赞许而钦佩地频频点头,璟瑶闻言亦是心中一动,侧目看向廖绎挺立的姿态和决绝的眼神,心中生出许多感激、敬重及怜惜之意。
“想不到,想不到……”蒋陆嗤笑几声,又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自顾自地踟蹰而去,边走边道,“你去吧,你去吧,从前的天地都已经颠覆了,我还能管你做什么……救得或救不得,都是祖先的意思,都是山神的意思,都是上天的意思……”
四人走出圆殿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他们折腾了一夜却都全无睡意,况且此刻终于获得救人之法,都迫切地想要冲回惠陵以证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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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陵,沿濮寨。
药师谷与经纶堂再次对峙着交涉,孙决明、孙厚朴、周承光、房曲泽、孙阳白、孙川柏、孙银珠、江紫苏、孙迎香以及璟瑶十人坐在同侧。受经纶堂指派至此督管疫情的十余名弟子坐在对侧,其中一人说道:“以血制药,听起来也太邪异了吧,好像是外道之法,我看不可取!”
孙川柏声如洪钟,辩驳道:“是因为廖兄弟曾在身中此毒之后自行痊愈,因而体内便有了可助解毒的成分,我们从中提取以作药引而已,并非邪术异术。我们即已担保此法的功用,你们有何怀疑?廖兄弟舍己救人,你们怎么却还不领情呢?”
另一名经纶堂弟子理直气壮地说道:“他独自中毒自愈,怎知其中没有古怪,何况这种解毒方法从前闻所未闻,请恕我们不能让他在本族子民的身上施用!”
孙决明站起身来,严肃而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事盘公已经请托药师谷专程至此相助,如何处方应由我们裁定,如若因为耽搁时间而导致不能解救毒情,是谁的责任?”
璟瑞也站出来佐道:“众位师兄,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确实耽误不得。盘熹为什么没有过来?此事的详情我在前日离开符陵之时已经与他传信说明,他如何说,他的话你们不会不听吧?”
经纶堂弟子答道:“大公子去往无山原上平乱未归,此事我们今日刚刚得知,需待回城禀明堂主,再告知你们接下来如何行事!”
“不行!”璟瑶亦是心急难耐,愤愤说道,“那岂非又要耽搁许久,现下的每时每刻都是性命攸关呀!”
这时,一个檀色衣衫的俏丽女子适时现身,打断了众人的争论。她款步走入人群中间,婷婷独立,捧出一封竹笺,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声音清澈,向众人说道:“堂主已经传来谕令,解毒救人的相关事项全部交由药师谷的师兄师姐们处置决断!”
众人愕然,一时言辞纷乱。孙决明喜上额眉,上前请礼道:“请问姑娘是?”
女子还礼道:“我叫阿程,是盘熹大公子的侍女。”又对璟瑞说道:“昨日突然收到四王子的书信,我料想必有要紧之事,公子偏又不在,于是私自拆开看过,并将其中内容禀告了堂主。我拆了你的信,抱歉。”
“怎么会呢,”璟瑞忙道,“反倒是我应该多谢阿程姐姐。”
阿程莞尔一笑,回身再次向彷徨未动的经纶堂弟子们亮声宣告:“怎么,各位师兄们都不打算行令吗?”
十余人彼此瞠目,都将心气咽进肚里,接下竹笺,虽然各自暗有不服,但是谁也不敢再行反驳。
孙川柏端着两只瓷碗走到廖绎身前,说道:“廖兄弟,用作药引而已,不需要取太多,盛满两碗即可。”璟瑞心中暗怪:这人真是呆头呆脑、没心没肺,话说得倒是轻巧,这两大碗却还不算多么。但想到对方也是为了救人,方才也曾执言相助,便不好意思将心里话说出口了。
璟瑶协助孙厚朴在廖绎的左右肘腕处各划破了一个刀口,将涓涓血液尽数接入碗中,小心翼翼地生怕掉落一滴。廖绎面无表情,一声不出。取血完毕,璟瑶拿出布带,仔细地将伤口包好,柔声交代道:“伤处留心避水,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千万莫要只是自己忍耐着。”廖绎答允称谢。璟瑶见廖绎神色忧郁,于是又笑眯眯地说道:“再有任何需要动手的事情,尽管让四哥去做就行,他都快要懒死了,你也借机多使唤他一下。”廖绎见她言笑温恬,稍感解忧,微微一笑,璟瑶也回以微笑,随后抽身融入师兄师姐们中间忙碌起来。
近夜时分,璟瑞陪同廖绎来到濮水之泮放松休息,岸边某处有几堆形态不寻常的石头,大个的在最下方,四五个稍小的依次摞在上面,形成了一个一个的石塔。廖绎和璟瑞无意坐在旁边,静默地远眺夕阳西下,各自的内心之中都在深深思索着什么。
片刻过后,璟瑞率先打破静默,说道:“廖兄,莫要再担心了,你已经尽力而为,余下的事情交给小妹他们就好。”
廖绎微微点头,说道:“我明白,此事已过,我并无多想。我方才是在思考,近几年来无山原上究竟形成了怎样的合众之势,各地动乱愈发频繁,似乎还呈现出某种呼应之态,远非前几年三五成群的暴民所能,甚至使得经纶堂都疲于抗衡。加上这次……倘若果真如你们所说,此事乃是有人精心谋划……蒋陆前辈也说豢养毒虫之人并非等闲,而他又不肯细说,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我虽然一直期望族人们能够齐心团聚,但是合力自卫尚可,如此伤及无辜实在是过于阴毒了些……我要想办法弄清楚,无山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璟瑞应和道:“你是担心此事愈演愈烈,再起冲突吗?”
廖绎道:“不,我是想要找到如今这些暴民势力的领主——如果当真有这样一个人物的话。以往由于多方纷争、难以控制,才会产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混战,加之外有九族仇视,内有暴民争抢,从前鼎盛一时的勍栾王国如今竟与人间地狱没有什么分别!倘若……乐兄,我虽然从未向你直言说起,但我明白你一直知晓我的心思,我希望我的族人终有一日能被乐国容纳,只是过去受限于堂中,总不知道应该如何入手才好。然而如今,倘若果真如我所想,能够找出他们之中的出谋划策者、一呼百应者、人心所向者,我一定要见到他、劝导他、说服他止戈戢武,再尽力请求堂主及各大氏家放下前仇。”
“那好,”璟瑞就此顺言,说道,“我们回去之后便把这些想法告诉盘熹,看看他有什么手段。廖兄,这些事情你还是避嫌为好。”
廖绎的眼眸之中仿佛突然窜出火花,怒道:“我怎能逃避,眼见无辜族人被伤残杀戮,又被牵连诟骂成为卑劣的投毒害人者!我身在经纶堂安稳度日,而他们却在远方受苦,我如若不能第一个站出来,难道还要等着别人偶尔想起时再来眷顾我们么!”
璟瑞急忙让步安抚道:“廖兄,你不要动气,我是怕……你如今已经身处两难,就不要再给人把柄,使自己更添错责了。”
廖绎后悔迁怒于人,长咽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目光远及之处仿佛皆是无山原上的荒野大地。璟瑞不再贸然多言,只听着廖绎坚定而郑重地说道:“即便前方满是障碍险阻,我也一定会尽力尝试。我虽然并非勍栾嫡胄后裔,但总归是廖氏子孙,为家乡族人抹尽血泪、抚愈伤痕、填平坎坷、斩去荆棘将是我的责任,我现在已经成人,不该总是依附于师门,更不能只在这世上闲散地游荡。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尽己之力让勍栾遗民重为九族接纳,在界南的土地上终能得见清明和安宁。”
稍后,阿程从远方款步走来,近前向二人欠身行礼,并道:“四王子,廖师兄,寨子里已经有几人开始转醒了。”
“是么,我们回去看看。”廖绎被欣慰冲开了纠集的眉头,立刻起身,不料身体尚虚,一个踉跄碰倒了身边的石塔,下意识地回头对空气说道:“抱歉……这是什么?”
阿程答道:“这是民间用来祭祀的石塔,沿濮寨里大多是些贫民,在你们回来之前已有几人因为毒伤不治而离世了,他们的家人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方法来寄托哀思。”
璟瑞听此解说,便道:“那我们再摞起来吧,莫要弄毁了别人的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去做。廖绎跟着拾起几枚石块,随后忍不住黯然长叹,兀自低语道:“无山原上因为瘟疫和屠刀而死伤的族人远多于此,不知是否又会有人为他们祭奠呢……”
阿程宽慰道:“廖师兄有所不知,勍栾人有‘葬于天地、不循俗礼’之说,勇士们死后最高贵的葬礼便是将尸身投入山野、饲喂鸟兽,以示忠勇一生、无垢无挂之意,经纶堂的做法反倒是在无意之间成全了他们。”
“还有这样一说?”璟瑞弯着腰仰起头,十分诧异地问。
“自然是不假,我何必要杜撰人家的风俗呢。”阿程笑答。
“多谢阿程姑娘的宽慰。”廖绎抖去衣摆上的尘土,挤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