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家里这会儿也是闹得天翻地覆的。沈浪梗着脖子跟他爸说：“你谁也别求！我不去读了还不行吗？” 他爸说：“你别管！我就是跟人下跪也把你学费借出来。这会儿不读书你还怎么跳出这鬼地方？我和你妈就指望你了，这辈子回不了上海好歹也能进城啊！”沈浪看着一向傲气清高的父亲说出这话禁不住嚎啕大哭，他妈早都哭成泪人。哆嗦着从炕脚一个樟木箱子里掏出一个铁皮月饼盒，他知道那是他家保存贵重物品的盒子。他妈抱着盒子坐到他爸跟前，打开盒子，从一个磨毛了的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一个存折，薄薄一沓钞票。夫妻两个默默数着，那些钞票最大的票面是十元，最小的是一分。沈浪看着父母青筋毕露的手颤抖着一张张数着，心里在滴血，他发誓：这辈子只要有一分机会去读书，就要尽全力读得最好；这辈子但凡有一分机会去赚钱，就是拼了命也要去赚。一定要让父母进城，过上他们失去的幸福生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他妈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不管他们怎么数，那薄薄一沓钱也不会多出一张来的。而这点钱顶多够学费，住校的生活费根本没着落。
他灵机一动，说：“爸、妈，我上学以后也可以打小工的。我可以早上去扫大街、或者捡破烂卖，也可以放学后去擦皮鞋。城里肯定有机会的。你们只要能帮我凑到第一学期的钱，以后我自己赚生活费。” 他妈听了这话哭的更厉害了，她哆嗦着在盒子里拿出一个用崭新的一方绣花手帕包着的东西递到他跟前，沈浪他爸一把挡住，说：“不，这个不能动！” 他妈哭着说：“都到这时候了，总不能守着宝贝让孩子没出路啊。” 沈浪好奇地看着那手帕包，他知道，那是妈妈的心爱之物，从来都不让人看的。他妈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一只碧绿的手镯油汪汪地托在她手里。沈浪不识宝，但也被那温润华丽的宝光镇住了。 他爸一把拿过去又一层层仔细地包好放进盒子底部，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东西是你姥姥传给你的，也是你娘家给你的唯一陪嫁，也许就是你家给你的最后一点纪念品了。这个不能动。再说，这么好的东西在不要说在这里，就是到上海现在也不一定能卖出它的价钱来。卖也是糟蹋了。我再出去想办法借借，实在不行我给李雅写封信，求她帮我一把。
” 李雅，是这个家里不能提的秘密。从小，沈浪就曾经在深夜听父母争吵时提起这个神秘的名字。长大一点，他慢慢一点点听明白这个女人是原来和父母一起支边来的上海知青，也是父亲的初恋爱人。后来，她为了回城离开了父亲，嫁了个在乌鲁木齐当官比她大十几岁的瘸子男人。前几年那女人还回连队一趟，是个很漂亮很时髦的女人，看起来比父母年轻多了，在沈浪眼里，她就像从电影里走下来的明星一样闪亮夺目。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仿佛被窒息了一样止住了低低的抽泣，她抬头看着丈夫，疑惑、嫉妒、心酸、心疼的表情在脸上走马灯般走过，她悄悄说：“你真的要去求她？” 父亲微微叹了口气，似笑似哭地低声说：“为了儿子。”沈浪发现，母亲这一刻看着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温柔，清亮亮的柔情无限，一点不像个农妇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笑声一路响了进来：“老沈啊，在家呢？” 沈浪一看，是小悦他爸和小悦俩前后脚跟着来了。赶紧迎上去说：“刘叔叔好，小悦。”边搬着凳子到炕前来请小悦他爸坐。
又去拿了两只玻璃杯，提过烧伏茶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来放在了炕桌上。 小悦爸爸看了眼沈浪父母，又看了眼沈浪和站在他身后的小悦，叹了口气笑道：“给孩子准备好了吗？” 沈浪爸爸扶了下细铁丝仔细缠着的眼镜腿苦笑道：“老刘啊，我家的事儿你还有啥不知道的？”说着看了一眼桌上那沓钱和那存折，接着说：“差不多了，我明天再想想办法去。” “那就好。老沈啊，至于地里的活儿你就甭发愁了，有我和家里那俩小子帮你，你就放心让孩子去读书，不能因小失大啊。” “唉，又要麻烦你们。我这心里……”沈浪父亲哽咽了。 “呵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用李铁梅的话说，咱这叫不拆墙也是一家！”小悦她爸说着眼风朝沈浪和小悦一扫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听他拖着京腔的道白全都笑了。只有小悦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低头扭着辨稍靠在沈浪妈妈身边扭着。沈浪妈把她揽到怀里坐下，说：“小悦，我没女儿，以后你就是我女儿。愿意认我做干妈不啦？” “侬哪恁格？”沈浪父母是只要一忘形上海话就从嘴里流出来，沈浪头大得说：“又讲鸭子话了。
” 小悦爸爸笑着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元的钞票放在小桌上，诚恳地说：“老沈啊，咱们自己苦一辈子就算了，再不能苦孩子了。咱两家一块儿使劲，总得把这俩孩子供出去。别人家孩子考不上是没法子，咱们不能耽误了他们啊。”沈浪爸爸嘴角抽搐着不知道说啥好，沈浪妈妈早已又哭了起来，紧紧抓住小悦的手冲她爸躬了下腰说：“刘大哥，我谢谢你啊，这辈子我是没法子报答侬了，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把侬。” 小悦爸爸尴尬得不知所措地说：“沈家妈妈，你这话太重了，你们先准备着，我先回去了。小悦，帮你干妈一把啊。”说着眼睛潮潮逃也似地走了。 沈浪爸爸从床上跳下来追出去送他，竹竿似的身板儿挺直了也比小悦爸爸矮一拳头。但连里的人都说沈浪父母年轻时是连里的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三天后一大清早，连里的拖拉机载着一车土豆和他俩上路了，两家人站在村口目送他们在拖拉机的黑烟和轰鸣声中走远，然后各自下地干活去了。为了他们读书，两家人都得付出更多汗水。
在他们为那晚的第一次“那个”担心了很久以后，欣喜地发现小悦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才放下压在心里那块大石头。 后来他们才知道，初吻和“那个”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狂笑了很多回。就这样，两家人共同供着沈浪和小悦读书，即使如此最终也供不起两个大学生。终于，小悦下决心放弃上大学的理想，把机会让给了沈浪，自己背着行李搬进了沈浪家承担起照顾沈浪病卧母亲的重担。就在那天晚上，他们才真的“那个”了。婚后，每次俩人吵嘴怄气都会把这事儿拿出来数说对方的傻气和恶劣。当然，结果是可想而知，俩人大笑一通算数。 小悦这会儿想起当年的事儿来还忍不住搂住豆豆傻笑，惹得豆豆也跟着她咯咯笑个不停。 幸福的小悦根本想不到沈浪今天做了什么，现在又在哪里。她心里的沈浪是完美无缺、百分之百爱她和豆豆的。 看着天色已晚，她麻利的给豆豆洗了脚，自己用豆豆洗剩的水随便洗了洗，又用洗脚水冲了马桶。这才搂着豆豆躺在床上哼着小曲哄她睡觉。 好不容易豆豆睡着了，沈浪还没回来，她不禁有点着急，生怕沈浪在外面喝多了，又爬起来烧了点开水泡了杯俨俨的浓茶，备着一会儿沈浪回来好给他解酒。
她斜倚在床上想着婚后的日子，心里比蜜糖还甜。他们是沈浪工作那年结婚的，结婚没多久小悦就回到乡下家里。因为沈浪那时住教工宿舍，一间房里住着两个人。度蜜月时是人家让了他们，自己去办公室打地铺，时间久了也不是个事儿，小悦很自觉地就要求先回去了。 终于，沈浪当了“官”，还分到这间５０多平米的楼房，虽然是很旧的老房子，但是小悦已经非常非常满足。有了这套小房子，她总算熬到进城了，过上了小姐妹们羡慕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城里人生活。尤其是那厕所，简直让她感觉幸福死了，从此不用害怕五冬六夏地半夜跑到外面上厕所，不用再掏粪坑、洗尿盆了，伸手一拉就放水把尿粪冲得干干净净。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有一个这么优秀的老公，而且这么爱她，不嫌弃她没有学历、是个农民。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学历是她放弃上大学得来的；她当农民，是为了把他送进城市。她只是沉浸在幸福中，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并满足地、由衷地、全心全意地爱着沈浪，做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 但是，她不知道，这个诱惑太多的世界，付出并不一定有回报。最朴素的爱情也许会变成最无奈的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