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外头下着淅沥沥的雨,雨水落在地上,啪嗒声不断重复。楼阁上的张满月却是看着这“珠落玉盘”,看得是入了神。
夹杂着湿气的凉风,簌簌吹动着她的大红色长袖衣襟,陪着头顶上的红灯笼的微光,摆起的衣袖犹若那风中款摆着的羸弱火苗。
她看着楼下地面上积水的坑坑洼洼,忽又察觉到,有微弱的脚步声在向这边靠近,抬眼观瞧,却发现在那一射之地的巷子拐角处,走出了一个宫廷着饰的女子,不过由于中间隔了些距离,又间了道雨幕,却也瞧不清那女子脸上的表情。
张满月起了兴致,她右手竖着搭在了阑干上,将下颏托在右手掌之上,眯缝着眼看着那女子;好像比起那雨景,她此刻更关注这人景。
那雨中的女子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没有因头顶的霏霏之雨而感到苦恼,又似乎是撑着把看不见的纸伞,在雨里迈着宽步,点着雨沫,便朝着张满月的客栈方向走了过来。
推开木门,女子看见那原本站在楼阁上的张满月,此刻却忽然出现在了屋内,却也没有感到惊讶。
“您好,客人,欢迎来到月之客栈。”
“月之……客栈?”
张满月笑了笑,点头回道:“是的。还有,虽然很抱歉,但不得不提醒您,您已经死了。”
正如她所说的,眼前的女子已经死去了;从雨幕中穿行过来,身上却不沾雨露,好像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据。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名字么……”女子好像没有在意自己是否还活着,反对名字一事犯了难,良久才道,“叫我解树吧。”
“那么,解姑娘,你生前还有什么夙愿吗?”张满月照例遵从着她在这里的义务。
听到这,解树好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语气突然变得很急切,“可以让我回去吗?回到两年以前,不,三年以前,嗯……那时候应该还可以挽回……”
说着说着也不顾对面的张满月,就一个人喃喃自语着,而伴着她逐渐混乱的话语,她那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却是让站在她对面的张满月明白,那是在对她生前的一切依依不舍而成的痴念,此刻化作了痴狂,虽然那眼眸间并未流出泪来,却好似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渗着泪水。
“你说的这些,是办不到的。”张满月回覆着对方的话,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刻,站在对面的是自己,而站在此处的,是让自己成为这客栈主人的麻姑神。
沉默。
四周静得只剩下屋外的沙沙雨坠声。
“那……”眉头皱紧又松开,过了许久,解树才看了看面前的张满月,说道,“能陪我喝杯酒吗?”
本想拒绝,但不知怎的,张满月却是直愣愣地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楼阶上了二层的阁楼,搬过一张桌子外加两把椅子,往桌上再放了一壶酒,和两个饮酒用的素白色小杯。
酒过三巡之后,两人也都有些醉意了。
这一个,推杯换盏间不住倾诉着那心中对往生的不舍;而那一个,却只是静听不语,眼里望着手中杯里的酒,似是要醉在那酒盏之中一般。
这一夜,两个人好像都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从这一夜之后,解树便在月之客栈住下了。
这客栈里住着很多同样在不舍中死去,留念往生,驻足不肯轮回的鬼客。解树知道,她不过是这其中一员而已,即便再怎么逃避,她的归宿也和那一夜张满月嗤笑地说得那样:“皆归于寂,了无痕迹。”
不过唯独这客栈的主人张满月,让解树是十分地好奇。
她有问过张满月的过去,但无论怎么问,到最后她也只是得到了这个名字:“张满月”而已。
她还开玩笑地说,她俩的名字很搭:满月之下,树静风动。
但不知为何,在她说到“树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敏锐地观察到张满月那颤动的眉,和那一瞬间的失神。
但当她问起缘由,张满月却总是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只是不肯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绑在月灵树上静驻不动的可怜虫。
二月初十的晚上,解树拎了两坛酒找上了张满月。
但令张满月奇怪的是,在各自斟满一杯后,她这边一饮而尽,而坐在她对面的解树,却望着那杯里的酒默默无语,酒杯悬着有半臂之遥,而她就那样呆望着,不喝下,也不放下。
“怎么不喝?”
听到这句,解树望着她笑了笑,终于是放下了酒杯,“我,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张满月颇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板着手指算了算,“大概,半个月有馀了吧。”
“算起来,你也是在我这呆的最长的客人了,有时候都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迫停驻在这里无法离开的呢。”
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颇为豪放地饮尽后,张满月又道:“怎么样,想好了最后的愿望了吗?”
“想好了啊。”解树仍旧笑着,脸上的表情不同于初到这里的迷茫,她好像这段时间已经想明白了很多,“我的愿望嘛,就是你能原谅我做的两件事。”
“什么事?你做什么了?”张满月突然正坐起来,语气也有些紧张。
不稍片刻之间她又松了松情绪,说道:“算了,看在我瞧见那么多次你喝醉酒后的丑态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其实是因为难得能碰到个能说上话的人,虽然还称不上是朋友,但却也不同于普通的客人。
嘴上虽说着,那眼睛里却还是盯着解树不放,意思是让她赶紧说出到底是为何事。
解树也没有卖关子,弯了弯嘴角笑道:“听客房长说,你天天去赌钱?还欠了张掌柜好多钱没还?”
见对方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解树又道:“所以我把你后院的马给卖了,把你欠的钱都还清了……”
听到这,张满月把桌子一拍,人就站了起来,惊道:“什么?!你卖了我的马?那点钱我又不是赢不回来,我那是故意吊着他的,过两天我就赢回来了!”
“是是是……我知道你本事大,但赌博这事终归还是不好的,以后呢,你要是无聊的话……不妨去尝尝各地的美食怎样?我这一辈子都基本呆于宫中,吃的虽也不差,但却也错过了很多地方的美味……”
“好吧好吧,那另一件事呢?”张满月看她一说就没完了,赶紧嘴上答应着,不过心里却没有当回事。
“嗯……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你这有一种酒吗?你说喝下了那酒,此生的姻缘便永远断了,即便轮回千世,也不会再困于其中……”
一面说着,解树一面低头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酒,像是作别似的,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了一滴泪珠,正落在了那酒杯之中。
还没等张满月反应过来准备去拦她,她便拿起杯子来,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后的她,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酒杯从手中滑落,滚在桌上,画出个圈来,“很抱歉没有经过你同意就偷拿了你的酒。这,就是第二件需要你原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