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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坡坡上、地沟沟里,一片片、一垄垄的梨花盛开着。蝶儿、蜂儿在其间翩翩起舞,嗡嗡喧闹。

“嘣”的一声,一个急刹,车子猛一颠簸,停了下来。张明亮睁开眼睛,摸着额头,看到司机跳下车去。

“你看,多美啊!”坐在张明亮前排的宋广元指着窗外。

张明亮只侧了一眼,随口“嗯”了一声,无心去观赏。他一路上想着此去的种种可能,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宋广元几次想逗他笑一笑,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只小蜜蜂从车窗缝里钻了进来,在张明亮的面前飞来飞去,几次擦着了他的鼻尖,差点儿钻进了鼻孔,弄得他怪痒痒的,打了一个大喷嚏,吓得那小蜜蜂一头撞着了玻璃,仰面跌落在他的大腿上。他想伸手捉来,看伤得如何,它却一翻身,飞了起来,又往玻璃上撞去。他赶紧打开车窗,又用手一扇,它嗡地一闪出去了,很快又掉过头来,飞到窗前,在空中停了停才转身离去。

“多可爱的小蜜蜂!”张明亮不由一笑,在心中说道。

司机上来了,说车子撞树上了,大家得候着。有人问要多久,司机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能走了就会走的。”车上立马炸开了,一片责难、辱骂之声,有人没地方发泄,就往树上撞,或拍着车窗,踢座椅。

宋广元扭头笑了笑说:“看来出师不利,坐车还撞到树了。”

坐在张明亮旁边一个宽额头、关公脸的中年男人挂了电话,“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责问司机到底还要等多久,可别耽误了他的生意,否则就要找他算账。司机不以为然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找他算什么账!关公脸一听就火了,骂骂咧咧地要去打司机。前后几个人连忙劝住,拉着他坐下。司机也不吱声了,忙着打电话,问保险公司的人到哪里了。

“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一路点儿背,开个车还给交警扣了,坐个车又撞树上了,真不知道是碰上什么鬼了!”关公脸说着,看了一眼张明亮。张明亮朝他点点头,笑一笑。他递支烟给张明亮。张明亮拱手谢绝。他点上烟,猛吸了一口。

“从南方来的吧?”关公脸打量着张明亮。

“是的。”张明亮点点头“大哥好眼力!”

“哪里。”关公脸一笑,“是旅游来了,还是生意上的事?”

“我们是头一次过来。”张明亮指了一下宋广元,“先随便看看,有合适的生意再说。”

“哦。”关公脸掏出名片,边递给张明亮和宋广元边说,“好,这边生意多着呢!”

“孔大华,董事长。”张明亮看着名片,嘴里念着。

“正是在下。”孔大华将烟头往窗外一弹,“鄙公司主要经营原煤和焦炭,如果两位有兴趣,我们可以合作。我知道你们南方缺煤,而我手上有的是资源,只要好好合作,包管你们赚大钱。”

车子开动了。张明亮和孔大华随意聊着,宋广元也不时插上一两句。聊了一阵,张明亮就把话题引到煤化厂上来了。

“你是说煤化厂?那我知道,我就是从那里头出来的。”孔大华叹着气,“这煤化厂原来是岳北响当当的大企业,不仅产原煤、炼焦炭,还有多种附加产品,大家都以自己是厂里的员工而自豪。可现在呢?都怕说自己是煤化厂的,说着丑呢!”

宋广元呵呵一笑,说:“这有什么丑的?全国又不只是煤化厂,哪里都有这样的情况。不瞒你说,我就是从这样的企业出来的。”

“是吗?”孔大华摇摇头,“确实是太可惜了。”

“看样子,你对煤化厂还是很了解的?”张明亮问道。

孔大华亮了亮两个指头,说:“在里头干了快二十年,你说了不了解?”张明亮看了一眼宋广元,说公司里有个亲戚,好多年没往来了,想去看看,正愁找不着呢!孔大华问是谁。张明亮编了个名字。孔大华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张明亮表现出并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汽车站,孔大华说还有生意上的朋友在等着,就不请张明亮他们吃饭了,保持联系,有生意上的事彼此多关照。张明亮点头称是,表示有缘自会再见。

一出车站,张明亮就向人打听岳北法院怎么走,并警惕地左右观察,不时回过头看一眼。宋广元笑了,说:“你放心,这里没哪个认识你。”张明亮自嘲地一笑,“还是小心点的好,说不定就会碰上于小财,或是屈光宗。”宋广元左右扫了一眼,说:“要是对面碰上了,那倒还好,就怕他们看到了你,而你没看见他们,暗地里偷袭你一下,你还不知道是谁弄的,那就惨了。”张明亮停下脚步,看着宋广元说:“那我们就随时随地都在一起,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宋广元左右看看说:“那好,我们就隔开几步走,你在前,我在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两条街,拐了三个弯,走得额头上冒出汗珠,解开了衣扣。

“你看!”张明亮指着右前方一栋大楼。

在夕阳的涂抹和辉映下,大楼显得越发庄严气派,大楼上的国徽显得愈加庄重神圣。

稀稀拉拉地有人从大楼门口走出来,接着是三五成群地涌出来,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走。

张明亮一眼看到屈光宗,又看到于小财从后面追赶着屈光宗。他赶忙闪到路边一棵梧桐树后,看到于小财瞟了这边一眼,又指了一下这边,和屈光宗边走边说地上了停在前坪的车。

宋广元看一眼手机说:“离下班应该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张明亮边踮起脚望着远去的警车,边问宋广元:“刚才屈光宗是不是看到我了?”宋广元皱了皱眉头说:“应该不会,看到了准会过来的。”张明亮“哦”了一声。宋广元说:“走吧,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在法院周边一连找了几家酒店、旅馆,张明亮都嫌贵。宋广元笑道:“你一个行长,住得太差,未免掉了身价,失了面子,让人笑话。”张明亮不以为然道:“一个芝麻小行长,哪有什么身价?住差一点没事,这事才开头,以后还不知要跑多少趟,开销一开始就不打紧的话,最后就是一笔大数。”

“哎哟,天下竟然还有你这样的行长,真是难得!”宋广元半是赞赏,半是调侃。

“老兄,你就别笑我了。我这个芝麻小行长,也是管着好几个营业网点,六七十号人,一年下来,开支的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每一笔都要我签字同意报销的。”张明亮边走边说,“可是我不能,也不敢随便乱花一分钱。你知道,我手松一分,下面的人就可能进一寸;我自己掐住了,下面的人也就没话说了。”他看一眼宋广元,“你是一个生活有品位,也有情调的人,可这回就只能委屈你了。”

宋广元拱了一下张明亮,哈哈一笑说:“看来,你还真是不太了解我呢!跟你说吧,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事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其实我是一个最不讲究,也最随意的人。你信不?今天晚上,给我一块木板,我就睡在这里。”他指了一下路边。

两人说笑着又进了一家旅馆,房间小,设施简陋,但还算卫生,价格也便宜。张明亮询问宋广元的意见。宋广元说挺好,就这里,虽然远一点,但早点起来,多走几步而已。

进了房间,听到宋广元的肚子“咕噜咕噜”响,张明亮说还真是饿了,提议去吃刀削面。宋广元笑着说,“这样好,既吃了有地方特色的东西,也免了点菜的麻烦,还节约了费用,一举多得。”张明亮指着宋广元,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李颖打过来的。他给妻子报了平安,接着又给周大新报了个平安。

从旅馆斜对面的一家面馆出来,一下台阶,张明亮就看到一个女人正盯着他的皮鞋。女人看起来四十挂零,坐在路灯下一个简易的折叠小凳上,左边摆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竹篮,对面放着一把绿色塑料靠背椅。

张明亮看看自己的鞋,又看一眼宋广元的,让他先擦。

半晌,轮到张明亮。女人熟练地从竹篮里取出一个小折叠凳,打开,摆好,请张明亮坐下。

“大姐,你这手艺不错。”张明亮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跳跃着。

“哪里,也都是逼出来的,没法子嘞。”她叹口气,瞟张明亮一眼,“要是厂子还像原来那样,哪还要出来擦鞋,现这个丑!”

女人说,自己叫左又芳,原是煤化厂的职工,两年没上班,公司也没发工资。她也找过工作,但工资很低,活儿又粗又重,工作时间还长,一狠心,干脆出来擦鞋了。擦鞋虽然让人瞧不起,还日晒雨淋的,但没多少成本,又收现钱,赚的也不比找过的工作少,还自由。

“刚出来干这个的时候,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吧?”张明亮问。

“可不是!”左又芳抬头瞅一眼张明亮,边擦鞋边说,“人活着就得干活,就得挣钱,总不能让老人孩子也跟着挨饿吧!擦鞋虽然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但也是凭自己的劳动挣钱,光明正大的,总比那些靠陪人喝酒睡觉赚快活钱的光彩,你说是吗?”

张明亮忙说:“那是,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分,都一样。”

“要都像你这么说就好了。”她同张明亮热络地聊着,“刚出来擦鞋的时候,心里还真有点别扭,就怕被熟人看见,总是躲躲闪闪、缩手缩脚的。没几天,看到一个好姐妹龚姐也在擦鞋,心理就平衡多了。她比我大几个月,保养得好,又长得漂亮,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别人帮她找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工资还挺高的,可她第二天就不去了。你猜为什么?原来那是一家酒店,晚上要陪客的。”

宋广元在一旁走了两步,伸出脚,边欣赏着亮锃锃的皮鞋边夸女人皮鞋擦得好。

“老板,快别夸我。”左又芳看了一眼宋广元,略带羞涩地笑,“不管是哪个,能在我这椅子上坐下来,那就是瞧得起我,我就得给人家把鞋擦好。不瞒二位说,原来上班的时候,我每年不是车间的先进,就是厂里的标兵。”

张明亮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由衷赞道:“大姐,不说别的,只看你这鞋擦的,就知道当年保准是一名优秀员工。”

“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摇摇头,“前两天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厂里一片红红火火的,自己虽然累得直不起腰,心里却是乐呵呵的。”

张明亮说:“不会是梦,会有那么一天的。”

“只能是做梦了。”她抬头瞅一眼张明亮,“你是不知道吧,厂子要破产了,只是大家还没有拿到钱,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前几天还听说能从哪里讨回来一笔钱,数目还不小,可去的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吗?”张明亮看一眼宋广元,“这也正常的,现在到外面去讨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管它呢!反正我也不指望厂子了,自己争取每天多擦几双鞋子。”她放下布条,左右看了看鞋子,“好了,老板,擦完了。”

张明亮付了钱,道过谢,和宋广元一起回了旅馆。

天刚蒙蒙亮,张明亮就睁开眼睛,叫醒宋广元。宋广元一看窗户,立马感觉有点不对劲,下床一看,发现窗户被人动过,再一看床头,立马愣住了。

“怎么啦?”张明亮一翻身下了床。

“我的包不见了。”宋广元四处看了看,“好在里头就两件衣服、一本书、两本杂志。”

“还好,我的还在。”张明亮亮了一下包,“幸好资料都在我这里。”

宋广元捡起地上的一封信,上面打印着两行字:岳北人民不欢迎你们,限你们明天上午十点以前离开青山,否则后果自负。

“离开青山?后果自负?”宋广元看着张明亮,“那走,回去?”

张明亮手一挥,说:“好,走,回青山去!”

宋广元哈哈大笑,揩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指着信说:“他娘的真是屁话,老子既然来了,又何惧哉!”

“他们这是不打自招,亏他们想得出来,做得出来。”张明亮边说边将信放进包里,“也好,说明他们心虚了。”说着开了门,叫服务员请老板快过来看看。

宋广元走到窗边,对张明亮说:“你看,从对面伸一根长竹竿就可以挑到窗边的东西,或是从下面架一个梯子,用钩子也行,也……”

“也什么?乱嚷嚷什么!”老板闯进来,指点着张、宋二人,“我告诉你们,我这店开了十多年了,可不是孙二娘的黑店,毛巾都没丢过一条,别说什么包了。这条街上,你们去问问,我这儿哪个不知道,是你们自己没保管好东西,可别赖着店里,坏了店里的名声,别……”

宋广元倒是镇定,强调包就是在店里丢的。老板眉毛一挑,问他有什么依据,谁又给他证明。张明亮举手,说他能证明。老板鼻子一哼,说二人是一伙的,口说无凭。

“看你这老板,怎么就不讲理呢?”宋广元说。

“要讲理?那好,你说到底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不讲理?”老板步步逼近,高耸的乳房差点就挨着宋广元的下巴了,他只好步步后退。

张明亮上前两步说:“好了,算我们点儿背,别怪店里了。”老板胸脯一挺,反来了劲头:“那也不行!”宋广元问:“还要怎样?”她双手往腰间一叉,道:“得给我道歉,赔偿名誉损失。”宋广元脖子一挺,说“没这道理”。对方眼睛一瞪,说“没道理就是道理”。张明亮说:“好好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该住你店里来,我们马上就走。”说着递眼色给宋广元,提了包就跑。宋广元跟着也跑。

“哎,你们别想跑!”老板嚷着,却并没有追上去。

仓皇逃出旅店,跑了百来米,张明亮突然停下来,喘着气说:“押金还没退呢!扣了房费应该还能剩下百十来块钱呢。”宋广元说:“算了,回去又会说不清。”“那不行,丢了东西,又受了窝囊气,还要赔钱,真是没道理!”张明亮不服气。宋广元说:“我可不想回去。咱也算见多识广了,还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张明亮往回走了几步停下来,扭头看到宋广元原地不动,继续往前走,又停下来,回望宋广元。宋广元指了指手机,又往后指了一下,说:“算了,别计较了,别耽误去法院的正事。”

几个法警把守着大门,不让围堵在门口的人进去。

“你们这是不作为,到手的钱都拿不回来!”

“他们准是得了青山那边的好处,给人抓了把柄,不敢来真的!”

张明亮站在外围看着听着,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正要拉宋广元撤离,人群突然开始往后退。他和宋广元赶忙避到大门一侧,看着骂骂咧咧的人群在步步紧逼的法警面前,缓慢地往台阶下退却,见大门口有了空隙,便往里走去。把门的法警手一伸,问找谁。张明亮说找成大为,屈光宗也行,有非常重要的事。法警打量了一下他们,去厅内一张桌子上拿起电话,小声说了两句后,过来告诉他们成大为和屈光宗都不在,下县市去了。张明亮忙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法警说不知道。宋广元看一眼张明亮,转身就走。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是在有意回避。”走下台阶,到了坪里,宋广元才对张明亮说。

“是啊!走,过去看看。”张明亮指了指那些被驱离大门口又聚集在台阶下的人。

那群人有的说今天人不多,不如回去算了,等明天多叫些人再来;有的说既然来了,又看到成大为上了楼,起码要找到他,问上几个“为什么”,别白来一趟;有的说今天人不够,他们根本不会理睬,别耽误了时间,不如早点回去,等明天人多了再来;有的说既然不准上楼,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总会下楼来;有的说死等不是办法,干脆再冲一次,实在冲不进去就算了……大伙儿说着,就三三两两地走了,最后坪里只剩下两男两女。

张明亮凑上去,边递烟边跟两个男的搭讪。他们一个摆摆手,说不会;一个歪着鼻子打量了一下张明亮,笑呵呵地接了烟。一个嘴上长着桃花痣的女人扭着腰走过来,朝张明亮一笑,将他手上的一支烟夹了过去,又从歪鼻子手上抢过打火机,“啪”的一声点上火,有模有样地吞吐起来。张明亮暗想,这女人可不一般。她斜着眼睛打量了一通张明亮和宋广元,问他们来干吗。张明亮说也是找成大为的。

歪鼻子拍一下脑袋,说他差点忘了,跟一个亲戚约好十点半在家里见面的,得先回去一下,等会儿再来。他退了两步,转身就跑。桃花姐鼻子一哼,朝他一连“呸”了三口,说自己本是不来的,可歪鼻子非要她来,她来了,他倒先溜了。桃花姐走了几步,回过身来,问张明亮住哪儿。张明亮说还不知道。她就推荐一个地方,包管又安全,又卫生,又便宜,离这里没多远。张明亮接过她的名片。桃花姐说凭这名片结账,还可以打九五折。张明亮谢过对方,和宋广元在大楼四周走起来。

刚转到大楼后面一侧,张明亮看见两个人从后门出来,上了车。“成法官”三个字还在张明亮的嘴里,那车就“呜”的一声开走了。张明亮一跺脚,自责就晚了几步。宋广元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道:“看样子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张明亮踱了几步,说上煤化厂看看去,反正公司就在城边上。宋广元眉头一皱,说:“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张明亮说:“公司认识我的就是于小财,总不会那么巧的。”宋广元一笑,“那可不一定,无巧不成书。”张明亮也一笑,“碰到了又怎么?他无非会说,让你离开岳北,怎么还在这里?”宋广元提议道:“干脆我一个人去得了,目标小,也没谁认识。”张明亮摇头道:“那不行,我得去。”宋广元说:“要是万一碰上于小财,他一叫嚷,公司的人非要揪着你,问你要钱,你不给,他们就不放人,那麻烦就大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张明亮想了想,说:“不至于,其实于小财已经知道我们来了,麻烦也找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那也是随时随地的事,可到现在还没谁现身。再说,他们想不到我们会跑到煤化厂。”宋广元摸着胡须说:“万事都是有可能的,现在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虽然还没有谁现身,并不等于他们不存在,也许还在等待,只是时机未到。”张明亮点了点头,一咬嘴唇说:“好了,不管他了,是祸躲不过!走吧,到哪个山唱哪个山的歌,碰上了再说!”

煤化厂在城郊的一个山峦下,锈迹斑斑的牌子还挂在大门口,有的文字被尘土遮蔽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进大门往前走二十来米,向右一拐是一栋四层的办公楼。在一楼靠路边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清算组的牌子。

“你们不给我也就算了,还要怪我情报不准确,真是岂有此理!”孔大华拍了一把桌子,“完全是因为他们行动迟缓,又怕这怕那……”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于小财指了一下孔大华,“我们吕厂长一得到你的消息,马上就报告了成法官。成法官也是立马就报告局里。局里立即成立了执行小组。我们是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出发了。一路上没吃过一口饭,也没合过一刻眼,就想着赶时间,人都饿晕了,累趴了。可到了那里,还是晚了一步。”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我的情报是准确的,也是及时的。”孔大华点上烟。

“孔老板,真要说起来,就怪你的情报不太准确。”于小财瞟一眼孔大华。

“不太准确?谁说不太准确?”孔大华冲于小财吐了一口烟。

“孔老板,我说不太准确那是客气的,严格来说,就是不准确,而且是一点也不准确。”于小财指一下孔大华,“人家那420万是质押了的,你不知道吧?还有那110万,人家提前支付了,你也不知道吧?”

“那有什么关系!”孔大华愣了愣,“那上面写的是冶炼公司的名字,又不是别的,谁还去管那么多啊!”

“哎呀,你不懂,我懒得跟你说了。”于小财不屑地瞥一眼孔大华。

“你这是什么话?”孔大华一捶桌子,站了起来,“你算哪根葱呀,还跟我这个腔调!”

“好了,别吵了!”厂长吕大业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我都谢谢你们,行了吗?”

“没意思,你们以后再也别找我了。”孔大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谁还愿意找你不成?”于小财瞟一眼孔大华,“好像是你寻着我们来的吧?”

“你……”孔大华“腾”地站了起来,指着于小财。

“好了,大华,你看这样行不?”吕大业按下孔大华的手,“这次我们也没拿回钱,等下次弄到了钱再给你,行不?”

“这……那我还欠着那边的……那怎么办?”孔大华放下手。

“到时候一次性给啊!”吕大业说。

孔大华看看吕大业,一甩烟蒂,瞪一眼于小财,抬腿就走,却在门口与成大为撞了个满怀,忙后退一步,让过成大为和屈光宗,才气冲冲地出了门。

于小财从桌下拿出一个包来,打开给成大为和屈光宗看着。

“什么?”屈光宗看着于小财,“哪儿来的?”

于小财跟屈光宗耳语了两句。

“你拿错包了吧?”屈光宗边说边翻看着包,“什么也没有。”

“不是我拿的,是……”

“是不是你拿的没关系,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成大为瞅着于小财,“其实你们拿了也没什么用,我早就想到他们会来的。”

“他们?”吕大业看着成大为,“谁呀?”

“谁?”屈光宗一笑,拉开椅子坐下。

“还谁,那不来了嘛!”于小财指着门外走过来的张明亮。

“是他,还真是他!”屈光宗伸着脖子。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成大为眯着眼睛,自语着。

张明亮本想回避,见已来不及了,就跟宋广元对视了一眼,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口,笑着说:“哟,原来都在这里啊!”

于小财连忙将包放到桌下。

“哎呀,张行长的鼻子真灵啊!”成大为向前几步,握住跨进门来的张明亮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纯属巧合,纯属巧合。”张明亮哈哈一笑,也暗中发力,又指了一下后面的宋广元,“这是我们的法律顾问宋广元宋律师。”

“张行长,佩服啊!”于小财朝张明亮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还摸到这里来了。”

“哪里哪里,到了贵地,还请各位多多关照才是!”张明亮朝众人拱拱手。

“张行长,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哦!”于小财咧嘴笑着。

“哎呀,于科长,快别夸了,我胆子就芝麻那么大。”张明亮笑着比画了一下,“不怕你笑话,昨天晚间,特别是今天早上,还真差点把胆给吓破了,当时就想快点离开岳北,只是想着特意跑过来,事情还没一点眉目就回去,心有不甘,也交不了差,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心里想着于科长,就壮着胆子找到这里来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见到了两位法官。看来,我今天的运气还不错,也是有缘。”

“嗯,好啊!”于小财嘿嘿一笑,拍了拍手。

“不过,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担心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就跟公安局的一个老乡说好了,要是到时间我们还没回去,他就会赶过来接的。”他看一眼宋广元,“宋律师,是这样的吧?”

“嗯,是的。”宋广元点点头。

“哟,还早有准备。”于小财斜眼看着张明亮,“可是,这里是煤化厂,是一家要破产的企业,在这些穷苦人的眼里,钱就是道理,钱就是规则,他们可不会跟你客气,更不会害怕哪个。”他指着稀稀拉拉聚拢来的几个人,“你看看,说来他们还真就来了,他们准是闻到了钱的味道,看到了钱的身影。”

“来了又怎么?”张明亮看一眼聚在门口的七八个人,“我又跟他们无冤无仇。”

“张行长,你这话就不对了。”于小财背着手,走两步,“你过去是没有,可现在有了,而且是大大地有了。”

“哪来的冤仇?”

“谁叫你不签字,不付款?”于小财拍一下桌子,“我告诉你,这就是冤仇!”

“于科长,你是搞财务的吧?”张明亮扫一眼聚在门口的人,盯着于小财,“那你摸着良心说,那字我能签吗?那钱我能付吗?”

于小财脸一红,欲言又止。

“于科长,我再问你,你说我们银行欠了你们的钱吗?没有,一分都没有。”张明亮朝于小财走了一步,“你可别想赖着我,更别想赖着银行。”

“哈哈,那我还就赖着你,就赖着银行了,反正你们银行有的是钱,根本就不在乎那一点。”于小财指一下张明亮,朝聚在门口的人大声说,“告诉你们,他就是那个不同意付款的行长。大家问他要钱就是!”

门口一下炸开了锅。

“让他现在就签字付款!”

“对,不答应就别放他走!”

“不要跟他客气,揍他一顿再说!”

“哦,看不出来,原来捣鬼的就是你啊!”歪鼻子从人堆里挤进来,冲着张明亮就一拳砸了过来。宋广元眼明手快,一抬手将他的拳头架在了空中。

“你们要干什么?”吕大业敲了敲桌子。

宋广元放下歪鼻子的手。歪鼻子瞪一眼宋广元,退了回去。

“哦,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成大为,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打一起打!”门口有人嚷道。

“对,他们狼狈为奸,都不是好家伙,打,一起打!”马上有人附和。

“你……你们!”屈光宗指着于小财。

“哎,各位,听我说。”于小财朝门口走两步,“成法官和屈法官还是不一样的,跟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虽然这次去没有把钱弄回来,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大家还是要区别对待的。”

“对对对,我跟屈法官是一直在努力想办法的。”成大为勉强一笑,“刚才我们就是在跟张行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是吧?”他看着张明亮。张明亮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们?”于小财疑惑地看看成大为,又看看张明亮。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吕大业朝门口挥挥手,“我们先商量着,有什么消息再告诉大家。”

“不行,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对,送上门来了,就不能让他们跑了!”

“钱不到,人不放!”

“你们这……”吕大业看了一圈,最后指着于小财。

“我……”于小财后退了一步。

吕大业盯着于小财,小声说:“这样会出大事的!”

于小财嘿嘿一笑,说:“吕厂长,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吕大业指着于小财,厉声说:“于小财,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于小财一愣,扭过头去。

成大为用眼神示意张明亮快走,又带头朝门口走去。张明亮和宋广元紧跟其后。歪鼻子等人正堵在门口。吕大业逼视着于小财。于小财在心底一声叹息,走过去,朝歪鼻子挤挤眼、努努嘴。歪鼻子不情愿地让出道来。

上了车,成大为说:“我知道张行长这次来的目的,但那事只怕不会那么好办,可能会让你失望。刚才保护你,现在又送你,这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出了厂,进了城,见张明亮上了的士,成大为才返回厂里。张明亮想了想刚才成大为说的话,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不由得摇头一笑。

的士在同心酒店门口停下。张明亮和宋广元四面看了看才进入大厅。酒店挂的是三星牌子,比昨晚的旅馆房间大、设施齐,房价并不贵多少。一进房间,张明亮就说:“干脆下午早一点出去,午饭晚饭一顿吃算了。”宋广元说:“没问题,能省一点是一点。”说着往床上一倒,很快就发出鼾声。张明亮躺在床上,一会儿仰面向着天花板,一会儿侧身望着窗外,一会儿转身对着墙壁,回想刚才的情景不免心有余悸,再想起昨晚丢包的事就有点不寒而栗……他坐起来,拿起手机,拨通李颖的电话,报了平安。妻子一再叮嘱他要注意安全,不要担心家里。

半晌,宋广元翻身坐起来,见张明亮睫毛上挂着几星泪花,问怎么了。张明亮说,眼睛里落了灰,揉的。宋广元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张明亮问:“下一步该怎么走?”宋广元答:“还得去岳北法院走一趟。如果院里硬是不受理,那就只能上省高院去了。”张明亮说,“那现在就走,也碰碰运气。”

两个法警架着一个老头儿小跑着从大厅里出来,下了台阶,放开手,扭头就走。老头儿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胸前挂着一个白色的“冤”字牌。

趁门卫没注意,张明亮和宋广元溜进门。门卫追上来,问他们干什么。张明亮说找人。门卫挡在他们面前,说就要下班了。宋广元指了指墙上的钟,说下班还早。门卫不耐烦了,推搡着他们往外走。

随着一阵喧哗,电梯门开了,涌出一群人来。

“我说了下班了吧。快走!”门卫喝令道。

张明亮看一眼宋广元,只好出了门,下了台阶,走到老头儿跟前。那老头儿一见他们,就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张明亮连忙说:“快别磕了,我们可不是法官。”老头儿坐在地上,干涩的双眼无助地看着他们。

张明亮一抬头,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忙叫了一声“刘局长”,赶紧追上去。

“是你,张行长!”刘志高回过身来。

“是我。”张明亮指一下跑过来的宋广元,“这是宋律师。”

刘志高笑了笑,说:“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

“哦,我正想去找你呢!”张明亮看着刘志高,“你也知道的,那……”

“那我告诉你,”刘志左右看看,“这回你只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那……这……”张明亮看一眼宋广元,再看着刘志高,“为什么?”

“不为什么。”刘志高摇头一笑,看一眼大楼,“你们不妨去省高院执行局走一趟,试试看吧!”

“哦!好好。”张明亮一脸茫然,机械地说着,待刘志高走了好几米远才又追上去道谢。刘志高没停步,也没说话,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意料之中啊!”宋广元望着刘志高的背影,感慨地自语。

张明亮沿着人行道,心事重重地低头走着。宋广元跟在他身后,不时喊他看一些新奇的东西,他却兀自走着,并不回应。

随着“嘭”的一声,张明亮连忙边哈腰边说:“哦,对不起,对不起!”

“你跟谁说呀?你先看看!”宋广元笑着拉了一下张明亮。

张明亮抬头一看,自己原来撞到街边的梧桐树上,就讪讪一笑,摸了摸额头。

“想什么呢?”宋广元看着他的额头。

“还能想什么。”张明亮长长一声叹息,“老兄啊,这滋味你是体会不到的。”

“我是体会不到,但可以想象得到。”宋广元提过张明亮手上的包,“可你急又有什么用?走吧,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路走着,张明亮还是一脸沮丧,默默无语。受到他的感染,宋广元也不再说话,边走边想着明天怎么去省高院。

一只手突然搭在张明亮的肩上。他一惊,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同时扭头一看,是孔大华。他一把抓住张明亮的手,朝宋广元一笑,指了一下前面的同心酒店,说:“走,喝酒去。”张明亮本能地谢绝。

“哎呀,你客气个啥!昨天我们能够同坐一辆车,已经是有缘了。我本来是开了车去省城的,可一进城,车就被朋友借去了,说要用两天。我只好去另一个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结果还没出城又给交警扣了。这才去了汽车站,没想到半路上车还撞树上了,真是!”孔大华边走边打着手势,“昨天我匆匆忙忙的,没时间请两位喝酒,好在今天在这儿又碰上了,你说这缘分是不是不浅了?这酒绝对该喝!”

张明亮看着宋广元,见他点了一下头,就笑着说:“孔老板非要这么客气,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孔大华领着两人进了大厅,桃花姐就从侧面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孔大华边摸对方的脸,边说要她等下过来敬酒。桃花姐甩开孔大华的手,抛给张明亮一个飞吻,扭着腰上楼去了。

孔大华说:“这位原是煤化厂工会的干事,能唱会跳,又能喝酒,现在是四楼娱乐城的公关部长。”

一进二楼包间,孔大华就喊服务员快点菜,上好酒。张明亮忙说他和宋广元都不会喝酒。孔大华不依,一定要大家喝个痛快。张明亮只好说,不能喝醉,尽兴就好。

孔大华问服务员要了中号的杯子,哗啦倒上酒,说:“张行长,我虽然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但喜欢交朋友。”然后拉着张明亮的手,“你能告诉我你就是青山的行长,是你不签字,不付款,就说明你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也相信我,把我当朋友。就冲这一点,我得敬你这一杯!”他脖子一仰,酒杯空了。

张明亮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

“我也敬佩你的胆量。说实话,我也算个胆子大的,但我要是你,这回可不一定敢来。”孔大华拍了一下张明亮的肩膀,“于小财一回来就说是你不肯付款,要是你胆敢到岳北来,要你不死也得脱两层皮。没想到你还去了厂里,面对面跟他们理论。那么多人,骂的骂,打的喊打,你就不怕?”

张明亮有点腼腆地一笑,说:“不是不怕,是不敢怕而已。”

“孔老板,要说一点也不怕,那绝对是假的。说真心话,当时我心里都有点发毛了。他们如果真把我们关起来,或是打一顿,我们也是毫无办法的。”宋广元看着孔大华道,“没想到那个成法官倒给我们解了围,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孔大华偏着头想了想,“这个什么成法官的,我也不太认识,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来来来,管他呢,咱们只管喝酒。”

“好!”张明亮举起酒杯。

孔大华亮一下空杯,摇着张明亮的肩膀说:“你们江北那个什么冶炼厂,太不讲信用,欠着我们的钱,就是不还,法院判决了的,也不执行,简直就是个无赖,就是……谁呀?这个时候打什么鬼电话……喂,什么啊?是你?问我要钱?要……要你个鬼哦!”他将手机往桌上一丢,“他娘的,不但给老子提供的情报有水分,不……不准确,害得老子下不了台,还要诬蔑老子,说老子不地道,占他的便……便宜,什么十个点,只给他八……八个点。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真是岂……岂有此理!他也太不讲义气,太不够朋……朋友了,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不够朋友。”张明亮点点头,“他是谁呀?”

“还有谁,就那个谭……”孔大华一笑,“不好意思,我……我不能告诉你,说好了要给他保……保密的;要是告诉了你,那我……我就对不住朋友了。”

“你把他当朋友,他却不真心待你。”宋广元给孔大华满上酒,“说起来,这事还真就全坏在他身上。他要不给你提供情报,你就不会被冤枉,成大为就不会去青山,那我们就……”

“你们就不会来这里了,是不是?”孔大华一拍桌子,“那可不行,那我就见……见不到你们了啊!”

“哦,那也是。”宋广元点点头。

“好啦,别说那些烦人的事了。来,咱们喝……喝酒。”孔大华一口干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搁,左右手分别往宋广元和张明亮的肩上一搭,“从今以后,你们的事也就是我……我的事。”他瞅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们,岳北法院的陈大海是我的亲……亲戚,省高……高院的倪国庆是我的哥……哥们儿。”

“谁是你哥们儿啊?”桃花姐手上夹着烟,扭着腰进来了。

“你……你还记得来……来啊!”孔大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宋广元连忙挪出一个位置。

“哎呀,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我自愿罚酒一杯!”桃花姐揪了一下孔大华的耳朵,在他和宋广元中间坐下。

“一杯?不行,三杯!”孔大华拧了一把桃花姐的脸,“快,快喝啊!”

“哎呀,你急啥子嘛!”桃花姐要来一个大杯子,一连倒进三小杯,举起杯子,“来,两位,你们是孔老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敬你们。”她一抹嘴,又连倒了三小杯,“上午我就说了那么一句,没想到你们还真找来了。好,是爷们儿,我喜欢。来,干!”

张明亮才起身,桃花姐的酒已入了喉。张明亮刚端起酒杯,她的手机响了,是老板叫她快点过去,来了客人。她跟孔大华耳语一句,又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朝张明亮和宋广元飞吻着出了包间。

“孔老板,我敬你一杯!”宋广元在孔大华的眼前晃着杯子。

“哦,好,好。”孔大华从门口收回目光,抖着手端起酒杯。

“孔老板,”张明亮摇着孔大华的肩膀,“我虽然不做生意,但朋友中还是有做原煤的,也有做焦炭的,往后我就介绍他们跟你合作,你看这样好不好?”

孔大华一拍桌子,说:“好,好啊!”

“不过,你可得多关照他们。”张明亮盯着孔大华。

“那还用说!”孔大华拍着胸脯,“一句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朋友!”他扶着张明亮的肩膀,“走,我们上……上楼去!”

张明亮说酒喝多了,不去了,回房间休息。孔大华不肯,拽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宋广元连忙向前搀扶着他。

四楼大厅里彩灯闪烁,迷蒙梦幻,两排穿着超短裙的女孩随着音乐的节拍鼓掌欢迎。孔大华一出电梯就甩开宋广元的手,说没醉,可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一个女孩忙出手来扶,他趁势搂着对方的腰,一起倒在地上,引得哄堂大笑。宋广元和张明亮赶紧将他扶起来。他手一甩,朝那女孩连说“对不起”。女孩妩媚一笑,说“没关系,只要老板开心就行”。孔大华哈哈大笑,指着那女孩连声说“好”,又要她明天就到公司去报到。女孩边看左右边咯咯笑着,一副将信将疑又有点不屑的神色。后面又是一阵骚动。宋广元扭头一看,看到于小财和成大为快步走过来。于小财边走边跟成大为比比画画说着什么;成大为穿着便装,目不斜视地走着。宋广元拉了一下张明亮,朝后面努了下嘴。张明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朝宋广元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和张明亮架着孔大华快步往前走,拐到了一个大柱子后面。

桃花姐从包间里出来,迎面碰上于小财。于小财热情地向她介绍成大为。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成法官。”桃花姐上下打量着对方,“哎呀呀,果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啊!”

“哪里哪里。”成大为边摆手边飞快地将桃花姐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桃花姐,果然名不虚传,灿若桃花啊!”

“请多关照!”桃花姐伸出手。

成大为握了一下对方的指尖,浅浅一笑,被她领进包间。

孔大华背靠着柱子,喘着气。张明亮假装干呕,说:“实在喝多了,不去唱歌了。”孔大华不干:“喝了酒更要去吼,一吼酒就出来了。”说着拉着张明亮就走。桃花姐迎面走过来。孔大华放开张明亮的手,扑向桃花姐。对方一闪,孔大华扑在其中一个客人的身上。

“你?!”那人指着孔大华,“孔老板,是你呀!”

“哈哈,龚……龚老板!”孔大华指着那人。

“走走走,跟我们走。”龚老板手一招,旁边立即上来两个人,搀着孔大华就走。孔大华回过头来,招呼着张明亮。张明亮边朝他扬手边朝电梯走去。桃花姐走过来,要给张明亮再开一间房。张明亮连说“不用”。桃花姐笑道:“这里的女孩不但长得水灵漂亮,而且热情大方,能歌善舞。”张明亮跨进电梯,敷衍道:“下回吧!”桃花姐挥挥手,见电梯门一关,脸上的笑容立马就跌落下去。

于小财想着成大为被歪鼻子他们羞辱了一顿,越想越觉得有愧,怕他以后对煤化厂的事不上心,就跟吕大业商量了一下,专门请他吃个饭。成大为离开煤化厂后也是全没了心思,把屈光宗送到家门口,一看时间不早了,就直接回了家。

起初,任于小财怎么说,成大为都没答应出来吃饭;后来,于小财灵机一动,说带他去认识一个人,对他今后的工作准会有所帮助。到了同心酒店,点好菜,于小财装模作样地打了个电话,说那人临时有个急事,来不了了。成大为于是心知肚明,想到于小财也不易,就不为难他,坐下吃起来,只是没喝酒,又打了屈光宗的电话。屈光宗说自己在家有事,忙完了马上过来。

吃过饭,于小财说上楼去喝杯茶,边喝茶边等屈光宗;又说楼上领班桃花姐是煤化厂的人,正好照顾一下她的生意。见成大为还犹豫,索性拉着他就走。

上了四楼,出了电梯,成大为一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要走,几个女孩簇拥而上。于小财说,既然上来了,就先坐一会儿,见了桃花姐再走不迟。成大为看了一眼于小财,轻叹一声,随着于小财往前走去。

桃花姐领着成大为进了包间,客套几句就忙别的去了。于小财给成大为点了一首《突然的自我》。成大为唱了两句就放下了话筒,说唱不好,没心思。

“哎呀,歪鼻子那帮人不知道什么,也算不了什么,别理他们就是。”于小财挨着成大为坐下,“我看,没别的,只要吕厂长理解你就行了。”

成大为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门开了,屈光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成大为身边坐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不好意思,来迟了。”说着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里头的白背心。

桃花姐带着两个女孩扭着腰进来,说她们想敬成大为等人的酒。于小财说只想喝桃花姐的酒。桃花姐抓起瓶子就倒,娇嗔道:“好一个于小财,看老娘不灌死你!”于小财连忙后退,指着成大为。桃花姐走近成大为,说:“我上午去找你,可看门的不让进,说你出差了,一天两天都回不来的,怎么一下又从天而降了?真是有趣,也是有缘。好,来,我先干为敬。”成大为边伸手去挡边说“不用”,桃花姐却已经干了;他犹豫一下,只好也干了。大家鼓掌喝彩。桃花姐放下杯子,冲成大为一笑,问:“您知不知道上午我为什么要去找您?”于小财朝桃花姐挤着眼睛。桃花姐视而不见,又问成大为:“前几天去南边收钱,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就空着手回来了?”于小财忙说:“哪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再说,也不是空着手回来,还是有收获的。”桃花姐问:“那钱在哪里?”于小财拉了拉桃花姐的手,说:“事情没那么简单。”桃花姐一甩手,不悦道:“都好几年了,总说去搞执行,可执行回来的钱在哪儿?”说着抹了一下泪光闪动的眼睛,“如果你们能弄些钱回来,厂里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用在这里来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地陪这个喝酒,陪那个跳舞。”于小财说她误会了。她一笑,又说:“是误会了,我把你和成大为都当作救星了。”于小财脸一红,问:“你什么意思?”她头一偏,说:“自己想去!要是真有本事,就早点再去,把钱弄回来。”于小财一脸铁青。

“看来你还真有点误会我们了。”成大为瞟了一眼桃花姐,“我们一直在努力,也是用心的。如果你愿意,下次可以请你一起去,看看我们是怎么执行的,行不?”

“好啊,可以啊!那样既看了世界,又长了见识,多好的事啊!”桃花姐扑哧一笑,“不过,跟你们去可以,你们得给我发工资。不瞒你们说,我在这儿,虽然辛苦一点,也让人见笑,工资可是不低的。”

“你呀!”成大为指着桃花姐,指着指着就笑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道缝,闪进一个男孩,跟桃花姐耳语了两句。

“不好意思,失陪了。”桃花姐朝成大为他们鞠了个躬,转身跟着那男孩出了门。

屈光宗从门口收回目光,挠挠头说:“嗯,这个女人不简单,有几下子的。”

“那是。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差事,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干得下来的。”于小财坐下,碰一下屈光宗的肩膀,“屈法官,要是厂子还像过去那样红火,工会主席的宝座说不定现在就是她的了。”

成大为起身说,先走了。于小财说:“怎么就走,歌都还没唱两首呢!”成大为也不多说,径直往门口走去。屈光宗跟着也要走。于小财拉着他,说他才来,得唱一会儿再走,别浪费了这个包间。屈光宗勉强留了下来。

张明亮回到房间,连喝了两杯水,酒醒了不少,就坐在椅子上给李颖和周大新打电话。李颖嘱咐他少喝酒,千万不要误了正事;周大新说去省高院试试好,不行再说,又叮嘱他要注意安全,有事多跟宋广元商量。

宋广元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下床走到窗前,观看街景。

“你看!”宋广元指着窗下,“那不是成大为么?”

成大为站在酒店门口右侧的路边等出租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便沿着街道往南走去。

“他怎么一个人走了?”张明亮倚着窗台,一脸疑惑。

“也许是有什么事吧!”宋广元关上窗户。

“看得出来,煤化厂的人对成大为他们也是有意见的。”张明亮在椅子上坐下。

“不仅有,还很大。”宋广元在床沿上坐下,“看来这事果然不简单,其复杂程度也许是你我难以想象的。”

“我早就预料到了。”张明亮喝口水,拨通了何小年的电话,要他打听一下冶炼公司财务或供销人员中有没有一个姓谭的。何小年说好,马上去问万长花。

此时,万长花刚加过班,正从办公室出来。守候在大门口的谭顺义立即下了车,迎上前去。万长花一看到他就莫名反感,扭头要走。他赶紧绕到她前面,说要送她。万长花不稀罕。两人正说着,何小年打来电话。她瞟了一眼谭顺义,故意跟何小年亲热地寒暄起来。当何小年问到冶炼公司供销人员中有没有一个姓谭的人时,她稍一犹豫,说没有。挂了电话,谭顺义就打听来电是谁。万长花懒得理他。谭顺义去拉她的手。她则用力一甩,虽然甩脱了他的手,自己也一晃,往地上扑去。谭顺义跨步向前,同时伸出双手,顺势将万长花搂在怀里。她一口咬住谭顺义的手背。他“哎哟”一声,松开了手。万长花飞快跑出大门。谭顺义看着她跳动的背影,抚摸着手背上那两弯深深的牙痕,一种疼疼的、痒痒的快感从心底涌起。他打了一个响指,复又上车。

何小年回电话给张明亮,说冶炼公司没那个人,又说行里一切正常,放心就是。

“没有姓谭的?”张明亮皱了皱眉头,“难道是……不可能。”

“这个你就不用多想了。”宋广元捋着胡须,“凭我的感觉和判断,那个姓谭的肯定是冶炼公司的人。”

门突然被“嘣嘣嘣”地擂响了。

张明亮和宋广元一下弹了起来,竖起耳朵听。

“谁呀?”张明亮轻轻往门口走去。

“我,孔大华!”

张明亮打开门。孔大华和桃花姐站在门口。

“哎呀,真是喝多了。刚才在龚老板那边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一睁眼不见你们,我就急了,赶紧要她领着我来找你们。”孔大华指了一下桃花姐。张明亮请二人进屋坐一会儿。桃花姐说:“不坐了,四楼还忙着。”

一进门,孔大华就拉着张明亮的手致歉,说刚才没陪好他们。张明亮看着孔大华,一脸真诚地说:“哪里,已经挺好的了。”随后,他的手机响了,是吴龙江打来的,问他在哪里,想搞点贷款临时周转一下。张明亮说自己在外地出差,过两天就回青山。吴龙江表示一切等他回去再说。挂了电话,张明亮猛然想到吴龙江与孔大华在生意上有合作的空间,就向孔大华介绍了吴龙江的情况。孔大华听后,一拍茶几,连声说“好”,保证提供好原煤、好焦炭、好价格。张明亮拨通了吴龙江的电话,将孔大华引荐给对方,又将电话递给孔大华,让他们两个说去。送走孔大华,张明亮一进门就说:“这还真是个热心人。”宋广元关上门,说:“但愿吧!”

临睡前,张明亮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又把资料夹从包里取出,放在枕头下。

与此同时,成大为站在自家门口,将钥匙插进锁孔,才转了半圈门就开了。这让他有点意外,也有点忐忑。见他进了门,郝梦楠合上手上的书,起身进了卧室,又“咔嚓”一声将门反锁了。他看一眼卧室门,摇摇头,无力地在沙发上坐下。成大为和郝梦楠已有半个多月没在家碰过面了,也快两个月没在一个锅里吃过饭,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刚才独自走在街头,他想的全是煤化厂和冶炼公司的事,越想越心烦意乱,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冲动、激进。回到家里,他又感受不到一点家的温暖,只有空旷和孤寂……他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这时,于小财和屈光宗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地走在街上。于小财嘴里嘟囔着要去找张明亮。屈光宗劝他:“算了,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说不定已经回青山了。何况成大为还明确告诉张明亮,院里是不会受理的,料想他也无计可施,只能拿着石头去砸天了。”于小财打了个酒嗝,说:“那可便宜他们了,就该再给张明亮一点颜色看看,才解气。”屈光宗说,“就便宜他们这一回算了,别弄不好反而惹出麻烦来。”

宋广元和张明亮一前一后,边走边东张西望地进了院子。

“喂,找谁呀?”

张明亮回过头,寻找那个低沉又带点沙哑的声音。

满脸沧桑的赵立新从门口一侧的桌子下钻了出来,将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撂,拍了拍手,掸了掸褪色制服上的灰,指一下桌上摊开的簿子,要张明亮登个记。

张明亮边登记边说找倪庭长。赵立新边扯衣服边说他不在。张明亮问什么时候回来,答曰“不知道”。宋广元凑过去,说是来申请复议的。赵立新打量一下宋广元,指一下门外,要他先去那边大厅,找小周登记一下,立个案,弄好了再过来。

大厅四十来个平方,厅中摆着两条长木制沙发,深红色的油漆已有些剥落;天花板上散布着大小几个蛛网,有的还有蜘蛛在活动;墙上挂着几个镜框,里面是一些泛黄了的制度、规则;地上零星的地有几片纸屑,还有两三个烟头。张明亮和宋广元推门进去,不见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犹疑之际,墙角柜台里头传来声音:“谁?要干吗?”张明亮忙走过去。那柜台挺高,柜面平了张明亮的肩膀。小周虽然站了起来,却只露出半个头来。

“我们要立个案。”张明亮将一包烟往柜台里头一丢,把资料从包里取出来,放到柜台上。

“立案?立什么案?”小周仰着头,瞅着张明亮。

“我们真是来立案的。”宋广元指了指赵立新那边,“那边要我们过来的。”

小周翻一眼宋广元,拿过资料,只扫了一眼,就往柜台上一搁,捡起那包烟往柜台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去。

“怎么?”张明亮跳起来问道。

“没怎么啊!”小周又站了起来。

“那是怎么?”张明亮急了,下意识地敲了一下柜台。

“你干啥啊?”小周盯着张明亮。

“哦,不干啥!”宋广元拉开张明亮,“麻烦你给我们登记一下。我们那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的,请……”

“请请请,请什么?”小周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我不告诉你了嘛,你们这个案我这不能立。”

“那去哪儿?”张明亮张着嘴。

“真啰唆!”小周翻一眼张明亮,坐了下去。

宋广元白了一眼小周,拿了资料和烟,拉着张明亮就走。张明亮回头看一眼小周,血一上涌,停下了脚步。宋广元拖着他往外走。

张明亮站在街边,看着南来北往的面孔,却没一张认识,望天上飘动的云朵,却没一朵见过……宋广元指了一下前边的面馆,说先去吃碗面条,再回来碰运气。张明亮有点沮丧,但也只能这样了。

赵立新伏在桌上,头枕着手,脸朝外,眼皮一开一合的。张明亮走过去,笑着朝他点点头,递上一支烟。他抬起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接了,顺手拉开右边的抽屉,放在一个小铁筒里。

“登记好了?”赵立新瞅着张明亮。

“没有。”张明亮说。

“咋呢?”赵立新皱了下眉。

“我们也不知道。”张明亮看一眼宋广元,“他就说他那儿不能立。”

“我看下。”赵立新伸着手。

宋广元将资料给他。他才看了头几行就不看了,将资料推给宋广元,说:“他确实不会登记,也别怪他。”张明亮急切地问:“为什么?”赵立新迟疑道:“我也不太清楚,应该跟煤化厂有关。”

宋广元和张明亮想从赵立新口中多了解一些相关信息,他却东拉西扯的,说自己转业后进了法院,天天在这儿守门,虽然有人瞧不起他,但他也觉得挺好,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张明亮见没人进出,就从包里取出烟来,往抽屉里放。赵立新伸手来挡。张明亮合上抽屉,说:“没事,不会麻烦你什么。”赵立新笑着说:“我一个守门的,也真不知道什么。”张明亮有意岔开话题:“省高院的办公楼还远没有岳北中院来得气派呢!”赵立新说:“那倒也不是,这是老办公楼,新的已经建好,正在装修中,年底之前就会搬过去了。”

一辆有法院标志的小车开进来,在门口一侧停下。赵立新朝张明亮指了一下门外,说:“你们运气不错,倪庭长回来了。”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来。赵立新迎上去,指着张明亮和宋广元,说:“倪庭长,他们等你老半天了。”倪国庆停下脚步。张明亮忙跑过去,说:“倪庭长,您好!我们是孔大华的朋友。”倪国庆打量了他们一下,说“走,去办公室”。

张明亮先说明来意,又把资料递给倪国庆。阅后,倪国庆面有难色,在地上踱了起来。看着他踱来踱去,张明亮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倪庭长,我想您心里应该是清楚了。这处罚明显没道理,那个判决和裁定就更是违背了基本事实依据,是……”

“是什么?”倪国庆瞟一眼宋广元。

“是……应该撤销。”宋广元看着倪国庆。

“应该撤销?”倪国庆停下脚步。

“是的。”宋广元点点头。

“这样吧。你们先坐一会儿,喝点水。我出去一下就来。”倪国庆说着出了门。

张明亮和宋广元默默坐着,想着心事。只有墙角小鱼缸里的水叮咚响着,让房间显得更加寂静,沉闷。

倪国庆走了快两个小时。殷红的夕阳从窗口的树枝上筛过来,不规则地散落在桌上、地上。张明亮坐不住了,几次去门口打望。宋广元却是一派淡定,时而闭目养神,时而捻着胡须,时而翻翻手机上的短信。

夕阳猛地一沉,掉下山梁那边去了。天也随之暗了下来。

“张行长,看来有戏。”宋广元站了起来,“我跟你说,凭我的感觉和经验,倪庭长去了这么久,肯定是在跟人沟通,只要能沟通,能谈下来,就有希望。你听,应该是回来了。”他指了一下过道。

“两位,是这样,”大步走进来的倪国庆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几口水,“对你们申请的撤销处罚决定,明天下午高院执行局会组成一个合议庭,你们也参加听证。至于你们的申请复议,那还得等一等。”

“那……”张明亮失望地看着倪国庆。

“那谢谢倪庭长了。”宋广元忙接过话。

“不好意思,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倪国庆起身要走。

“能这样已经挺好了。非常感谢倪庭长。”宋广元边说边朝张明亮眨着眼睛。张明亮没反应过来。他又努了努嘴。张明亮这才明白过来,忙说:“请倪庭长赏个脸,一起去吃个饭。”倪国庆婉拒道:“晚上还有事,去不了。”

刘志高一进门,正拖地的杨小梅将手上的拖把往地上一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

“你咋啦?”刘志高放下手上的包,走到杨小梅跟前,半弯下腰,关心地问道。

“还咋啦?”杨小梅眼一挑,指着刘志高,“我说你没用吧,你还要嘴硬。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人家才干了三年的,把你这个干了两个三年多的踩下去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刘志高手一挥,呵呵一笑,“不就一个破局长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哼!我就生气!”杨小梅噘着嘴。

“哎呀,那个不算什么,当不当都一样。”刘志高边说边开了电视,在沙发上坐下。

“谁说的?那可不一样了!”杨小梅腾地起身,掰着手指道,“你要当上了局长,那就是一把手。一把手是什么?那就是说一就是一,没哪个敢说二;指东就是东,没哪个敢向西。这是一种地位,也是一种声望,更是一种资本。这个你不会不懂吧?这还只是其一。其二呢,要是当上了局长,工资随着就涨了,还有这样那样,跟着也一下就涨了上去。天下有哪个不喜欢钱呢?除非是个傻瓜。有了钱,不说别的,这房子就可以换一套更大的,儿子也就可以出国留学了,还有……”

“还有什么?”刘志高瞥一眼杨小梅,“就说这些,你烦不烦啊?”

“哟,还嫌我烦了是吗?”杨小梅指着刘志高,“你可要弄清楚,我也是为你好。你要是这回当上了局长,再干上几年,说不定还能捞个副院长,那你的级别就上去了,级别一上去了,就什么都上去了。可现在这么一来,你是什么指望都没了。你清不清楚?”

“清楚又有什么用?”刘志高换了一个电视频道。

“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你想想办法,走动走动。”杨小梅将电视关了,“可你呢?就是耳聋,听不进,好像人家院长就是你的爹、你的娃,那局长就铁定是你的,没人去争,没人来抢,就……”

“就就就,你啰唆个啥?”刘志高一拍茶几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什么局长不局长,我从来就没想过,也没看在眼里。”

“啧啧啧,哎哟哟,你还没想过?没看在眼里?那是我在想了?是我看在眼里了?”杨小梅走近刘志高,偏着头瞅着他,“哦,那你早点告诉我呀,免得我天天做梦,到头来一场空!”

“谁要你想了?谁要你做梦了?真是的!”刘志高扬扬手,“你以为那局长是谁都能当的?又是那么好当的?”

“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吧?”杨小梅哈哈一笑,“刘志高啊刘志高,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啊!”

“你……”刘志高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杨小梅,抖动着手指。

“我怎么啦?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不像有的人……”杨小梅横一眼刘志高,捡起拖把去了卫生间。

早在两三个月前,局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接替老局长的肯定是刘志高。可今天宣布的结果是原第三副局长阳建国上了,刘志高还是第一副局长。有人透露,他这次错失良机是因为有人多次向院领导反映,说他在煤化厂案子的执行上与院里不能保持一致,消极应对,敷衍塞责,甚至有时还暗中作梗。想起这事,刘志高就感到十分憋屈,不禁心底一酸,接着一疼,颓然坐在沙发上。他刚坐下,手机响了。

“志高,在哪儿?干吗呢?”倪国庆笑着问。

“还能在哪儿?”刘志高勉强笑着。

“哎呀,志高,那些事就别放在心上,随它去了。”

“我要放在心上,那就不是这个样了。”

“那倒也是。”倪国庆顿了一下,“嗯,凭良心做事,凭本事吃饭,不看人脸色,不仰人鼻息。”

“谢谢老兄关心,也谢谢老兄指教。”

“看你说哪里去了。”

“老兄有何指示?”

“明天下午,要开一个听证会。你过来,或是安排一个人来也行,是关于你们去青山执行的事,人家对你们的处罚有异议。”

“哦。”刘志高想了想,“那我就不去了,让局里另外安排人去吧!”

那天在青山,一出营业厅的门,屈光宗就提出要对银行罚款,而且必须顶格。成大为说自己没意见,请刘志高定夺。刘志高正在思考着什么,一时没有吱声。屈光宗就当他是默认了。当刘志高觉得顶格处罚有所不妥时,屈光宗已将处罚通知书填写好了,仿佛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脸得意地将通知书递给他过目。刘志高没有接,只扫了一眼。成大为看出了他的心思,却装糊涂。

兴盛公司在青山县城西部的开发区内,由一个国有小企业改制搬迁而来,全新的厂房,全新的管理方式和运作模式,尚处于成长阶段。

李颖收拾好东西,锁好抽屉,准备下班回家。楚芳微笑着走过来,问:“怎么还没走?天都快要黑了。”李颖答:“今天业务多,刚忙完,就走。你是不是又要加班?”楚芳笑了笑,说:“平时轻松的时候天天盼着公司业务多,就怕没事做;现在订单多了,忙不过来了,让人急,也让人愁。”李颖呵呵一笑,问:“什么事还让你发愁了?”楚芳一声叹息道:“还能有什么,就资金的事呗!”李颖“哦”了一声。楚芳瞟一眼门口,问:“张明亮是不是出差了?银行里出什么事了?”李颖点下头,却也说不清楚。

李颖出了公司大门,琢磨着刚才楚芳的话,不由自主拨了张明亮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吃饭了没有、身体好不好。张明亮说自己正在去旅店的路上,等下就吃饭,身体挺好的。李颖说那就好,注意安全。

郭玉梅一眼看到李颖,忙边叫司机刘石停车,从车窗探出头,喊李颖上车。李颖走过去,道过谢,说不上车了,坐了一整天,想走走路。郭玉梅满口酒气,说那不行的,碰到了不上车,别人还会以为她怎么了。听她这么一说,李颖只好上了车。郭玉梅问张明亮在那边情况怎么样,打电话回来没有。李颖说打过,在那边还好,没事。郭玉梅说没事就好。李颖谢过她,望着窗外。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哦!”沉默了一会儿,郭玉梅瞟一眼李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颖说。

李颖深呼吸了一口,没有吱声。郭玉梅扭过身来,拉着李颖的手,拍了拍说:“你也别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最多也就给那边的人打一顿,关几天,再……”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郭玉梅身子猛地往前一扑,头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你怎么开车的啊!”郭玉梅指着刘石。

“有人横路。”刘石正视前方。

李颖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石。她看到了,刚才路上根本就没人。

好不容易在高院附近找到一家旅馆,住进去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宋广元说:“快点吃面条去,肚子早造反了。”张明亮说:“今天不吃面了,吃米饭。”宋广元笑道:“还是吃面吧,能省一点是一点。”张明亮拉着他就走,在旅馆边找了一家川菜馆,麻麻辣辣的,再加两瓶啤酒,算是美美地吃了一顿。

从川菜馆出来,宋广元拍了拍肚子,边走边说舒服。张明亮一笑,说真是不好意思,苦了大律师这几天了。宋广元呵呵一笑,撇一下胡子说,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人一起吃。张明亮哈哈大笑。宋广元也跟着笑,眼睛都湿了。

刚在房间落座,张明亮就接到何小年的电话,说不好了,行里出大事了。张明亮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何小年边喘着气边说,齐小红带着几个人,说是十点以前赶到双江,与江北等地来的汇合后,一起去省城上访。张明亮在房间里边走动边要何小年马上去追,要快,一定要追回来,一个也不能落下,这是大事,开不得玩笑,出不得问题;又说他现在就给齐小红打电话,要他们立即掉头。何小年说自己在镇上一个煤矿搞营销,马上赶往双江去。

此时,一台小面包车正快速跑在从青山到双江的公路上。车内的齐小红正低头沉思着,突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张明亮的电话,忙朝大家竖起食指,晃了晃,接了电话,说自己在去双江的路上。

张明亮问:“去那儿干吗?”

“去看一个朋友。”

张明亮说:“不对。”

“那你说去干吗?”齐小红说。

“你是去搭火车,准备上省城。”

“你怎么知道?”

“我有千里眼啊!”

“呵呵,你耳朵还真灵呢!”

“不是我耳朵灵,是你们真不该去。”张明亮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小红,你听我的,现在马上掉头,不要再去双江了……什么?你们已经到了城边上……那就这样,你们进城去玩一会儿,买衣服也好,吃东西也行,绝不能与江北的人碰头,更不能与别的地方的人串联,十一点以前必须回到青山。这是底线,你得给我保证!”

“张行长,我们……”

“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也理解你们,但你必须听我一句,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我回来再说!”

“嗯,好吧!我答应你。”齐小红咬了咬嘴唇,“不过……”

“不过什么!好了,就这样,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齐小红收了线,何小年的电话就来了,说自己在来双江的路上,要她找个地方,等下他来请他们吃夜宵。齐小红将张明亮和何小年的意思跟大家说了,有的说既然张行长知道了,那就回去算了;也有的说听齐小红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有陈雪兰说不行,不能这样就算了。齐小红眼睛一瞪,说:“要去你自己去,别把我们扯在一起。”陈雪兰说:“喊我们来的是你,现在说不去了的还是你,不知你搞的什么名堂!”齐小红指着陈雪兰说:“我说你死脑筋不?我喊大家来,自然有喊的道理,现在叫大家不去了,自然也有不去的理由,这个大家都明白了,难道就你是个木脑袋,就你那么笨?”大家都看着陈雪兰。陈雪兰脸一红,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哦”了一声,说“明白了,明白了”。齐小红笑着说:“我就知道,人家雪兰是冰雪聪明的人。”陈雪兰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着。齐小红一拍陈雪兰的肩膀说:“走,进城,让何行长请吃夜宵去!”陈雪兰点头,其他人跟着欢呼。面包车上的沉闷一扫而光。

张明亮给周大新打电话,几次都占线。一接通,周大新说正好要给张明亮打电话,要他务必做好员工的工作,不得到双江集中,更不能去省城上访。张明亮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支行有几个人应该是刚到双江,但不会去集中,更不会与其他行的人串联,而且十一点以前会回到青山。周大新放心了。张明亮告诉他,L省高院执行局明天有一个听证会,将组成合议庭,审议那个处罚决定。周大新表示,这也是一个收获。

张明亮躺在床上,边和宋广元聊着明天听证会的事及其可能出现的结果,边等着齐小红等人的信息反馈。十点五十分,齐小红发来信息:我们说话算数,都已回到青山。张明亮回道:好样的。谢谢!

长方形的听证室里,中央摆放着一张酱色长条形的会议桌。房间本来不算小,但又长又宽的会议桌把房间堵得满满的,加上顶上的日光灯有的也不怎么光亮,个别的还黑了,难免令人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张明亮一进门心就紧了一下,直到走至指定的位置,又深呼吸了两次才平静下来。宋广元在他的左下手坐下,边自信地打量着室内室外,边问张明亮是不是有点紧张。张明亮浅笑默认。宋广元说过一会儿就好了。张明亮说也不是怕,就担心他们不讲理。宋广元一笑说,据理力争就是。

屈光宗和于小财说笑着进来了。于小财跟张明亮隔了两张椅子坐下。屈光宗坐在于小财的右侧。张明亮朝他们欠欠身子,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屈光宗正襟危坐,不露声色。于小财也只朝张明亮勾一下头,往椅子里一靠,就跟屈光宗说笑去了。

倪国庆和一男一女两位法官在张明亮的对面坐下,一脸冷漠,一脸严肃。室内立即沉寂下来,只听到墙上的钟“嘀嗒嘀嗒”数着时间。张明亮心里不免又是一紧,那“嘀嗒”声也仿佛敲打在他的心坎上。

倪国庆咳了一声,扫了一眼大伙儿,宣布听证会开始,由申请方先说。张明亮陈述了主张和理由,宋广元做了补充。随后,屈光宗说了处罚的理由和依据。于小财表示,罚三万还不够,应该罚十万才对。倪国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于小财。后者似乎没看见,继续口若悬河。倪国庆瞪了一眼于小财,他才脸一红,不说了。

屈光宗举了一下手说:“报告倪庭长,是他们故意拖延时间,才造成资金转移的。这可是事实!”

张明亮也举一下手说:“尊敬的倪庭长,事实不是这样。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耽误,是他们填写的查询通知书有错误,单位名称和账号不符,无法查询。”

宋广元将质押合同及查询书等相关资料、凭证等送到倪国庆的面前。

屈光宗说:“可我们马上改了。”

张明亮说:“没错,你们是改了,可钱在你们查询之前就已经在异地支付了。”

于小财得意地一笑说:“张行长,这个你就别想抵赖了。屈法官他们是录了像的。”

屈光宗横了于小财一眼,后者茫然地眨着眼睛。

“好。于科长说得好。”宋广元看着倪国庆,“倪庭长,我提请屈法官将录像拿出来,放一回,让大家看到底是不是银行拖延了时间。”

倪国庆左右看了一眼,见男女法官都点头,表示认可。屈光宗在包里翻了翻,说录像带没带来。

“是真没带来吗?”倪国庆盯着屈光宗。

“我问一下。”屈光宗打了个电话。

曹二喜推开门,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将录像带交给屈光宗,在他身边坐下。女法官从屈光宗手上接过录像带,放了起来。

“好了。你们都在这儿等一下。”倪国庆看了录像,领着男女法官出了门。

屈光宗指了指于小财,压低声音说:“好好的提什么录像带,真是没事找事!”

于小财一脸无奈,说:“我还以为那个能唬住他们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打了两下自己的脸。

张明亮和宋广元在悄悄地讨论着什么,见于小财打着自己的脸,差点笑出声来。

合议时,女法官说事实十分清楚,银行没有不配合的情节,不应该受到处罚,处罚决定应予撤销。男法官说:“处罚也行,不处罚也对,但可以肯定的是处罚过重,不该顶格,不过,还是给予适当的处罚为好。”

屈光宗正数落着曹二喜,倪国庆和男女法官鱼贯进来,在原位坐下。倪国庆清清嗓子,扫一眼对面的人,说经合议庭合议,罚款由三万元改为三千元。

“这……”曹二喜满眼疑惑地左右看着。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于小财站了起来,“倪庭长,这不对吧?”

倪国庆瞪了于小财一眼。于小财顿时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坐了下去。屈光宗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木雕。

“倪庭长,对这个结果,我也不太满意。”虽然比预料的要好,但张明亮嘴上还是这样说。

“那你要怎样才满意?”倪国庆斜看着张明亮,微笑着。

“应该撤销!”

“撤销?”倪国庆摇摇头,笑着走了。

“这倪庭长是不是昏了头了,这不明摆着胳膊向外拐吗?”等倪国庆他们一出门,曹二喜说着就拍了一把桌子。

“别乱说!”屈光宗瞪一眼曹二喜。

曹二喜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

“好,张行长,你行!”屈光宗似笑非地瞅着张明亮。

张明亮笑着说:“谢谢你的配合。”

“张行长,你很得意,是吗?”于小财指着张明亮,“我要你回不了青山,你信不信?”

“于科长,你吓唬谁啊?”张明亮偏着头,瞅着于小财,“我知道,你什么下三烂的事都干得出来,也已经领教过了。但我告诉你,我们既然来了,你再怎么样,我们也是不怕的!”

“于科长,你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得告诫你。”宋广元指着于小财,“从现在起,如果我们有任何危险,你就是头号嫌疑人。”

“你……我……”于小财指着宋广元,涨红着脸。

屈光宗扭头就走。于小财和曹二喜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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