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此间很寂寞,此间的寂寞。我们在此间成长,此间是一条河。
——秋,微凉。
一、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摩擦得发热。她喜欢被子,她总要盖被子,在夏天盖薄薄的毯子,冬天盖厚厚的棉被,她把自己压在一坛柔软下,这样她觉得很安全。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机,蓝屏,幽幽的光,七点二十三分。
起床,打了个颤,她缩了缩肩膀,开始凉了吗?南国的天,会这样轻易?现在是十月。
她还是把风衣套上了,迎上这十月清晨的微凉。她要把自己照顾得好好好好,不可以感冒,不可以逞强。
洗了一只苹果,然后出门。
起风,叶旋转着飞下,这其中会有多少人多少感触?路边的小食档,推出了腾腾的热蒸包子,可惜没有吆喝。
她嗅了嗅苹果的清香,咬了一口,汁液溢出了唇角。
她叫小麦。
小麦在十月微凉的清晨来到火车站。
她买了一张站台票,随着人流进站,清晨,人也这样拥挤,火车进站那一刻她被推着向前向前,她被逼在栏杆前,左右两个男人穿过她的身体说话,她的耳朵嗡嗡直响。
她抓住栏杆看见车门洞开,人在缺口里爆发,像山洪那样气势磅礴。山洪都涌到了月台上,又渐渐散掉。
小麦穿行在剩下的人与人之间,拨动他们徘徊不定的身体,不断说抱歉对不起,她很快到了出口,站台上的人已走得七零八落了,她望穿厚重起来的空气依旧毫无所得。
她没想起来要打个电话,她要等的他没有手机,可是如果他来了,如果他找不到她,他总该会拨通她的号码吧?于是她找手机,她探进衣袋里摸了个空。
她直了直身子,警觉起来,徒然地四处张望。在她的右边不远处是两名铁路工作人员,他们相隔一米地站着,拿红色小旗的一位扁了头对另一位说了句什么,那一位便笑了。
小麦越过他们冲了出去,她记起那两个夹着她说话的男人,他们为什么要夹着她说话?还要这样聒噪,他们污浊的口气在她头顶交合的气息仍软软地刺激着她的百会穴。
跑出火车站她几乎马上绝望起来,站外四通八达,可是她终于没经过思虑地伸向了其中一个岔口,后来回想的时候她认定了这个行为的徒劳,然而同时也肯定了徒劳的必然。
这不是很明白么,即使我们在面临失败的时候,或者更糟糕的情况,比如溺水,我们还是会高高举起我们的双手奋力拍溅——大概就那么回事,我们还是会挣扎挣扎奋力地上进。
然而小麦即使是在回想的时候也依然感觉空虚得不可思议,她想既然那是必然的行为,为什么会导致以后荒谬的故事呢?难道“必然”是不可理喻的吗?
车祸是那样发生的,小麦跟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那个被汽车撞上或者撞上汽车的和她一样奇特的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后转过身看见了小麦,然后才又晕了过去,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小麦对那名干干瘦瘦两眼很深的警察说,说完她觉得厌烦,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
“不喜欢这味道吧?”警察说。
“呃。大概是的。”
“多嗅嗅就习惯了。像我这样的,每天碰见两三起交通事故,要是有一天不跑医院来嗅嗅,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
小麦想这警察的建议真够奇怪,平白无故的谁喜欢跑医院来着。
其实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来医院了,送那受伤的女孩上救护车时,这警察以她现在的同样的奇怪来看着她,问:“你是干什么的?也上来吧。”
结果她就来了。
在救护车上这警察开始盘问她事故的发生经过。这已经是她第五次进行阐述了。
警察早就不再笔录,他翻看着第一次做下的笔录,询问着不解的地方,像高考学生一样严谨对待考卷上的一词一句,而他每询问一次,她便从头到尾重新讲述一次,到了后来她发现她的讲述与上一次相比一字不漏。
“你说,啊,你不认识她?”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你干嘛追着她跑。”
“我没追着她,只是刚好在她后面跑。”
“你在她后面跑就是追着她!”
“我只是刚好。”
“你说这是刚好,然后她出车祸了,也是刚好?”
“是刚好的。”
“你这是在狡辩。”
“我没在狡辩。”
“你说你没在狡辩就是在狡辩。”
小麦挥了挥手,只是很随意的,可是她接着没说话了,于是她的挥手可以被诠释为挑衅。警察说我这是在问你呢,你要答啊!
小麦说你要是说我是在狡辩,我就不说话了。
警察笑嘻嘻地说:“你要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小麦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巴,刚好早上吃的那个苹果在胃里翻了个身,她听见自己的喉咙“咯哒”一声,一股混和着胃酸的果香徘徊在唇边。
她不惯于辩解,这世界有它该有的样子,是可以看见的,她一直相信。
她还是合上了嘴巴,再不肯吭声,她想那女孩要出来了,医生说她没事,受了点惊吓,检查一下就好了。
她站了起来。
小麦越过警察的头顶看见了女孩,她走在一位架着厚镜片的老护士身后,红色毛线衣挽起了左边袖子,关节处裹了纱布。
小麦朝女孩点头,女孩也朝她点头,似乎反射性的。
警察站在她们中间,反身对女孩说你好了?
小麦听见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磁力,女孩说给你添烦了。
警察似乎很亢奋:“不烦。更烦的有得是,这年头,车祸的不是断个胳膊就是缺个腿,死得也多,你是好的,头还晕不?
伤不深吧?也该你倒霉,谁让你不看路跑的?就是撞死了,也怨不得人家,以后得小心点。”
女孩一一答应着,警察这才回头指着小麦说:“你这位,唉,怎么说?是你的谁,她说不认识你。”
“我是不认识她。”小麦轻轻插了句。
警察又笑了:“你这是呢,这年头怕担责任的人也多着是,我看你也年轻也老实,人也没死,怕啥来着?你这位……”警察转向女孩,“她说不认识你呢,你认识她不?”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小麦,小麦也看着她。
警察又问:“我说呢,你倒说说,你认识她不?”
女孩依旧瞪着眼,她说:
“我不知道。”
二、
小麦在十月微凉的清晨遭遇了一场奇妙的车祸,车祸的主人公不是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与她有关。
小麦想如果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那就没什么可觉得奇怪的了,荒谬的事情就应该有荒谬的样子。
小麦这样子对后来被她叫成小艾的女孩说时,小艾依旧十分茫然,她瞪着眼——她又瞪着眼,她似乎惯于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一切情绪。
小麦掰着手指算给她听,她给她比了四个数字,问看清楚了么?
等小艾点头,她又说:“哎,这是你欠我的。你要还。我手机被偷了,我的钱都用来付了你的医药费。我没钱了。”
小艾这次没有点头,她把手插在裤袋,动作很慢,她掏出手机和手。
小麦拿过她的手机,也是蓝屏,幽幽的光。
小艾在床上盘起腿,垫了两只枕头躺下,床正好抵着窗,窗外有一弯暗淡淡脏兮兮的月,她说你帮我找到家人,他们会还你的。
小麦也翻身上床,查看着电话本上的名字说会找到的,你放心。
她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没底,白天她也这么说,但那时是为了安慰小艾,那时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小麦看着她蹲在地上哭,她叫她:“哎……哎……”但她低着头哭不看她。
是小麦想起来她有一台手机的:“哎……你别哭啊……你不是还有一台手机吗,你打打看,准有认识你的人。”
她把小艾带回家里,她们开始不断地打电话。
小艾的手机里存有125个名字,125串号码。
“哎……”小麦叫她,她觉得很难为情。小麦和这个女孩一样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该怎么称呼她呢,叫成小艾是后来的事了,她当时还没有想到。
她当时是问小艾:“我们先打哪一个号码?哎,你看,你对哪一个名字比较有印象?”
小艾从头到尾看了一次,她皱着眉。小麦想还是把这决定权交给她的好,她于是说:“或者你这样,你看你喜欢哪个名字多一点?”
小艾还是皱着眉,但她拨了一个号码,小麦提了提呼吸,双唇微向内抿了抿。
“通了吗?”
小艾扬着嘴角点了点头:“喂……哎你好!你是齐舒?(小麦心想小艾真会挑,齐舒这名字可好听)
……啊好!你,齐舒,你可知道我是谁?……哦不,不是和你闹着玩的,是这样,呃,情况很复杂,我可以晚点再向你解释吗?
我手机里有你号码,我想我是认识你的,你认识我吗?……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想,你手机里应该有我号码……不会吧?……没呢,我能玩吗我?我是真不知道……”
小麦狐疑地看着小艾一脸狐疑地挂电话,她又瞪大了眼睛。
“你来打。”她把手机递给小麦。
她们在白天拨了125个号码,其间手机没电小麦到公寓楼下一家配件店买了一只充电器。
其中16个号码已经停止使用,其中21个号码关机状态,其中18个号码无法拨通,其中23个号码无人接听,其中8个号码拒绝接听——她们一一拿纸笔登记着。
剩下39个号码,他们说不认识,不认识后来被叫作小艾的女孩:
“不认识,我这没存这号码啊,你是谁啊?”
“你无聊着是不?”
“你的情况再特殊,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
小麦用衣袖擦了擦手机,对自己也对小艾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小艾说:“你说,有这可能吗?……这手机,可能不是我的。可能,我是个小偷,这是我偷来的。
你不是说,你是刚被偷了手机,然后碰上我的吗?这世界小偷很多,搞不好我也是个小偷。”
小麦摇头:“就算这手机不是你的,可是这通讯录上的又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能不认识这手机的主人吗?”
小艾转向窗外,对着那轮月说:“我也就想想。”
小麦后来想出来的办法她自己也觉得不是聪明的。
她想她们可以到小艾出车祸的地方看看——这时她们都称呼小艾为小艾了,小麦总叫她“哎”,而她自己也默认了这名字。
小麦认为小艾跑到了那个地方,没准是和那地方有关的,不排除小艾家就在那附近的可能性,她们在那儿等着,可能会碰上小艾的家人。
她们在马路边的花坛上,从早上开始,午饭也在那儿,矿泉水就着面包。小艾咬了两口,便递给了小麦。
小麦知道她吃不下,也不勉强。
她们话不很多,很安静地等待。有时也去火车站,等胡杰。小麦告诉小艾她和胡杰是一对恋人,胡杰当兵,在西藏。
小麦是在一个星期前收到胡杰的信的,信上有大约的日子,就是小艾出车祸的那一天,胡杰复员回家。
小麦给小艾看胡杰的信,她们跪在床上,把信抹平在床单上看,头挨着头看,一字一句一顿地看。
小艾说:“他应该回来了吧。”
小麦说:“应该回了吧。可能在路上,西藏路远,我们要差不多一个月才能通一次信。他回来会找我的。我手机丢了,可是他知道我住这里。”
“你用我的手机吧。”
“你要等你家人给你打电话呢。”小麦笑着拒绝了。
事实上小艾的手机从没有响过。可是小麦认为,手机总要响的吧,不响的手机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