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太太的生日并不铺张。挑了酒店的一间宴会厅,请的人也多半都是相熟的亲友。我到的时候,略显太早,来的人尚少。沈守业见我时,似十分惊喜。自上次与乐冬他们同桌吃饭后,我们便再没单独出去。他来找我,我总让唐娜寻些理由推脱掉。无非是懒得再应承他。
只是眼下,在这地方他却成了我的庇荫。说到底仍是穷人的穷心作祟,即便我身上的礼服不菲,手里的礼物也不寒颤,却仍浑身不自在,觉得此处与自己就是格格不入。
沈守业说,生日宴还没开始。他带我到旁边的休息室里小坐。他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握着,手指微微颤动。这样木讷的人,真的不是我的对手。
若换了旁人,兴许为打破僵局,我会寻些话题来聊,偏偏到他这里,我却没了那份好心和周到。
好半响他才憋出句话来。
“你最近可好?”
我轻笑。
“还不错。”
他讪讪地陪笑,心里估计已经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没营养的对话,想转到其他地方也显得蹩脚。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多半是他问我答,长不过几个字。他找话题找得一脸紧张,额头上浮起一层薄汗来。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看见我们先是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
“刚还说你们俩呢,一来倒先遇上了。”乐冬说着走过来,倒像与我熟识似的,挽着我的胳膊坐了下来。
孟永勋站在那里,并不说话。起先眼神盯着我,后来又转过身去,看着窗外。
多了个乐冬,沈守业便活络多了,先前面对我时那种困窘的神色似减了几分。从聊天中,我知道他和乐冬从小就是邻居,小学时念同一所学校。
乐冬递给他两张票子。
“你带纪小姐一起来。”她笑盈盈地说。
沈守业笑道,“你演的那些东西我可看不懂。”说着把票子递给我,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就去给她捧捧场。”
那是最近在大剧院正上演的话剧。是很知名的舞蹈剧团。她是主角,演众星捧月的人物。
从始至终,孟永勋都没说过话。
待外头的宴会开始,我们才陆续往出走。乐冬挽着孟永勋的胳膊走在前头,我和沈守业在后面。他似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挽住我的手。
到大厅,就见沈太太和高如是夫妇在攀谈。等我们走到跟前,高如是才看见我,目光从我的礼服扫到我那只被沈守业牵着的手,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神色不变。
我把那礼物交给沈太太。
当她打开的那一瞬,我瞟到高如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那笑中含义很复杂,仿若渔夫撒了网,就见有鱼儿上了钩。
倒是高太太神色一变,脸色微微发白。
这宴会招待得很丰盛,香槟红酒一应俱全,又有丰富的餐点任取。我略略吃了些,只对那酒有几分兴致,不觉多喝了几杯。
沈太太带着沈守业四处应酬,我倒落了个清静,只管拿着酒杯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待着便好。正一个人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美酒,又与喧嚣划开界限,就见高如是朝我走来。
“假请好了吗?”他明知故问。
我笑而不语。
“你明天先过去,那边的酒店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去机场接你。”他说,“我这边还有个会要开,晚一天再去找你。”
这算他与我说得最敞亮的一次。看来这趟旅行他早就计划好了。
“那套珍珠项链……是你送你太太的?”我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知道这个。
“不是。”他说,“我买了一样的给她。”
我不觉又轻笑。
先前还以为他送我的东西,都会打上特定的符号,倒没想过他能把这样的事也做得坦坦荡荡。
把手里的递给他,“帮我跟沈太太说一声,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我快步地从他身边走开。心下一阵凛冽。不知从几时开始,对他这个人越来越厌恶了。
出了酒店,我沿着路边一直走。
冷风呼啸着刮在脸上、身上,有些刺骨,却也能让我被酒精冲击的脑袋稍稍清醒一些。
走到便利店附近,我想买杯热饮,这才发现刚刚出来的时候,把手包忘在休息室了。这倒好,钱包、钥匙、手机,统统丢在那边了。
再往回走,我显然不乐意。可从这里走回家,也照样没法进门。一时之间,我怔怔地站在路边,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样在赤冷的冬天,站在街头,茫然而无措的情形,以前也曾有过。比起此刻,或许更窘迫,凄凉。
像是时光的裂隙透出的冷风,越吹越猛,渐渐撕开巨大的一个口子,于是那些自以为忘掉的悲伤就像钻出朽木的蛆虫肆无忌惮地冲击而来。
十年前,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街口,我也曾这样窘迫过。
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欲哭无泪。身边汹涌而过的人,都与我无关。心像碎掉的纸片,被冷风卷着四处翻滚,无从拼凑。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记忆起那种全身像碎裂似的痛楚了。
在这种时候,如果换成是我的任何一个妹妹,怕是都要狠狠地哭一场来宣泄一番。二妹纪天天总说我没有泪腺,现在想来怕是被她说中了。
我的确哭不出来。
哀默大于心死。
高如是说过,他要的是我的心。
可我的心,早就死掉了,死得冰凉透骨,死得彻彻底底。
有人走近我,从后面将我拥住。他的头抵在我的脖颈上。那熟悉的气息,即便是过了十年,仍然能被我轻易地记起。那是同我一样的味道。
那一款的沐浴液,几年前已经停产,可我仍在用。我囤了几大箱。
该庆幸,那过期的沐浴液并没有让我得什么诡异的皮肤病。
我转过身去,看着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抱着他,手臂如此自然地搂着他,就像十年前那么自然,仿若时光从没在我们之间划下鸿沟。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风中微微变了调。
“孟永勋,我还可不可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