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看见那条小巷时还是小学。
某个周六的清晨，他与母亲发生了争吵。
母亲不想让他继续踢球，不想让他继续参加校队的比赛。
他不愿意。
在激烈的争吵后，他独自去了训练场，甚至多踢了一下午的球。
在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在大路的左侧有一条小巷。
一条他此前从未注意过的小巷。
他站在巷口，朝四周张望。
无论是小巷里还是大道上，竟都空无一人。
此时已是傍晚。斜阳抛下灿金色的辉光，将大道染成一片金黄。
可小巷中，却只是昏暗。
巷子两旁，灰色的高墙耸立，如巨人高耸的身躯般遮蔽西斜的夕阳。在阴影下，小巷如千仞峭壁下的狭长深谷，到有几分“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之感。
他独自一人站在巷口，在他稚嫩的双眸中，幽长的小巷伸向远方，没入幽影，终化为一点黑暗。
他当然看不清漆黑的远方，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清楚地看见小巷终点有什么。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签名球衣。
他的脑海中，甚至清晰地浮现出球衣的模样。胸前的队徽背后的号码，还有那签名——他甚至能够看清黑色的笔画。他确信它存在，存在于小巷的终点。
他朝幽深中，朝终点的球衣走去，身体隐没在高墙下的阴影中。
他不知走了多久，却仍不见尽头。
天色已晚。夜的黑纱悄无声息蒙住了小巷，也蒙住了他。
他停下了脚步。
初见球衣而油然而生的兴奋感已消逝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眼前的黑暗，如巨兽的血盆大口，正欲将他吞噬。
他忽然不那么确信球衣的存在了。
恐惧无声无息中攫住了他的心。他回过头。
他决定不再继续走下去了。
可当他转过身，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他仍立在大道上，夕阳的余晖铺就了金黄的街道。可左边，哪还有什么小巷？
那只是一度灰黑色的高墙。
就好像，小巷从未存在过。
可刚才的黑暗，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在失魂落魄中，他回到了家。
一切依旧，可他对足球的热情，在不知不觉中消褪。
终于，他不再踢球。
生活如故，而那条黑色的小巷也在记忆中逐渐淡去，直至又一日。
他迷上了各种虫子。饲养捕鸟蛛蝎子，去野外抓各种昆虫做标本……
而当他与父母又因为这些爱好而争吵后，那条路，已经被他淡忘的小巷，又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他坐在床边啜泣时，黑暗的小巷出现在他的房间。他身前的墙壁上，出现一个缺口。两堵灰黑色的高墙延伸入房间的墙内，形成狭长的小巷。他在巷口看见终点。那里是一盒标本，都是他想要搜集却都一无所获的昆虫。
可小巷内，依旧黑暗。
黑暗吞噬了他的勇气，甚至也吞噬了他对昆虫的热情。
深邃的小巷映出他的苍白无力，映出他那份兴趣的渺小。
从此，这条小巷成为了他的梦魇。当他因为坚持自己的意见与人争吵后，这条小巷就会降临，无论何时，何地。
他试图坚持无数东西，吉他、写作、摄影……却都因为这条黑暗中的小巷而放弃，他永远地被它困扰着。
甚至，在他与另一个女孩之间的恋情被长辈反对后，巷子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在小巷里，站在前方，背对着他，缓缓朝小巷走去。他朝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背影追去。她的步伐不大，他却永远追不上她，眼睁睁看她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在她的背影消失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黑暗包裹。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走去尽头，他会得到他想要的，可在阴冷的黑暗中，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
当每次与那个女孩相会后，这条小巷就一定会出现，甚至于当他看见她，她的脸就变成那条小巷，将他抛入黑暗的回忆。
最后，他分手了。
恋爱、工作、生活……无论是哪个领域，他的本心都因为小巷而改变。在他人眼中，他的生活还算如意，可只有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初心。
终于，在上班路上，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条小巷。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它为何出现，但他还是走了进去，面无表情。
他决定要走向最深处，即使他已经看不清深处的东西。
这次的黑暗，显得似乎不那么可怕。
当他第一次停下脚步后，他强压下自己离开的念头，朝前方再度迈步。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没有回头。
当迈出的右脚落地后，他看见了尽头。
那是一个花园。
无数鲜艳的花朵盛开，机智蝴蝶在空中飞过，轻盈地停留在枝头。
他看见一个孩子穿着球衣，正专心地在草坪上颠球。一只甲虫掠过，停在他的肩头。
转瞬，眼前的孩子变得虚幻。
从花园后走出一对青年男女，二人深情相拥。
此时，他才发现，花园不知何时已入深秋。
零落的金黄树叶随风而起，在空中飘舞，又飘落在二人的身上，为他们加冕。萧瑟的秋风在这方天地间穿行，却少了一丝冰冷，多出半分柔情。
无数的画面在他的眼前，在这花园内闪过，而花园内的季节，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
直至，灰暗的天空中飘下第一片雪花。
他缓缓地走进花园。
里面，已经没有其他身影，但正中，在厚厚的雪地上，还静静地躺着一件球衣。
他想起第一次发现这条小巷之时。
他缓缓弯下腰，跪在雪地上。身上衣衫单薄，他却无法感受到一丝寒冷。
他伸手，抓向那件球衣。
他抚摸着球衣，双手开始颤抖。
过去的一切，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这就是黑暗的最深处啊。
可自己却已无法回到过去了。
“我究竟，究竟错过了多少啊……”
他凝视着眼前的球衣，眼中忽然泛起一阵晶莹。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满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知。
直至，手中的球衣也逐渐变得虚幻。
和过去一切一样，化为幻影而逝。
他跪在花园中，一动不动。
雪止。
银色的花园中，仿佛一切都化为静止，化为洁白的雕像。
连同时间，一同不再流逝。
直至一切，都化为虚无。
他依旧在上班的人潮中，被裹挟着走进公司的电梯。
只是，那张早已麻木的脸上，多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早已在黑暗的小巷中逝去，却又在终点的花园中重拾的，对希望的那份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