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斗，我该怎么办？”
少女空白无措的面庞就那样倏然撞进月咏几斗的视线，于是所有的话语都骤然间偃息变成泡沫无声消弭。
她从来没有让他见过这样的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指尖的温度冰凉得他的心脏都要跟着凝滞了。
我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因为我在这里了，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
他多想这么说。
“发生了什么？”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和那个‘愚者’有关？”
话已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失言——他本不该和那些人扯上明面上的关系的，但是亚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她只是捂住了自己的脸，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理智恢复到正常水准：“抱歉几斗，我不知道……”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残余的碎片从脑海中扫出去，抬起眼，试图在少年的颈间寻找那枚熟悉的逆十字架。
——那里空无一物。
“怎、怎么会……”金色的双眼骤然睁大。
“你是在找这个吗。”是平淡到几近陈述的疑问句，月咏几斗出声叫回了她再次游移的思绪。他解开衣领的第一颗扣子，亚梦看见那里有两条项链，一条是黑色皮质的细绳，一条是旧银的链条。
他随手解开搭扣，将那条皮质的细绳从领口抽出——纯银的逆十字坠在项链的底部，中间是泛着冷光的深蓝色猫眼。
那一日，亚梦和琉璃在街心公园遇见拉小提琴的月咏几斗的时候，他颈间项圈正是坠着这一枚逆十字。
他将皮绳稍稍缠起几圈扣上搭扣，便是熟悉的项圈。
不等亚梦开口，月咏几斗继续说道：“制裁者的逆十字架，如你所见，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the Hanged Man（倒吊人）是天河司给我的名字。”也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亚梦无言。少年的面容在没有了平常桀骜不驯的笑容之后显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他的左肩背着琴盒，为她拭去眼泪的手收回插进衣兜，于是他们在空间上的联系就只剩下那双定定地看着她的深蓝色眼眸。
他就那样看着她，眸色随着他的陈述渐渐深沉。
他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一天总会到来。绫小路琉璃、制裁者还有他负责将这些事摆在她还有守护者的面前，是否接受，选择权在她。
倒吊人，象征着磨难和牺牲的塔罗。他会永远行于黑夜，守望光明。有人会说倒吊人是神性的苦行者，但他没那么伟大，他只是在更大的尺度上，向命运屈从了而已。
“……为什么。”
日奈森亚梦知道自己不是圣人。
她无法和他们所有人一体同心，她是长在阳光下的，她没有办法确知并承受他们所有的苦难，和那些愿意将一切都缄口咽下的温柔。
她唯一能够感同身受的仅仅只是，刚刚将她推开的少女、现在在她面前沉默的少年，他们一定都很痛。
“你们做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只是为了让我……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
“可是当我发现了你们的存在，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装作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活着了。”
她说不清，那应该叫做“负罪感”吗？关于她毫不知情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战斗、他们的守护。她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东西现在看来如同红宝石，如同珍珠那样珍贵，可是红宝石的内心是鲜血，珍珠的内心是死亡。
而现在正伤害着他们的，也正是如血般猩红的宝石。
*
“那是如血般猩红的宝石。”
拉斐尔牵着戴雅蒙德的手，用缓慢又低沉的语调，向她讲述着他们曾见过的故事。而归途之中的绫小路琉璃浴着暮色，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风吹动她印着歌德窗棂的裙摆，像一只夕阳里絮絮飘摇的灯水母。
“主人。”她听见戴雅蒙德这样唤她，“你是自愿的吗。”
*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愿的’。”月咏几斗说道。
真的是自愿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屈服了？她不需要知道。
这个世界上疼痛着的人太多了，他们的血、淤青、疤痕也太多了，她不需要、也没办法一一看过。
日奈森亚梦摇头：“我并不是怀疑这一点，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
*
“我不是你的主人。”绫小路琉璃说道。
“你是。”甜心如此回答。
“你的主人，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这没有什么分别。”戴雅蒙德的眼睛是暗金色的，即使逆着光也显出一种异样的明亮，仿佛那光亮来自眼瞳本身，“光归于她，暗归于你。没有人能说什么。”
“可是我知道她会。”绫小路琉璃握住手指又松开，那枚菱形晶石的触感犹在指尖。
甜心点头：“她会说：‘不该是这样的’。”
*
不该是这样的。她说。
我们分明是一样的人类，我们朝夕相处，如果我看到世界的丑恶会恐惧会难过，如果我会被那些东西伤害，那你们一定也一样。
虽然我只是擅自这么觉得，但我觉得你们会痛会累，你们不应该只由自己去承担这些责任。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做些什么。
“虽然这样已经很久很久了，说不定久到我们习惯的部分远比我们觉察的部分多得多。但是，这是可以被改变的……对吗？几斗。”
*
甜心看着她，仿佛被牵引一般缓缓开口：“对吗？……琉璃。”
*
我无法替你们疼痛，也无法确知你们已有的疼痛。但我想从今以后，我们可以站在一起，我们可以紧密相依。正因为永远合不起来，我们可以永远作伴。
我们可以吗？
她看着月咏几斗，而对方也回望着她，看着她向着自己伸出手来。
夕阳西下，暮霭红隘。
无论是蓝发的少女还是少年，他们周围的景物随着落日的消隐正在慢慢渐渐黯淡下去，可是他们能够感受到，一种还要更加巨大的、明亮的东西，正在缓缓升起。
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实性的话。
或许他和她，都可以不用再这么沉默下去了。
于是向他伸出了手的粉发少女，听见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语调却带着笑意：“果然像是你这种笨蛋会说的话。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会拒绝你。”
于是晚暮中的蓝发少女伸出双手，让暗金色的守护蛋落在自己的掌心，带着冰凉又灼人的温度，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可她还在。
她就是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