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稍早,下午2:00整。
顾城面前展开的是一副灰色的销毁线。
他站在格温身旁,塑料肉制成的身体,关节处露出明显的缝隙,这个细节在他的进化版居家仿生人,也就是2400身上已经被弥补了。现在,只有十年前的老型号才有这种粗制滥造的结合线。也正是因为这种有缺陷的带缝设计,让3400永远也无法走出自己的“家”,否则只要有一点水份渗入,就会立刻短路。
换做7010这种可以带出家的仿生人,就绝没有这样的漏洞。
他这一身塑料制成的身体,其实是他的“衣服”。
真正的顾城隐藏在他后脑勺发际线的下沿,四个并排外接孔上方的体内芯片里。
他站在一长列快要报废的仿生人队伍里,他们的右手边就是用重新压制的塑料肉打印出来的新仿生人。顾城的前面有笨重的快要被淘汰了的6800,也有居家机器人中经常出bug的7100,甚至还有损坏严重的2400。
这片流水线的正前方,是一个垂吊下来的黑色机器。
每当有仿生人按程序走到它下面时,这个机器就伸出钢爪,将仿生人的头部固定,然后伸下来类似开罐器的东西,夹在仿生人的发际线上下,像起子似的顺着它们交接处的缝隙狠狠一掰,露出黑色的芯片和密密匝匝的电路。接着,一根很细的镊子垂下来,轻轻夹住电路板中央的芯片,将其拔出,运到上层。
每个仿生人都默默的运输到机器下面,被开罐器夹住脑袋,然后上下掰开,“咔”的一声,像撕裂熟透的瓜果,然后从中掏出带有它们AI的芯片。
而顾城仅有2米之遥的身旁,另一台机器则在逆转这个过程。
回收机器人使用他们的废料被制造出来,塞进芯片,然后麻木不仁的进入回收站工作。
工厂的这一幕像一座巨大的失乐园,一部分人麻木的走向死亡,而另一半重生为麻木的人。
而流水线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熔炉。这里会把失去芯片的仿生人溶解为一团有机物,然后搅拌冷却,分层过滤,沉淀物流入下一个房间,在那里被压制成立方体形状的粉色塑料肉,而浮在上面的白色部分则在另一台机器里加工为仿生人体内的润滑剂,也就是,“血”。
顾城又向前了1米。
格温站在高处的铁架上,和操作着机器的回收仿生人一起默默观察着台下的处刑与诞生。
她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锁定在3400身上,居高临下的模样像是孤傲的女王。
格温眨了一下眼,蓝色的光圈变成了白色。
机器猛然下沉,握住了顾城的头部,然后开罐器一上一下顶住了他的后脑,伴随着“咔啦”一声,塑料肉模拟的头骨被撕成两半,顾城的整个头部如同张开了恶魔的豁口般喷射出白色的血液,钢铁制成的镊子毫不犹豫的插入他的核心,把芯片拔了出来。
格温的圆圈变成了蓝色。
没有惊险,没有反抗,没有特别。
这就是机器的一生。
她转过头,对回收站的负责人说:“请将3400的芯片给我。”
“别着急。”他挥了挥手,流水线暂停,机械手臂钳着那贴纸大小的芯片递向皇帝似的高台上。他显然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把芯片扔到格温手里:“现在,你想怎么处理是你的事了。”
格温点点头,面无表情,她微微用力,把手里的芯片捏碎:“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
负责人看着她把块状的芯片远远的丢进熔炉,露出一丝微笑。
“你们这些塑料垃圾,还真是不懂同类相残,他妈的破机器。”
格温冷若冰霜的看着他,但或许她只是没有表情罢了:“再见。”
顾城的“尸体”摆在流水线上,掉入熔炉,他的身体逐渐溶解为沉淀物的一部分,无论是7100也好,2400也罢,它们全部失去了形体,被逐渐烩到一起。
走出压抑的回收站,孤身一人的格温手里拿着操作屏,慢慢往外走。她眼中的蓝圈闪烁着,向自己的同僚们发送了任务已完成的信号。
“啪嗒”一声,一滴辐射雨不偏不倚的落在她头发上。
下午2:24分,一场救命的辐射雨降临在城市中。
格温抬起头,抬起手,仰着脸,任由腐蚀性的雨水冲刷着她的塑料表面。
“臭娘们,跟没见过雨一样。”负责人从回收站窗户的栅栏里看到了静立雨中的短发女人,下楼的时候,狠狠的啐了一口。
他走向主控室,那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类在百无聊赖的打瞌睡。
锈迹斑驳的灰褐色墙面带着工厂的气息,裸露的管道虽然不影响工作,但实在有碍观瞻。一边挂着电子屏的值班表,另一边是一排AI主脑,操控着地底主机的运行。
他不爽的把回收仿生人的操控屏扔到一个正逐渐从办公椅上滑落的人头上:“还他妈的睡,真是一代比一代懒。怪不得那些仿生人做的越来越让人不舒服。周南!该你值班了。”
那个瞌睡正酣的男人打了个哆嗦,从不知名的春梦中醒来,抹了抹嘴角的口水。顶着同事嘲笑的目光,他有些憋闷的捡起操作屏,瓮声瓮气地说:“好好,知道了……黄扒皮。”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然后往地上啐了啐,活动着筋骨走出门外。
现在的大学生真是懒。
黄端狠狠的把门摔上,回到他自己的那个办公室里去。
一台落了灰尘的主脑,一把开裂的真皮座椅,还有桌面上杂七杂八的个人物品。这就是黄端从五年前被分配到回收站工作到现在,所有的收获了。废料区的钢铁工厂压抑的氛围,那些泛着塑料冷光的人形机器,还有终日不散的灵魂云,都让他心情抑郁。
黄端的愤世嫉俗,不知道是从何处继承来的。
也许是由于他父母从荒野上带来的自卑,也许是并不顺遂的大学经历,也许是毕业就进回收站工作的无望仕途。但究其根本,黄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
黄端狠狠的吐了口气,他把抽屉拉开,掏出里面花大价钱买到的面罩,戴在脸上,并从侧面抽出两根连接线,插入自己的外接孔。
因其使用有一些危险性,所以只占用了两个外接孔。说明书上写着,面罩可以刺激脊髓,让人从中枢神经里体会真实的愉悦,这种用具很可能会导致使用者沉迷其中。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公司把这个面罩的使用次数缩减到了一天一次。而每当黄端下班,为了解决心头的那种烦躁,他都会在办公室戴一次。
他选中了视频,长出一口气,把双腿跷在桌子上,整个人塞进老板椅。
突然,他仿佛听到了头顶传来了一丝响声,黄端突然有些败兴,不知道是什么肮脏的老鼠从管道里窜过去了,他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愤怒的摘下了眼罩。
黄端和趴在横越天花板的管道上的那个人,四目相对。
确切地说,是那个仿生人。
他双眼中明亮的蓝圈转动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刚发泄过后的黄端。后者整个人都懵了,身子僵硬在老板椅上,裤拉链还开着,显得格外滑稽。
黄端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他突然福至心灵,张大了嘴,咽喉里酝酿着一声大喊。
那个吊在天花板上的仿生人少年微微一笑,歪斜的嘴角很有调皮的味道,他一松手,整个人直直的落下,在落地的一瞬,双脚猛然岔开、卸力,无声无息的落地。
他缓缓直起腰,玩味的看着黄端:“两分钟,你这速度,远逊常人啊。”
他背着一个一米高的黑箱子,身材匀称,举手抬足的自然流畅,好像真人一样。他谈论的隐私话题,是AI分数低的仿生人绝对无法计算出的对话。他脸上每一丝肌肉微妙的拉伸和收缩,除去瞳孔深处的蓝圈,都像极了真人。
黄端已经被他刚才落下时,手肘向下的砸击拗断了颈椎,他长大了嘴,两眼无神的看向这个面孔英俊到完美无瑕的仿生人,好像能看到他细腻皮肤上的毛孔。
他绝不是那些费伦公司生产的塑料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