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带着早春的凉意,郊外的马车徐徐往前使着,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车夫说着话,而他们身后的帘子里,青衣俊秀的公子眉眼轻颤,在香薰缭绕中缓缓睁了眼,许是初醒的原因,目光里带着些许茫意。
“醒了?”
耳边传来女子清淡的声音,年轻公子心下一惊,抬眼瞧过去时却是怔住。只见一眉目秀雅的白衣女子坐在玲珑榻上,一手执着书卷,一面撑着脸侧,不曾望自己一眼。
那姑娘眉眼好看得紧,江南烟纱似的清浅,竟让他一时看痴了眼,待那女子抬头时才反应过来,忙是低了头,有些难堪的涩意。
“在下无意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可能是刚醒的缘故,他声音里带了些沙哑之意,却是难得的清朗好听。
“你说我该如何见谅?”曾鸢似笑非笑的望他一眼,将手里的书卷放下,颇有些聊赖的端起小桌上的茶饮。青衣公子闻言面上一怔,就这样无言望她,有些呆傻模样。
也不知为何,曾鸢莫名起了想逗他的心思,却又很快压了下去,眉眼微敛的看着自个儿的指尖。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亲友。”姑娘声音清浅,却用的肯定语气,让人莫名压迫,那公子也是个明眼人,连忙起身欲要拱手作揖,然不防身形过于修长缘故,“砰”的一声砸在了车顶,他“哎哟”一声,便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只听得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尔后身后的车帘被人掀开,小丫鬟一脸担忧的探进身子。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公子面上一哂,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曾鸢笑瞥了他一眼,朝着谷雨摇摇头。
“无事,许是刚刚有傻鸟儿淋雨淋糊涂了,不小心跌在了车顶。”
“……”
青衣公子头似乎更低了些,曾鸢笑而不语,谷雨瞧着车里的二人,面上疑惑的转身放下了帘子,待里面安静下来,曾鸢方才抬首,有些懒怠的撑着脸侧看着低首的人。
“再不自报家门,等着我让人将你踹下去不成?”
那公子忙小心翼翼的弯腰起身,朝着曾鸢低首作揖。
“小生姓莫,单字卿。”
“哪个莫,哪个卿?”
“……莫须有的莫,白衣卿相的卿,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问问而已。”曾鸢撇开眼,望着旁侧微晃的珠帘,“你是哪里人,又怎会出现在郊区野外?莫不是结了仇家不成?”
“姑娘说笑了。”莫卿苦笑,清俊的眉眼这会儿还带着苍白,尽管衣衫样貌有些狼狈,却依旧带着常人未有的风雅端庄。
“我家里本是一介商户,前几日家父让我出去办理些货物,本来昨日已是打算返程,谁知半路遇着山匪,不仅劫走了货物,还将在下的一众奴仆杀死,在下侥幸逃脱,奈何山间野外无人相助,便一路小心走了回来,谁知今日又下了雨,莫某身子不济之下便晕了过去。”
莫卿说完,又朝着曾鸢弯身拱手,“好在遇到了姑娘相助,莫某大难不死,感激不尽,他日姑娘若有为难之处,莫某定当在所不辞!”
“是吗?”曾鸢挑眉望他,漫不经心的开口,“莫公子言辞倒是诚恳,不过我有几点不解之处,不知莫公子能否解答一二?”曾鸢不待他开口,又继续道,“我观公子面相儒雅,实难与商贾人家相比较,且公子自醒来之时不似常人惊慌模样,这是其一;其二,你说有山匪伤你奴仆,劫你货物,我倒是听说,这一带的山匪,不劫百姓衣食,只劫贪官奸贾,公子方才一说,倒让我有些心惶了。”
言语落下,曾鸢望着他笑得莫名。
“其三,不知为何……我觉着莫公子有些眼熟,不知以前可是见过公子?”
“……”一室诡静。
“姑娘此言何意?”莫卿看着她,俊雅的面上带着些许不解的笑意,曾鸢抿唇,笑得清浅。
“我以为莫公子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姑娘说笑了。”莫卿苦笑,却是低首轻叹一声,“姑娘聪敏,是在下输了。”
曾鸢笑而不语,等着他继续开口,莫卿瞧着,面上也带了些难耐的涩意。
“是在下方才失言了,我并非商贾之子。”莫卿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望着软榻上的姑娘。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前朝莫相?”
前朝?曾鸢心下一怔,却是无言望他。
这世间,朝代更迭不过常事,当今帝王权利不过也是推翻前朝制度建立起来的。至于前朝莫姓人,一代白衣卿相,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冲冠一怒为红颜,亡了国,也留了史册骂名,到今日依旧让人唏嘘不已。
莫相莫卿,同是莫姓,这二人莫不是有什么渊源?
许是察觉她的想法,莫卿笑了下,端的儒雅模样。
“莫相,是我的父亲。”他说的轻巧,眉眼间此刻似乎带了些许漫不经心模样,曾鸢嗤笑一声,只当他胡言乱语的继续听着。
“我知道姑娘不信,毕竟若换作是我,我也不信,只当是遇着一个疯言疯语的人罢了。”莫卿笑,“我自己有时候想起来也是不信的,可是我旁边的人都与我说,我父亲乃是前朝手握重权的白衣卿相,受奸人所害,而我作为他的遗孤,必须替他报仇,拿回属于莫家的江山。”
“莫公子慎言,你也不怕隔墙有耳?”曾鸢气笑,却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莫公子,别怪我不提醒你,既是寄人篱下,也当有寄人篱下的本分,公子若再胡言乱语,说些杀头的话,那就别怪我亲自将公子你送到大理寺去!”
“你不会的。”莫卿笑,眉眼柔和得分明,却是义正言辞模样,曾鸢瞧着,心里实在不舒服,眉眼微讽。
“你怎知我不会?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惜命得紧,莫公子还是不要胡乱猜测的好。”曾鸢转了头,不愿再看他,言语冷清似雪,“我瞧公子修整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我就不留公子,公子还请自便,谷雨”
“姑娘可否听我一言?”莫卿忽的开口,曾鸢言语一顿,却是抬起头,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模样,“听你一言?是听你在这胡言乱语说疯话,还是听你大逆不道之语!”
“姑娘,你非是我,怎知我是如何想法?”莫卿眉眼平静的望她,“敢问姑娘,若姑娘是我,又会如何做呢?”
“是安于现状平淡活着,还是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你会如何选择呢?”
“……”
外间车檐上的雨串珠似的落下,打在车轴上,“嘀嗒”声响,那二人就这样平静的对峙着,未曾言语半分。
“那又如何?”
曾鸢忽的开了口,就那样端正的坐着,眉眼平静清浅的望他。
“……姑娘何意?”
“莫公子觉得我是何意?”曾鸢笑得分明,“我不管你是什么商贾之子,还是什么所谓的前朝余孽,那些都与我无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所念所想?”
“真若公子之言,若换作是我,那也得看那故人与我相识几分。若是至交,倾尽全力又有何妨?若是缘浅,那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了,天下大事与我何关?我也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没有你们这些男子所谓的建功立业,远大抱负。”
“我之所求,不过是故人亲友在旁,知己二三,闲了游山玩水,累了躺下歇息,吃茶玩乐图个舒坦,只求能过个平静日子罢了。”
“……”莫卿望她,一时竟不知所言。
“可惜。”曾鸢忽的轻叹一声,抬手将杯里的茶水倾覆而下,洒在了地毡上,眼里未有半分起伏,就那样看着冷掉了的茶水在地毡上氤氲开来。
“可惜什么?”莫卿下意识的开口,曾鸢笑瞥他一眼,漫不经心而又些许薄凉。
“可惜这世间,终究难有个称人心意的,有些东西,到底是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姑娘可是后悔了?”
“为何后悔?”曾鸢反问,有些懒怠的往后靠了靠,莫卿瞧着,似乎有些纠结,“我虽听不懂姑娘所说何意,但不知为何,不太欢喜你说的话,世事无常,谁又知其中一二,我瞧你正是芳龄,我以前见过和你一般年纪的权贵女子,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说话。”
“世人有千面,你怎知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的呢?”曾鸢笑他,“莫公子,你若真是前朝余孽,我奉劝你一句,做好寄人篱下的本分,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你这般模样,也不知你亲人怎会放心让你一人在外。”
“你!”莫卿面上一红,知她笑话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白玉的面上一片绯色。
曾鸢瞧着,嗤笑一声,这会儿倒是没怎么继续笑他,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和一下骤然而起的疼意,莫卿瞧着,有些无措的望她。
“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一些顽疾罢了。”曾鸢摆摆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尔后抬起头看他,笑得柔和。
“莫公子感慨了半天,似乎还未与我说清楚始末呢。”
“……”莫卿面上一僵,放在一边的手下意识一紧,曾鸢自是瞧见了,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扭捏了半天,年轻公子方才开口,似乎有些羞于启齿,“昨日因为商谈复仇的事,我与他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我便跑了出来,谁知路上被人打晕,醒来便是这般模样了,出来时带的钱财也都不见了……”
“那你还真是命大。”曾鸢笑得惋惜,“那些人也是,光劫了你的财,也不顺便劫劫你的色。”
“……”莫卿无言,面上却更加红了,给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