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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武昌城的岁尾年头

张之洞到达武昌,已经是农历的十一月底了。

“江永”轮停靠在汉口的江汉关码头,下完乘客后又调头驶向南岸,沿蛇山山麓溯流而上。此时的蛇山顶上已经没有黄鹤楼了,几年前的一场大火,让这座雄伟的江南名楼只剩下了一堆废墟。“江永”轮最后缓缓靠在了武昌文昌阁码头,张之洞登岸。码头上旌旗招展,兵弁森列,礼炮齐鸣,湖北巡抚奎春亲率省城大小官员到码头恭迎,各式各样的顶子——红的珊瑚,蓝的宝石,白的水晶,匍伏了一地。第二天,张之洞在湖广总督衙门的辕门口面北设下香案,三通炮响后,恭恭敬敬地接过前任湖广总督裕禄移交的关防、王命、旗牌以及文案卷宗,正式接篆上任。接着又择吉日吉时,面北磕头,向朝廷“拜折”谢恩,告诉朝廷,他张之洞已正式到任了。

做完这些程式化的应景文章,接下来就是无尽无止的官场应酬了。新官上任,下属拜谒,众星捧月。文官,自巡抚以下的藩臬司道府县州官,武官,从提督、总兵到游击、副将,张之洞都要亲自接见。这些还都是武昌城里的。省城以外的道府县州官,闻讯后也如过江之鲫纷纷赶往省城,面谒制台大人;就连最偏远的施南府(今恩施州)也不甘落后,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赶来。总督衙门的司道官厅和府县官厅一时间人满为患,每天都坐满了等候接见的官员。张之洞不胜其烦,紧急下手扎给省内各地方衙门,责令“废陋规,免谒见”,“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职守”。那些还未动身的,就被这道手令挡住了;可是那些已在途中的就挡不住了。年关将近,正是官员们开始四处走动的时候。有的人想升迁,有的人想调动,候补的想实缺,实缺的想连任,都靠这时候去巴结人。即便总督衙门里的主人今年不变动,他们每年这时候也照常会出来走动。除了官场应酬,还有驻汉口各国总领馆的洋人,也纷纷礼节性地过江来拜会新到任的总督大人。对这些洋人可不能有丝毫的怠慢,张之洞总是按时、准点接见他们。好在有洋文案辜鸿铭,他那纯熟的九国外语,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

一进腊月,武昌城就笼罩在新年的气氛里:各家商铺争相挂出打折促销的幌子,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采购年货的人们;摆满街头热腾腾的小吃,纸糊的灯笼,各式各样的花炮和叮当敲打的糯米糖,是吸引孩子们的最爱;家家户户都把刚刚腌制好的、红通通的腊鱼腊肉挂在屋檐下晾晒,炒年货的香味弥漫在每一条大街小巷。就在人们都在忙着迎接新年的时候,张之洞腾出手来,派出了三拨人马:一拨由蔡锡勇带队前往大冶,复勘大冶铁山,重点是在大冶和兴国州附近重新寻找煤矿;另两拨,一拨溯江而上,去往荆门、当阳、施南府,一拨沿湘水去往衡州、宝应、辰州府,他们共同的任务是勘察煤铁矿。这些人中除少数洋员是张之洞在两广聘请的洋矿师,也跟着带到湖北来了外,其余则多数是指省湖北候补的州县官员。苦苦等待候补,年年望眼欲穿,没想到新任制台大人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一份意外的就业惊喜。虽然这只不过是正途之外的临时官差,但却让他们看到了新的仕途希望,因此人人踊跃,积极性很高。光绪十六年的这个新年,他们注定是要漂泊在外,在崇山峻岭间度过了。

腊月十八日,武昌城内七品以上的实缺官员纷纷赶来赴总督衙门的最后一个辕期。过了这个辕期,省城各大小衙门就该要陆续“挂印”放年假了。文官坐轿武官骑马,平时冷冷清清戒备森严的总督衙门前,一时间人声马叫,热闹非凡。官员们见了面相互作揖打拱,寒暄问候。

“同越大人,”一位身着文七品补服、头发花白的老年官员,朝一位身着文四品云雁补服的中年官员打了一拱:“属下给知府大人请安了。”

“原来是江夏县。”武昌知府同越还了一拱,“秋翁年长,免礼,免礼。”

江夏知县名秋保,他低声问:“听说制台衙门今年免了年节礼?”

“当然,”同越回答,“张大人已有手令,废除官场陋规。”

“废除了敢情是好啊,可谁知道是真废假废呢?”秋保一脸的迷茫,“就怕是明着废暗里收,您说卑职到底是送还是不送呢?”

“送不送在你,反正本官不送。”同越很坚决地说。

秋保:“就算制台大人不收,可还有抚台大人,还有藩臬司道,他们都是卑职的顶头上司,都得要送。大人您是知道的,小县今年遭了水灾,卑职今年这个年关不好过啊!……”

这时候一抬八抬绿呢大轿抬了过来,停下,一位小红顶子的官员从轿中下来,他是湖北布政使阿济泰。同越顾不得听江夏县的唠叨诉苦,赶忙迎上前去深深打了一拱:“藩台大人,卑职有事斗胆请教,不知可否?”

“什么事?”

同越:“何谓铁路?恳请大人指点一二。”

阿济泰的眼皮子抬了抬:“你问这干啥?”

同越:“卑职闻听,制台张大人乃为督办芦汉铁路而来,可是卑职从未见过‘铁路’,问过许多人也都说不知晓。”

“你连这也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阿济泰鄙夷地说,“顾名思义,‘铁路’就是用铁铺起来的路,在上面开行火轮车。”

“铁路上开行火轮车?”同越大惊失色,“那‘铁路’上有多烫呀!”

“那得要用多少铁铺路呀!”秋保也在旁插嘴,“怪不得制台张大人要到湖广来勘察煤铁,办铁厂的。”

听到这边在说“铁路”,有几位下级官员也围了过来。

“……大人!”同越继续苦着脸,“现在武昌城里的船户、水手议论纷纷,忧心忡忡。从前南货北运,都是走水路经下江转口,到清江浦上岸北行;将来芦汉铁路一修,谁还绕那么大的弯子呀?他们都要失业了!”

“岂止是船户水手?”秋保又接口道,“卢沟桥汉口间南北二千余里,数以万计的车夫、脚行,从此都得关门歇业了。”

同越:“大人,修铁路是夺民生计啊!卑职恳请禀报制台张大人,务必遵从民意,向朝廷言明实情,停修芦汉铁路!”

“是啊,请大人明察,为民请愿!”众官员纷纷求情。

“你们以为我愿意修吗?”阿济泰翻翻白眼,“告诉你们,这是朝廷的旨意,奉旨而行!你们敢抗旨不遵吗?”

一句话,噎得同越们哑口无言。

这时候又一抬绿呢大轿前呼后拥地抬了过来,湖北巡抚奎春从轿子里走下来。在场的官员都纷纷拥上前,向奎春打拱作揖问候。阿济泰也赶忙迎了上去。

“大人,卑职们都在恭候着您呢!”一个官员谄媚地说。

奎春矜持地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朝衙门里走进去。

众官员簇拥在后面,跟着走进了衙门。

正在愣着的同越拉了下秋保,也跟着走了进去。

辕会在总督衙门大堂里举行,这也是张之洞到任以来,第一次正式会见省城的文武官员。座次文左武右,自湖北巡抚奎春以下藩臬司道、首府首县官员以及绿营督标各将,分坐两边;张之洞居中而坐。在大堂的中间还摆着一张长条桌,上面覆盖着绸布,绸布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张之洞开始了他的开场白:“本部堂奉旨督鄂,到省已逾半月了。今天借此辕期召集各位,主要是向各位通气,打招呼。今后鄂省之要务首要当在办铁,为芦汉铁路备轨。鄂省有很多官员不明白,铁路究竟为何物?朝廷为何要修铁路?今天本部堂告诉诸位,火轮车宛若长龙,日行千里,稍纵即逝,货运、客运极为快捷便利。纵观天下大势,当今西洋各国无不以铁路为富国强兵大计,朝廷故而乃有芦汉路之议。当今中国之铁路,最早的当属洋人在上海擅自修造的吴淞铁路,光绪三年被朝廷赎回拆毁。中国自行修造的第一条铁路,当属中堂李大人在直隶主持修造的开平矿务局唐胥运煤铁路,于光绪七年完工,全长仅11公里,约合华里二十多里。今芦汉铁路乃中国真正的第一条腹省大干线,全长二千余里,为旷古未有之创举,天下瞩目。唯其如此,其工程之巨重,诸事之浩繁,亦为前所未有。今国人因循守旧、目光短浅、抱残守缺,鄂省又地处内陆腹地,尤为风气未开,本部堂仰仗在座各位,今后须多多宣示训导洋务之大义,晓谕百姓,俾得全省官绅士民齐心协力,共图大业。”

大堂内鸦雀无声,官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

湖北巡抚奎春双目微闭,脸上漠无表情。

张之洞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场,接着说:“在座各位,不管想得通想不通的,都不得与朝廷大政、国家大计相抵触。想不通的你可以慢慢去想,但是不得拖延推诿差事。眼下要过年就不说了,年后鄂省铁政初开,千头万绪,必致号令繁多,或一日数令,或一日数十令,还望在座各位不厌其烦,务必勤谨公务,尽职尽责,鼎力办差。有功者,本部堂定当奏明朝廷,奖掖提拔;有过者,亦当奏明朝廷,严查追究,决不宽容!本部堂说到做到,各位听明白了吗?”

大堂里无人吭声。奎春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张之洞大声地问:“各位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参差不齐地回答。

张之洞:“首府首县!”

同越和秋保一齐站了起来:“卑职在。”

张之洞:“武昌府和江夏县地处省城要冲,铁政一开,二位更是首当要责,繁难巨重胜过他处,望二位务必尽心竭力。”

“……是。”两个人迟疑着回答。

张之洞示意两人坐下,接着又说:“武汉为华洋杂处之地,本部堂到鄂后,各国驻汉领事纷纷前来拜访,意在修好,并送来许多精巧的西洋礼物。今天正好请各位见识见识。——来人哪!”

两名戈什哈进来,揭去覆盖在条桌上的绸布,露出了摆放在桌上的各式各样的洋玩意儿:有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自鸣钟,有银蜡台,打簧怀表,留声机,千里镜,地球仪,雕塑,油画等等。

张之洞:“佳物共赏。这些洋玩意儿今天分赠给各位,作为本部堂送给各位的新年礼物。——请各位自选一件心仪的吧。”

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张之洞:“奎大人。”

奎春欠欠身子:“多谢大人的好意!属下有癖,从来不近洋物。”

张之洞笑道:“无非一件小小的玩物,赏其新奇精巧而已,奎大人何必当真?再说了,奎大人倘若不选,其他谁还敢贸然来选?——要不这样吧,本部堂作主,就将那架地球仪送给奎大人吧。”

“不不,”奎春推辞,“要不……属下就选银蜡台吧。”

“也好。”张之洞说,“将银蜡台送给奎大人。”

一名戈什哈将那架银蜡台端到奎春的面前。

张之洞又喊:“阿济泰。”

湖北藩司站起来:“属下在。”

张之洞:“现在轮到你了。阿大人不会也让本部堂派人送去吧?”

“不不,属下自己选。”阿济泰说着扫了奎春一眼,走上前去,千挑万选,众目睽睽之下选了一块打簧镀金怀表。

张之洞:“其他各位大人,自己来选吧。”

于是官员们纷纷站起来,按品序陆续上前选了礼物。……

通过分赠洋人的小礼物,未必就能真正测试出官员们对待洋务的态度;但是从这件小事中,张之洞却窥探到了湖北官场的某些端倪。——不错,他现在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以满员为主的守旧官僚集团。前任湖广总督裕禄和现任湖北巡抚奎春,他们在湖北主政期间,从藩臬司道至首府首县等重要的缺位基本都换上了满员。像湖北现在的这种情况,在全国的十八行省中也是不多见的。清朝入关后,为了收买民心体现公平,从康熙朝开始在中央六部各设置满、汉堂官一员;雍正朝军机处建立后,军机大臣也满、汉等额设置。但那时的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以及地方大员中,仍然以满人居多。这种情况后来逐渐趋向平衡。到了咸丰、同治年以后这种平衡就逐渐开始被打破,由于对太平军和捻军作战,大批的汉人官僚和知识分子脱颖而出,凭借军功进入到中央和地方担任要职,其中尤以湘系和淮系集团为最。像张之洞这样仅凭科举之途,又得到慈禧太后赏识而平步青云的,毕竟只是少数。而满人仅凭八旗血统和裙带关系获取高官厚爵的时代,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此可以想见他们心中的怨气。满汉官僚相处历来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张之洞现在还不想触碰这个话题。当然,为了顺利推行新政,他必须要搬掉这些绊脚石,但那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到时他还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给人留下“排满”的把柄。

总督衙门的辕期过后不两天,奎春就把手下的心腹召集到了巡抚衙门花厅“议事”。说起这奎春,他是满洲正红旗人,上三旗的血统,跟眼下还未得势的庆亲王奕劻沾点姻亲关系。满人不用参加科举,奎春是从户部笔贴式熬上来的。他一生做官但求安稳,不求建树;不喜欢标新立异,不接受西方的“奇技淫巧”,是一个对洋人、洋务乃至洋物都深恶痛绝的人。据说有一次,奎春最宠爱的小妾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午时”说成了“中午十二点钟”,奎春就让她自己“掌嘴”,直到把嘴巴打肿打出血方才罢休。奎春抽大烟,那时的官场都以抽马来亚进口的“南洋土”为荣,但奎春从来不抽“南洋土”,他只抽“云土”。奎春酷爱戏曲,早在京城时就是出名的京昆票友,现在家里还蓄养着私班。奎春还有一门独门绝技,那就是打弹弓,百步穿杨,指哪打哪;天上的飞鸟飞过,只要他一举弹弓,弹无虚发。弹子是特制的泥丸,专门派人从武昌城外挖回青膏泥,由他自己一粒一粒亲手搓捏,然后晾干而成。奎春闲下来了就搓泥丸,每一粒都搓得很认真,遛遛圆,大小均匀。奎春家里收藏有各式各样的弹弓,木制的,骨制的,铁制的,铜制的。祖先骑射的基因,在他这里演化成了另外一种更为休闲的方式。

说是“议事”,其实也无具体事可议,议到后来就成了发牢骚了。

一位蓝顶子官员叹气道:“本来这些年咱们湖北安安稳稳,平安无事。可是制台张大人这一来,洋务一开,鄂省从此天无宁日了!”

“国家的事情都是让这伙洋务派搞糟的!”藩司阿济泰气冲冲地说,“造轮船、盖工厂、筑铁路,异端邪术,奇技淫巧,搞得国家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同越也站起来,激愤地:“眼下朝廷重用汉人,从曾国藩、左宗棠到李鸿章、张之洞,用洋人的那一套哄得皇上、太后团团转!他们怎么说,朝廷就怎么听,再这么下去,咱们满清的江山完啦!”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丧气!”奎春狠狠瞪了同越一眼,“事情还早着呢,你哭什么丧?”接着把目光转向全场:“今天把各位找来,不是发牢骚,也不是丧气。制台衙门说了,年后开始就要大张旗鼓推行洋务新政,各位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了,从现在起心里得有底数,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卑职想过了,这个应对之策……难喽!”秋保连连摇头叹气,“到时候制台张大人交办的差事下来了,各位说卑职是办还是不办?办吧,这心里本来就别扭;不办吧,修铁路乃奉旨而行,岂不要落下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卑职就是肩膀上扛着十颗脑袋,那也担当不起呀!”

“谁说让你明着抗旨了?”奎春冷冷地问,“办差事也有不同的办法。亏得你在官场中混了几十年,混得头发白了还没开窍。”

秋保的脸红了:“卑职生性驽钝,恳请大人明示。”

奎春:“办差事有真办假办,也有半真半假办,明着办暗中不办,下力气办和糊弄人办。各位平时,不也经常用这样的办法来对付本院吗?”

说得众人低下头去,有的掩面笑了起来。

“……卑职明白了!”同越忽然冷不丁大喊一声,把身边的同僚吓了一跳。“卑职明白抚院大人的意思了!所谓应对之策,其实就是四个字!”

身边的官员问:“哪四个字?”

“阳奉阴违。”同越有点得意,嘿嘿地笑着。

“本院这么说了吗?”奎春忽然板起脸反问,“在座各位,你们刚才谁听见本院这么说了?”

同越脸上的笑容尴尬地凝固住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奎春:“有些话最好还是不要挑明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嘛。”

众人都点点头。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了,花厅里一片静寂。

一阵轻微的嘀嘀嗒嗒的声音,忽然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朵。

奎春侧过头去,附耳在身旁的阿济泰胸前倾听着。“阿大人,怎么本院听见,你大褂里有嘀嘀嗒嗒的声音在响?”

“没有,没有。”阿济泰掩饰,“嘿嘿,大人,哪能呢!”

奎春板着脸:“明明听见了还说没有?——自己掏出来吧。”

阿济泰迟疑着掏了出来,原来是那块黄澄澄的打簧镀金怀表。

奎春冷笑着:“原来阿大人也喜欢上洋物了。”

“不,不。”阿济泰慌忙辩解,“这是前天制台张大人分赏的,大人您也在场,还有在座各位大人大家都领了赏。”

奎春:“怎么,是制台张大人分赏的,就该时时带在身上吗?——还有谁带着怀表了,统统都掏出来!”

又有两个官员迟迟疑疑地掏出了怀表。

“砸了。”奎春说,停停,厉声地:“我让你们扔地上砸了!没听见吗?”

三个人拿起怀表,不情愿地砸在地上。

奎春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要说呢用块怀表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可要是让这些洋玩意儿迷住了心窍,那就会忘掉自己的祖宗!人不能数典忘祖,祖宗成法是要时刻记在心里的!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往后要常常在心里掂量着。——这就是本院说的心里的底数。”

“……明白了。”众人参差不齐地回答。

阿济泰坐在一旁,阴沉的脸上满是不高兴。

奎春望着阿济泰,脸上换了笑容:“阿大人,瞧你的表情,是不是怀表砸了,心里不高兴呀?——来人哪!”

一个差役应声而入,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摆放着一个大银锭。

奎春:“当众砸了三位大人的怀表,本院知道,三位的心里一定会不平衡,有想法。你们一定会问:既然属下不能使用洋物,那么大人您呢?众目睽睽之下,您不是也要了一副洋蜡台吗?现在本院就告诉各位,这锭银子,就是用那副蜡台熔铸而成,扣除火耗,足足还有三十两。制台张大人的好意,咱不能不领。——今晚本院就用这锭银子做东,在楚天楼宴请各位吃团年饭。”

阿济泰脸上的不快散去,众人也都喜笑颜开,嘻嘻哈哈起来。

张之洞的狐臭毛病,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

张之洞出生在贵州兴义府府衙中,父亲张瑛时任知府,母亲朱氏,是父亲的第三任妻子,外祖父是道光年间曾做过四川和州知州的朱绍恩。张瑛元配刘氏,继配蒋氏,都已先后过世,张之洞出生后不久,生母朱氏也因病去世,张瑛从此不再娶正室。父子俩的婚姻状况如出一辙、惊人相似,都是在连续死了三房妻室后不再扶立正室。说来也怪,不扶正以后从此就不再丧偶了,真是一个不解之谜。张之洞对生母完全没有印象,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三周岁,他由父亲的小妾魏氏抚养长大。后来年龄稍长,当他从哥哥姐姐们厌恶的目光和童年伙伴躲避的举动中,明白自己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让人讨厌作呕的气味后,他内心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自卑。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身上没有那种气味,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们身上也没有,唯独他身上有?他问过养母魏氏,魏氏告诉他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因为你的母亲朱氏夫人身上就有这种气味;不过你娘她的气味很轻,如果不是很热的天出很多的汗,一般都很难闻到。(事实上,在张之洞后来众多的子女中,也没发现这种毛病。用现代医学观点解释,这大概就是母系遗传。)魏氏说,张之洞身上的气味比他娘重得多。既然是娘肚子里带来的,那就是无法改变的,张之洞只能默默接受,这也成了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终身的烦恼。在他后来的求学、科举应试以及仕途中,每到夏天闷热多汗、狐臭多发的时节,他总是有意远离人群,避免近距离接触。张之洞好静不好动的性格,或许就跟这有关。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毛病后来也渐渐地有所缓解;再后来做到了封疆大吏,位高权重,属下即便偶尔闻到了气味,出于尊重和敬畏也往往隐忍不露。不过偶尔的难堪也还是有的,比如几个月前张之洞觐见皇帝、皇太后那次的君前失礼,就着实让他虚惊了一场。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张之洞服下了从京师带回来治疗狐臭的最后一帖药。太后老佛爷的格外恩赏,她特意传旨让宫里的御医给他准备了三个疗程的药量,足足装了两大麻袋。每当想到这些,想起仪鸾殿里皇太后对臣下的宽容和体恤,张之洞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温暖和感激。几个月来,他经心经意,严格按照医嘱服用这些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哪怕是在从京师返回两广的途中,哪怕是这次赴武昌上任的轮船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虽然看上去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方子,用的也无非都是些金银花、冰片、白芷、麝香、牛黄、紫花地丁一类清火祛毒的常用药,但张之洞相信这就是灵丹妙药。同样的药张之洞这些年并没有少吃,他辗转各地做官,看过各地的名医高手,但他宁愿更相信这次。这毕竟是从宫里的太医院开出来的,寄托着天家多少恩典和厚望!也许是在这强烈的心理作用下,自从服药以后,张之洞的自我感觉还真不错,在岭南湿热的秋天里,他几乎已经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那种气味了;问身边的人,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老爷的毛病果然已经治愈了。张之洞听了很高兴,信以为真。其实他不知道,狐臭患者往往是闻不到自身气味的;他更不知道身边的人包括小妾彩云在内,没有一个人对他说了真话。但张之洞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直到腊月小年夜,张之洞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服用这些药有个大忌,那就是禁房事。临离京前,宫里的御医千叮咛万嘱咐,服药期间必须严守元气,否则就会前功尽弃。这个让张之洞吃尽了苦头。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狼似虎。”张之洞时年五十出头,正当壮年,高官厚禄,生活优裕,体力和精力都很充沛;而且他体型瘦小,须发浓密,正是民间认为的性欲最为强烈的那种“铁骨人”。但是为了治疗的功效,也为了不亵渎皇恩,张之洞硬是做到了。在服药的那些日子里,无论在广州还是在武昌,他都在总督衙门的书房里临时支起一张小床,单身独居。一个心理和生理都正常的男人,一个在家庭和社会上拥有绝对权威的男人,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不能沾女人,而他的身边又有几个专属于他的小娘子,年轻貌美,如花似玉,秀色可餐,每天都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面对诱惑却要无动于衷,清心寡欲、心无旁骛,欲火烧身的煎熬可想而知!换上寻常人,也许一念之差就放弃了坚守。但是张之洞守住了。他不是寻常人,他有着超常的毅力和自制力。如今药总算喝完了,禁忌当然也就随之解除,又恰逢小年夜,张之洞决定今晚就进入温柔乡,重温久违了的云雨之欢。最近张之洞的心情不错,前往长江上游和湖南境内勘察煤铁矿的两拨人马,虽然迄今为止还无消息传来,但大冶方面却有了佳音。不久前蔡锡勇曾专程回省,向他禀报了在大冶复勘煤铁矿的结果,大冶铁山的铁石不仅质优,而且藏量丰富,足可供千年开采;而最让张之洞高兴的是,在大冶铁山附近一个名叫王三石的地方,经初步勘察已经发现了煤矿的矿苗,煤质不错,煤层也很厚。煤铁果然同产一地,这让很久以来担心找不到煤的张之洞,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去,未来铁厂的蓝图已在他心里越来越明晰了。好消息接踵而来,几天前张之洞又接到原任驻英使臣刘瑞芬的电报,说新任使臣薛福成尚在途中,刘大使已提前替张之洞物色好了两名洋工师,一名是英国塞蒂德钢铁厂的工程师,英国人霍伯森;另一名是比利时人柏莱夫。霍伯森擅长钢铁冶炼技术,柏莱夫的技术专长则是矿山采掘,这两人都是张之洞未来不可或缺的人才。刘大使的电报中还说,两个人已准备搭乘快轮启程动身,前往中国,估计年后就可抵达武昌。

虽然心里渴望夜幕的降临,甚至于还有些急不可待,但是张之洞不露声色。他毕竟是位高权重的朝廷一品大员、封疆大吏,又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衙门里摆官架子,回到家来自然也要端起老爷的架子。张之洞对待自己的女人,历来恪守“床上夫妻,床下君子”的古训。床上可以颠鸾倒凤、百般亲昵,但是下了床马上就换了副面孔,正人君子,不苟言笑。他的威严让小妾们心生敬畏,加之年龄上的巨大差异,这就使得他在她们的心目中,有时倒更像是父亲而不是丈夫。张之洞处理完衙门里的公务,傍晚退公回到后衙的家里,家小虚席以待,早已有一桌丰盛的小年夜饭在等着他了。今年过年,外地的孩子们都没有回家来团聚,许是张之洞新官上任、初来乍到的缘故吧。张之洞前面的孩子,除夭折的外都已成家立业,或在外做官,或做事、求学。长子仁权,在户部为小吏,长孙厚琨已到弱冠之年;次子仁颋也早已娶了家室,几年前次孙厚琼也已出世。本来是子孙满堂的一大家子人,但今年在武昌的衙门中,却只有仁准和仁侃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生母或姨娘。张之洞身边此时已有三位如夫人,彩云为长,另外两位是贾氏和吴氏,全家六口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张之洞喜甜食,好果蔬,每顿饭喝一点清淡的甜酒。但是武昌不比广州,寒冬腊月里寻不到鲜果,只能改用果脯和蜜饯。这个年夜饭还上了两样很特别的东西:一样是南皮的金丝小蜜枣,一样是南皮的驴肉火烧,都是张之洞的最爱,是腊月里从南皮老家来的亲戚给他捎来的土特产。张之洞吃着家乡特产,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们和小妾们说起他童年记忆中的故乡老家。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更像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一个真实普通的中年男人。接下来三位小妾以彩云为首,轮流站起来给老爷敬了酒,说了些新年大吉大利的话。张之洞没有给她们回敬酒,这等于是向小妾们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号:老爷刚刚服完药,今晚仍无房事打算。

多年的约定俗成,无须明说,只须在餐桌上回敬一杯酒,就传达了夫妻性生活的信息,这恐怕是张之洞的独创。在平日晚饭的餐桌上,不管小妾们是否饮酒,只要张之洞端起酒杯,邀请其中某位共饮一杯,那潜台词就是说:老爷今晚去你那过夜,你做好准备吧。当然,主叫方永远是张之洞,他拥有绝对的权威和主动权。不过也有遭婉拒的时候。如果某位小妾身体不适或是来了例假,要婉言谢绝,她只须说:妾身今天多有不便,不能饮酒,请老爷原谅。张之洞的心里就有数了,或者作罢,或者另邀他人。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至少有两点:其一,避免了老爷的难堪尴尬;其二,把老爷的行踪公开化了,阳光,透明,便于大家监督。张之洞对待三位小妾,历来的原则是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彩云现在虽然名义上掌管着后衙,但那也是因为不扶立正室了,后衙又确实需要一个当家人,所以就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由彩云管家,贾氏和吴氏也都无话可说。张之洞既不厚此,也不薄彼,甚至连房事也是公开的秘密,轮流转,该轮到谁了大家的心里都有数,这就避免了互相猜忌和争风吃醋。张之洞家庭和谐,在妻妾成群的官僚大家庭中,能像他这样和女人们和睦相处,后衙风平浪静的,并不多见。而今晚,张之洞之所以没有给她们敬酒,发出信号,主要的是他还没有选定今晚的目标。房事已经停止了小半年,从前的顺序早就记不清了,现在得重新开始。至于从谁开始,这就颇有一番斟酌了。

说是一碗水端平,要说张之洞对待三位小妾,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喜好差异,那也是不可能的。彩云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王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就让张之洞收了偏房,是三位小妾中最先进门的。彩云到底是跟随了王夫人多年的丫头,又是从王懿荣那样的大宅院中走出来的,端庄贤淑,知书达理,遇事拿捏极有分寸,调停指挥有度,处事公平合理,颇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小妾们中间的大姐。贾氏是三位小妾中容貌最漂亮的,雪肤花彩,楚楚动人。但她是“冷美人”,性冷淡,每次房事都是例行公事,听凭张之洞的摆弄,仿佛木偶一般。贾氏还有点从前的大小姐脾气。贾氏是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所纳。贾家原本是晋商大户,张之洞曾对贾女心仪已久,但是贾家誓死不从;后来贾家破产遭难了,张之洞乘机托人说合,这才花钱将贾家小姐娶了过来。吴氏是广东梅县人,张之洞在两广督任上买来的贴身丫头,是张之洞三个小妾中最后进门的。吴氏出身寒门小户,她对自己如夫人的现状很满足,对能高攀上制台张大人而不被嫌弃心存感激。吴氏收房后仍然一如既往的勤快,她常常忘掉了自己三姨太的身份,去干一些下人们干的活。吴氏和下人们相处得很好。吴氏相貌上比贾氏和彩云稍次,皮肤也有点黑,但她体态丰腴性感,房事中真心侍奉老爷,曲意逢迎讨好。吴氏还有个最大的长处,那就是对老爷的狐臭不在意,或者叫反应迟钝。张之洞行房事,每到高潮来临、情绪亢奋之时就会大汗淋漓,散发的狐臭气味也最为浓烈。也许是人的嗅觉和承受能力存在个体差异,三位小妾对此的反应也各不相同,以彩云最为敏感强烈。裹挟在老爷的身子下,浓烈刺鼻的味道压迫着她,让她痛苦万状,几近窒息;严重时还会呕吐、晕厥在床上,让正在亢奋中的老爷大煞风景,顿时蔫了下来。贾氏虽不像彩云那样反应强烈,但她也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和抗拒。张之洞只有跟吴氏在一起才没有心理障碍,才能真正享受到云雨之欢。如此说来,今晚应该去吴氏房中?可是刚刚服完了药,如果要检验药效,那也应该选择去彩云的房中;而且彩云为首妾,似乎也理应自她始。但是彩云毕竟已生过孩子,而且年近三旬,贾氏和吴氏正当妙龄,尚未开怀,对这两种女人,男人似乎更青睐后者。张之洞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吃过了小年夜饭,张之洞又和孩子们一起送灶王爷。完全是按照南皮老家的习俗,给画像上灶王爷的大嘴抹上蜜,然后从衙门里找来一面锣敲着,一面唱着,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后来孩子们去睡了,张之洞就又去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夜深人静,张之洞才起身去敲响了彩云的房门。

已经睡下的彩云慌慌忙忙地爬起来,掌灯,开门。她完全没有料到老爷今晚会来她的房中。“老爷,您瞧,妾身一点都没准备呢。”彩云说。她所说的准备,是指从前每每接到老爷在饭桌上发出的信号后,小妾们都要提前在房间里熏香,在床第上洒香水。

“不用了,”张之洞说,“你们不是都说,老爷身上已经没有那种气味了吗?老爷的毛病已经治好了。”

彩云伺候老爷宽衣解带上床。被窝里是女人的体温和馨香。

然后彩云自己开始脱衣服。擦得明光铮亮的玻璃罩洋油灯仍明晃晃地照着。那时武昌城里各大衙门的照明,已不再使用豆油灯,也不使用烟气很重的蜡烛,而是专门从上海采办回的美孚洋油和带玻璃罩的洋灯。张之洞行房事不喜欢黑灯瞎火,他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干那种事情,以便充分地享受每一个过程以及细节。彩云一件件地脱着衣服,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已经不再有任何的羞涩。张之洞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脱衣服,看着她像剥笋一样层层剥去笋壳,露出了最后那个雪白娇嫩的胴体,然后向他投怀送抱。

……张之洞紧紧地搂住了彩云,搂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几个月来的禁欲,欲火在这一刹那间熊熊地燃烧起来,他甚至于有点饥不择食了,一上来没有任何的过渡,就一口咬住了彩云的奶头。许是下口重了,咬痛了她,彩云轻轻地唉哟了一声。片刻的温存过后,张之洞已经急不可待,猛地翻过身来将彩云压在身下,急慌慌硬挺挺地进入她的身子里。直到这时张之洞才松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稍倾,他松掉了彩云的奶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支人参,衔在了口里,轻轻地吮吸着,汲取能量,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刺。口衔人参行房,这也是张之洞独创的延时绝招。……张之洞开始抽送了,他听见彩云在他的身下哼哼唧唧着。不一会儿张之洞的身上开始冒汗了,他看见彩云翕动着鼻子,微微地皱着眉头。随着身下抽送频率的加快加重,张之洞的身上开始大汗淋漓,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这时候他看见彩云的表情痛苦万分,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她的头猛地倒向一边,“哇”地一声呕吐了起来。……

张之洞悻悻地离开彩云房间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呢?宫里的方子宫里的药,怎么会呢?”

正月的新年,武昌城里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一片银妆素裹。两个孩子高兴得不行。仁侃出生于岭南,还从未见过雪,这天天刚放晴,他就拽着爹爹跟姐姐,在总督衙门的后花园里堆雪人。

一个胖胖的雪人堆好了,有鼻子有眼,有模有样;一双大手和两双小手不停地在雪人身上拍打着。炮竹在浓重的阴云里炸出闪光,新年的快乐洋溢在大人和孩子们的脸上。青衣小帽的张之洞,花白的鬓发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候仁准朝屋子里大喊起来:“小娘,都出来看雪人呀!”

“来啦来啦!”彩云答应着,和贾氏、吴氏及几个丫鬟都跑了出来。

女眷们围着雪人,嘻嘻哈哈,议论纷纷。

“你们说,它像谁?”张之洞指着雪人问。

“像弟弟!胖乎乎的!”仁准抢着说。

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仁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张之洞:“咦,仁侃呢?他刚才还在这里的。”

女眷和丫鬟们齐声喊了起来:“仁侃!仁侃!”

仁侃从后堂跑了出来,手里捧着张之洞一品大员的红珊瑚顶子的顶戴花翎。“爹爹,给雪人戴帽子!”

张之洞吓得脸色都变了:“仁侃,别胡来!这是皇上赐给爹爹的,玩不得。”

仁侃不依:“雪人要戴帽子嘛!”

张之洞:“戴顶别的帽子。”

仁侃:“不嘛!不嘛!雪人就要戴爹爹的官帽子!”

“胡闹!”张之洞大喝一声,夺过官帽,吓得仁侃哇地哭了起来。

彩云赶忙把儿子搂进怀里,哄着,嗔怪地:“老爷,这是过年,就让孩子们乐乐不行吗?”

贾氏和吴氏也跟着求情,贾氏说:“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

“妇人之见!你们懂什么?”张之洞沉着脸说,“隔墙有眼!”

这时候总文案赵凤昌匆匆来报,说前面的签押房里来了三个洋人,他们都是应聘来华的洋工师。原本是两个人,后来张之洞托驻德公使洪钧又加聘了一个人。

张之洞:“不妨让他们坐坐冷板凳,让辜汤生先挡一下。”

赵凤昌:“大人,这不合适吧?他们已经等了一会,不好再怠慢了。”

张之洞:“放心,没事!对洋人就得不卑不亢。有意怠慢一下,杀杀他们的傲气,将来才便于驾驭。”

赵凤昌只好来到前面的签押房,对辜鸿铭耳语了一番。

辜鸿铭用纯正的伦敦英语说:“总督大人说,他还要等一会才能来会见各位。他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刚刚起床。”

“这么说,总督大人不用按时来衙门上班吗?”英国人霍伯森问。他高个子,头戴黑色高筒礼帽,身着黑色燕尾服,脖子上扎领结,手拄文明棍,正襟危坐,一派绅士派头。

辜鸿铭:“现在还是过年期间。”

“中国人过年,要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完?”并排而坐的比利时人柏莱夫问。他身材矮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

辜鸿铭:“正月十五。——也就是说,过年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过年要这么长的时间呀?”霍伯森讶然,“这么说,我们其实用不着这么匆匆忙忙地赶来中国的。”

赵凤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坐了一会就下去了。

第三个洋人没有坐,他体态苗条秀气,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花厅里来回踱步,眼睛扫着墙上的条幅。

墙上悬挂着两帧条幅,一幅是张之万的“舌以柔而存,齿因刚而亡”;一幅的落款“壶公”,是张之洞手书的“抱冰握炭”四字。

踱步的洋人问:“这到底是绘画,还是文字?”

辜鸿铭:“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绘画,其实这是中国的文字。我们中国人,把自己的文字也看作是艺术品。在中国,书法也是一门艺术。”

柏莱夫:“在直隶的李鸿章总督那里,我见过不少这样的艺术品。”

“那么这是四个汉字了?”踱步的洋人说,“请问阁下,它们是什么意思?”

辜鸿铭:“它说的是我国古代的一个励志故事。春秋时期越王勾践亡国后,他卧薪尝胆,冬抱冰夏握炭,用以激励自己,磨练意志,奋发图强。”

几个洋人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霍伯森:“这么说,张总督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强,具有远大志向的人?”

辜鸿铭:“当然!他正在干的,是中国史无前例破天荒的大事情。”

踱步的洋人看了看表,脸上显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霍伯森:“阁下的伦敦英语说得比我还标准。其实我在英国早就听说过阁下了,今日相见,非常荣幸。”

“是吗?”辜鸿铭嘻笑着,“虽然我的教育主要是在英国完成的,可是坦率说,我对贵国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英国人自傲自大,看不起别的民族。有一次在伦敦的电车上,你的几个同胞嘲笑我脑后的辫子,他们说了许多侮辱我的话。他们以为我听不懂英语。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敬他们的吗?”

霍伯森:“阁下是怎么回敬的?”

辜鸿铭:“我手上刚好拿着一份英文报纸,我故意倒过来从头念到尾。这让他们很尴尬。”

霍伯森微微红了下脸,“对不起,这是缺少教养和礼貌的英国人。”

踱步的洋人又看了下表:“总督大人怎么还不来?”

柏莱夫:“我听说,会见中国的官员,通常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又闲聊了一会,张之洞才在赵凤昌的陪同下,来到了签押房。他已经换上了官服,显得威严而庄重。

“总督先生好!”三位洋人同时上前,鞠躬,行握手礼。

辜鸿铭在一旁作介绍:“这位,亨利·霍伯森,英国塞德钢铁厂高等工程师;这位,艾密斯·柏莱夫,比利时工程师,十多年前他曾来到中国,在盛宣怀先生那里工作;这位——”

踱步的洋人接口:“赫斯·雷芬,德国采矿工程师。”

张之洞觉出雷芬的声调有些异常。

“各位好。”张之洞操着贵阳官话说,“洋名不好记,入乡随俗,各位以后就改成同音中国姓氏,以便称呼。——这位,叫贺伯生;这位,叫白乃富;还有这位……叫雷芬?”

辜鸿铭翻译了,三位洋人对此并无异议。

贺伯生:“伦敦的新闻纸上对总督先生有一个评价,说您是一个谨慎地主张中国欧化的清朝高级官员。”

雷芬:“这么说总督先生,您一定比别的中国官员更开明一些,——您喜欢有一个女人为您工作吗?”

辜鸿铭直译过来,张之洞脸色一沉。

雷芬调皮地笑着,摘掉帽子,一头金发披撒下来。

张之洞的脸侧向了一边。

雷芬:“总督先生,您好像很不高兴?我仔细研究过您的聘约,并没有对性别的限制。贵国驻德公使洪钧先生受您委托与我签的合同,您如果悔约,是要赔偿损失的。”

贺伯生:“雷芬小姐毕业于锡根矿业学院,那是德国一所很有名的工业专门学校。她本人也出生于德国一个很有名望的贵族家庭。”

辜鸿铭译完,附耳对张之洞说:“大人,欧美现时倡导女权,以此为由悔约,恐怕会引起中外交涉的麻烦。”

张之洞迟疑着,勉强地点点头。

张之洞:“各位不辞劳苦,远渡重洋,受聘来华工作,本部堂对此深为嘉许。还望各位诚实努力,竭尽心智,协助本部堂共图大业。”

贺伯生:“我们会努力的。我们的工作状态和敬业精神,相信总督大人不久就能看到,并且能得到您的满意。”

白乃富:“我们要求马上就开始工作,请总督大人尽快安排落实。”

张之洞:“白先生和这位……雷小姐目前的工作是前往大冶,参与煤铁矿的最后勘定。本部堂将会派员护送你们二位去大冶。至于贺先生嘛,”张之洞沉吟着,“主要参与铁厂的勘选厂址,以及考虑如何建厂。”

贺伯生:“总督大人打算把钢铁厂建在什么地方?”

张之洞:“在省城附近寻找一开阔平坦高地建厂。”

贺伯生提醒:“总督大人,在铁矿煤矿尚未勘定的情况下,现在就考虑选址,是不是为时尚早?”

张之洞:“不管将来煤铁矿勘定于何处,铁厂都只能建于省城。”

“为什么?”贺伯生质问,“钢铁厂不能远离煤铁产地!”

“贺先生,”张之洞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我现在是雇佣关系。既然受雇于人,就得听雇主的,雇主怎么说你就怎么干。你不会连这也不明白吧?”

贺伯生耸动着双肩,说不出话来。

张之洞忽然灵机一动,冒出一个念头:“哦对了,我们之间还要签个合同。”

白乃富:“我们来之前,已经与贵国公使签了聘用合同。”

“你们的雇主是本部堂,而不是我国公使。”张之洞狡黠地说,“我们要签的是试用合同。洋人工师中也有良莠不齐者,此前直隶的李大人就曾错聘过洋矿师,已有教训在前。本部堂对各位素无交往,不甚了解;且听说西洋用人亦有此先例,请各位勿要见怪。”

白乃富:“试用期限为多长时间?”

张之洞:“试用期为一年。各位若办差尽心尽力,技艺确实精良,试用期满后可签署正式聘约。如若不然,可随时解聘辞退。”

贺伯生:“总督大人,关于钢铁厂选址的事情……”

张之洞不等他说完,已经端起了茶杯。

赵凤昌高声地:“送客!——”

三个洋人端着茶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辜鸿铭:“各位对不起,这是中国官场的习俗。当主人端起茶杯时,就表示可以请客人离开了。”

洋人相视了一眼,放下茶杯,纷纷起立,向主人鞠躬告辞。

雷芬咕哝了一句:“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

当晚,张之洞忽然突发兴致,又差人去把贺伯生请了来,请他讲英国的工业史,辜鸿铭担任翻译。在督署的签押房里,一盆炭火烧得正红,三个人围炉而坐,秉烛夜话。

贺伯生:“……十七世纪英国的这场工业大革命,使整个地球上的工业生产发生了根本的变革。瓦特发明的蒸汽机,在欧洲的每一个角落里轰响着。蒸汽机革命甚至改变了国家的政体。在英国,工业革命导致了君主立宪,而一百年前的法国大革命,则干脆把国王路易十六推上了断头台。”

张之洞的眉头扭结在一起:“这是谋反!大逆不道!你明白吗?一个国家,岂能没有皇上?百姓岂可不要人主?贺伯生先生,中国并不需要改变国体,中国唯一需要的,只是西方列强的技艺。”

“我只是说了一个历史事实,并非指中国而言。”贺伯生微笑着,“难怪伦敦的新闻纸上要那样评价总督先生您了。”

辜鸿铭直接用英语插话说:“贺伯生先生,请允许我说一句,我并不认为贵国的国家政体有何高明之处。十年前我在贵国的爱丁堡大学留学时,曾去列席过你们的议院开会,不客气地说,那就是一个乱糟糟的马蜂窝。”

张之洞:“纲常名教乃我国立国之本。国有国情,岂可照搬他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方为强国之策。西方列强开辟尚不及我国早,然得强盛,本部堂以为其原因并非在于国体。”

“总督先生,您以为是什么原因?”

“欧洲地域狭小,国家众多,且彼此接壤,群虎相争,互思吞并,非势均力敌而不能生存。所以竞出新法、竞谋新技,又相互仿效,致成百余年来之兴盛。”

“您的这种生存竞争的观点,已经是进化论了。”贺伯生说,“总督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之所以贫弱,是因为中国人缺少生存竞争的意识?”

“正是。中国地大物博,国人士大夫皆以为满足,不思进取图强,反而自作井蛙,以为人皆不及我。待睁眼看时,却不料欧风美雨,世事大变,已今非昔比。夜郎自大,自欺欺人,此最为可悲可叹。”

贺伯生:“如果一个民族都这样,那您现在所从事的事业还有何希望?中国的官员都只知道升官发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愚昧可笑。”

“你认为,本部堂也是那样的人吗?”张之洞目光炯炯地问。

辜鸿铭翻译后,贺伯生稍稍迟疑了一下,“您对现代的工业生产也是无知的。”他直率地说,“而且您非常固执,未来钢铁厂的选址就充分说明了这点。”

张之洞的脸沉了下来,他不想跟这个洋人再谈下去了。

张之洞移督湖广举办洋务新政,吸引了各色人等纷纷找关系前来投靠,寻求进身之路。一时间鱼龙混杂,仿佛过江之鲫。

这天,总督衙门的门口来了个青年学子,自称麻城县秀才杨琦,投拜师帖执弟子礼求见制台张大人。

“杨琦?本部堂并不认识此人,何来师生之谊?”张之洞沉吟着,吩咐门丁:“本部堂倒要见识见识此人。——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读书人装扮,手提一只书奁走进来。

年轻人放下书奁,倒头便拜:“学生麻城县庠生杨琦,参见恩师制台张大人。”

张之洞:“杨生,你口口声声自称学生,可是本部堂并不认识你。”

“大人您忘记哪?”杨琦抬起头来说,“十年前大人出任湖北学政,曾亲临黄州府学视训,学生有幸当面聆听过大人的教诲。”

张之洞:“哦,原来是这样。——你起来说话吧。”

杨琦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垂手而立。

张之洞:“你今天来见本部堂,有何事?”

杨琦:“学生闻听恩师移督湖广,兴办洋务,广罗人才,故而冒昧前来。”

张之洞:“你有何专长?”

杨琦:“学生通晓西学,尤其长于格致之学。”

张之洞:“何以为证?”

“愿为恩师演示一二。”杨琦说着,打开了书奁,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磁铁和若干枚铁钉,放于旁边的桌上,用磁铁将铁钉一一吸起。

张之洞微笑着:“就这?”

“还有电学。”杨琦说,又从书奁中取出一套用干电池装置的线路板。摆弄了半天,却不见小电灯泡发亮。杨琦脸上的表情有些发窘,“昨天它还是亮的,何以今天见了恩师,它反倒不发亮了?”

张之洞不动声色:“杨生,你再检查一下,莫非是线头接反了,阴差阳错?”

杨琦又忙乱了一阵,小灯泡终于唰地亮了。杨琦的脸上颇有窘色,解嘲道:“恩师真乃师长,原来也精于此道。”

张之洞:“你还通何种西学?”

杨琦:“学生于地舆学也颇有研究。”说着,又自书奁中取出一只小地球仪,“恩师请看,球上蓝色为海洋湖泊,其余皆为陆地山川。”

张之洞:“一年中何来春夏秋冬四季,一日中何有晨昏午夜?”

杨琦:“皆因此球转动之故。”

张之洞:“如何转动?”

杨琦将地球仪拨动了一下。小球滴溜溜地转着,方向却是从东向西。

张之洞:“你看清楚了,是这么转动的吗?”

杨琦:“千真万确,它就是这么转动的。”

言犹落地,签押房中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几位在场的文案早就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其中尤以辜鸿铭的笑声最为刺耳尖刻:“照阁下这个转法,今年是光绪十六年,明年就该是光绪十五年,太阳真要从西边出了。”

杨琦脸色通红:“你是何人,也敢妄言西学?”

“你问他吗?”张之洞笑着,“他可是货真价实的洋秀才,通晓九国语言,身兼十三个洋博士头衔,真正精通西学的大家!”

杨琦大惊:“阁下莫非……大名鼎鼎的辜鸿铭辜先生?”

辜鸿铭不答,吃吃地笑个不止。

赵凤昌笑道:“你今天真是李鬼碰上李逵了。”

杨琦满面赧颜,羞愧不已。

“杨琦!”张之洞忽然脸色一沉,大喝一声。

杨琦吓得噗咚一声跪下了:“学生在!学生有眼不识泰山……”

张之洞:“你还敢口口声声自称学生吗?难怪你不能登科及第的!雕虫小技,一知半解,华而不实,本部堂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杨琦连连叩头:“是,是,学生——晚生再也不敢了。”

赵凤昌:“趁着大人还没发火,你还不赶快退出去?”

杨琦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收起劳什子,狼狈不堪,仓惶欲去。

“站住。”张之洞又说,语气缓和了许多:“当年本部堂训视黄州府学,曾留下六字学训,你可还记得?”

“学生——晚生牢记在心,是‘端品行,务实学’六字。”

张之洞:“能记住就好。本部堂看你也不像是浮夸浪荡的子弟,‘务实学’,既是经世致用之学,也须踏踏实实地学。新建的两湖书院很快就要开学,设立了很多新学课程。你既有心于此,可来报考。”

“是。”杨琦说。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既羞愧,又充满着感激。

不久,张之洞的家庭中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成员,这就是为仁侃和仁准聘请的家塾先生柳子臣。

仁侃今年已经六岁,本来去年就该发蒙的,因为张之洞的调任,把这事搁下来了。张之洞历来很重视孩子们的教育,对延聘西席这样的事尤为谨慎,从不敢掉以轻心。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自己就得益于幼时父亲为他延聘的西席、儒学大家胡林翼。张之洞前面的几个孩子大多学成于他做官的衙中,都是他亲自把关,考察挑选老师。张之洞延聘西席有两个标准:一是人品,一是学问,因此他一般为孩子们聘请的都是当地的儒学名流。但是近年来他的教育思想已悄悄地发生了变化,除了坚持上述两个标准,他还主张师者应在精通中学之外兼通西学,这样才能从小让孩子们开阔眼界,知晓天下时势,学习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学问,避免读死书。湖广多饱学之士,张之洞到任后曾察访过当地的几位名儒,人品和学问自然无可挑剔,但无奈都太过迂腐守旧,不能通达当今天下世事。柳子臣非湖广人氏,祖籍直隶河间府,幼时即在当地享有科举盛名,后来进入京师同文馆学习,结业后又在开平矿务局做过职员。这个学历和经历,是张之洞非常看重的,也是他下决心舍近求远聘请柳子臣的首要原因。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小妾彩云的举荐介绍。彩云娘家也姓柳,直隶河间府人,柳子臣跟她不光同乡同宗,追溯起宗支关系来,柳子臣还是她的远房堂兄。举贤不避亲,仁侃又为彩云所出,她的话张之洞自然不能不听。

正月末雨雪霏霏的一天午后,柳子臣抵达了武昌湖广总督衙门的后堂。这是张之洞第一次见到柳子臣。他年约四旬,风骨清奇,一副布衣寒儒的装扮,随身只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以书奁为主。第二天,张之洞就和他促膝长谈了一下午,主要是考察他的学问,经史子集,无所不谈。柳子臣对答如流,果然是饱学之士,而且他常常还有些超凡脱俗的见解,这些见解又正好与张之洞的学术观点不谋而合,这让张之洞对新来的西席先生有了很好的印象。有这样的学问底子,做两个孩子的塾师自然不成问题。第二天张之洞就按传统的习俗,在家里举行了仪式,让两个孩子在孔圣人的牌位前正式拜了先生。

让张之洞对柳子臣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是在不久以后的一个清晨。

那是早春时节的一个清晨,丑牌已尽,天还没有亮,更声和雄鸡的报晓声从城市的远处一阵阵传来。已经伏案劳作一个通宵的张之洞,此时放下笔,灭了灯,信步走到庭院里散步,活动腰腿解乏。

春寒料峭,早春的寒意一阵阵袭来。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诵读声,时断时续;仔细听去,又不像是在读古文。张之洞心生好奇,循声而去,来到西院的北房前。原来这里正是柳子臣的住所,屋里灯光粲然,窗纸上影绰绰的人影晃动,柳子臣正在诵读英文——虽然张之洞听不懂那是英文,但他听出来了,那声调、那韵味,跟辜鸿铭说的英文差不了多少。

张之洞想敲门,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转身离去。许是脚步声惊醒了屋里人,柳子臣开了门:“……原来是大人。”说罢迎出门外,倒头便拜。

“不用,不用。”张之洞赶忙搀住,“你是我家西宾,又是内妾堂兄,也算是一家人了,以后用不着如此大礼。”

柳子臣:“想不到大人也起得这么早。”

张之洞:“哪里是起得早呀?本部堂案牍通宵,根本就没睡。在园中散步,忽闻诵读之声,故而一路寻来。本想敲门,又恐惊扰了子臣先生。”

“哪里哪里。大人请。”柳子臣将张之洞迎进屋里,“坊间早有传闻,说大人起居无节,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原来夙夜为公,令人肃然起敬。”

张之洞的眼光落在桌上的一本《华洋同音速成》读本上。

“子臣先生也学英文?”张之洞问。

柳子臣:“年少时在京师同文馆曾学过,后来多年不用,都荒疏了,现在想重新温故。子臣有个想法,正要同大人商量。”

张之洞:“什么想法?”

柳子臣:“公子、小姐的学业,固然以国学为本,然子臣还想在经史之外教他们学学英文,不知可否?”

“好事啊!好事啊!”张之洞连声赞同,“当今时势,不学洋文便不能通西学,不通西学,将来何以通晓洋务为国效力?娃娃学洋文记性好,必能事半功倍。”

柳子臣谦逊道:“子臣于洋文也是粗通,不过是引公子、小姐入门。”

“对了,子臣先生,”张之洞忽然想起一件事,“听内妾说,先生京师同文馆结业后,曾在开平矿务局做过事,不知做的何事,后来又为何不干了?”

“在银钱股当了个小小的书记员。”柳子臣说,忽然长叹一声:“至于说后来又为何离开那里不干了,一言难尽啊!”

张之洞:“到底为何?”

柳子臣:“……当今官场,本来积习相沿,糜烂已久;洋务者若监察失控,则有如催化之剂,雪上加霜,使糜烂之官场更增痈疽之患。开平矿局亦是如此。局内员司贪赃饱私,欺上瞒下,倾轧排挤,栽赃陷害,不一而足。这一切李中堂皆被蒙在鼓中。子臣对此早就看不下去了!人浊我清,自然不为所容,索性辞职回家,以教馆为生,发誓从此不再涉足官场。”

“子臣先生果然风骨清奇!”张之洞大为赞赏,“先生的人品,可敬可佩!”

柳子臣:“大人过奖了!子臣无能,惟有如此方能独善其身。”

张之洞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柳子臣床上的枕头——准确地说,那不是枕头,而是一截圆木。

“警枕?”张之洞讶然,“原来先生在效仿宋人司马光?”

柳子臣:“不敢说效仿,只是学其终生刻苦不倦。”

张之洞:“司马光毕生以圆木为枕,名曰‘警枕’,以时时警醒自己不要贪睡,浪费大好时光。当今学子中,浮躁轻狂者多,沽名钓誉者多,钻营名利者亦多,能像子臣先生这般刻苦用功又志行高洁的,确不多见啊!”

这个清晨,张之洞对柳子臣赞赏有加,产生了彻底的好感和赏识。他性格中固执刚愎的一面,使他对人的认识有一个永远难以破解的局限,那就是对某人的好恶一旦形成后,从此就很难再改变。对李鸿章如此,对翁同龢亦是如此。此时的张之洞也许根本就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个场景,正是柳子臣通过彩云深入了解了张之洞后,他自己精心编排的一场演出,连每一件道具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柳子臣的演技不错,他的演出大获成功。这位工于心计而又野心勃勃的家塾先生,将成为张之洞未来事业中的一个巨大隐患。若干年后,当张之洞历经磨难,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这个柳子臣差点让张之洞翻船,功败垂成。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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