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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要面子活受罪

老头走了,老太就成了遗孀。

遗孀乡下人听不懂,但是政策条文上就是写的这两个字,要给乡下人解释的话,遗孀就是寡妇。

可是要说寡妇也不太对头,乡下人听了会笑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乡下人对寡妇的认识,可老太都这么老了,还能有啥是非。

老太还有残疾,不能走路,所以,她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件事可做,就是等着去和老头集合。那日子就是一潭死水,不会有什么波澜。

可是谁知道呢,有时候风吹过来,也会起一点小小的波澜。

比如现在,她的孙子来了,他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一只手,说,老太,给我几个钱。

老太哪有钱。老头在的时候,他种一点蔬菜挑到集镇上去卖,他们有一点生活来源,可是这一点生活来源现在跟着老头一起走了。

她的孙子也知道她没有钱,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到她这儿来试试运气。

可惜他的运气和她的运气一样的坏。

孙子该走了,可是他不甘心呀,他走出去又走了回来,说,老太,你总归要给我一点钱,你总归要想办法给我一点钱,否则的话,我的血就要流光了,我的九条命都没有了,我的什么什么什么。

她听不懂孙子在说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她的命够背的,不光死了老头,不光瘫了痪,她的耳朵也背了,她的脑袋也不太灵光了,她很想听明白孙子说什么,可她实在是听不明白。

孙子知道彻底歇菜了。

孙子本来是要往网吧去的,可是因为没有钱,他只能朝另一个方向走。改变方向让他心里难过得哭了起来,他一路哭着一路在村里走动。

他没想到他一哭他的运气就来了。他们村里有一个上面派来的大学生村官,大家喊他张村官,张村官看到一个小孩子在路上哭,他关心地问,你怎么哭啦,你有什么事?

孙子使了一点心计,说,我爷爷死了,我奶奶病了,她没有钱。

张村官正从乡镇开会回来,他依稀记得会上说到的事情,似乎可以和眼前这个哭泣的孩子联系起来,张村官赶紧掏出记录本,翻过几页,赫然看到“低保金”三个字。

张村官赶快安慰那孙子说,你别哭了,你奶奶这样的情况,可以去乡民政领低保。

那孙子不知道什么叫低保,但他听到一个“领”字,就已经领悟到了。孙子兴奋地说,怎么领,怎么领,我去领行吗,我现在就去领。

张村官也不知道该怎么领,开会时上面只说了新的政策规定哪些人可以领低保,但没有交代怎么领,但是如果他对孙子说他不知道该怎么领,那会显得他太无知,太没有水平,而且,对农民的生活太不关心,所以他先含糊了一下,说,你奶奶叫什么名字,我记下来。

这个问题把孙子问住了,奶奶有名字吗,孙子从来没有听说奶奶有什么名字,奶奶倒是有各种不同的称呼,“老太”“老太婆”“老糊涂”“老东西”“老死人”,可孙子知道这些都不是人的姓名,虽然也有人姓“老”,老子就姓“老”,可奶奶肯定不姓“老”。孙子着急地问张村官,没有名字不行吗,没有名字不能领吗?张村官笑了起来,说,那当然,没有名字什么也不行。比如,你要是没有名字,你能上学吗?

张村官着急回村部传达会议精神,他对那孙子说,你先回去问一下你奶奶的名字,回头有时间我再来找你核实。

那孙子又往老太家里走,不过走到一半孙子就明白过来了,老太这么老了,她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她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孙子放弃了去问老太名字的打算,直接回家了。

那孙子一到家就急急地问,爸,老太叫什么名字?那老子奇怪地说,老太婆的名字怎么啦,你要她的名字干什么?那孙子还想守住这个秘密,以便,以便——反正孙子是有想法的,所以他说,你别管我干什么,你快告诉我老太叫什么名字。那老子挠了挠头,说,咦,你倒是难住我了,老太婆的名字,你让我想想,我想想——咦,就在嘴边的,怎么想不起来了?那孙子提醒他说,姓陈。孙子的推理是正确的,他爷爷姓陈,老太也会姓陈。可那老子又挠头,说,是姓陈,不过本来肯定不是姓陈,老太婆是外村嫁过来的,她娘家那村姓什么呢,忘了,反正姓陈是不错的,可叫个陈什么呢?那孙子对老子很不满,批评说,你把自己老娘的名字都忘记了,你是个不孝子。那老子倒不服了,说,你个做孙子的,你就是个贤孙,你怎么也忘记呢?那孙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忘记了,我是从来就不知道,打我懂事起,我就听你们喊她姓“老”。那老子笑了起来,一笑,把他的脑洞笑开了,他想起来了,赶紧说,知道了,知道了,叫个陈玲娣。

那孙子大喜,赶紧从书包里取出纸笔,要那老子把陈玲娣三个字记下,那老子边念叨边写,耳东陈,王字旁的玲,女字旁的——还没写全了,就被他老婆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在一边冷笑说,你真有两下子。那老子迟疑了一下,有些吃不准了,说,不对吗,不是陈玲娣?那老婆说,明明叫个领弟,想领出个弟弟来,结果领出七八个丫头,这就是你家那老东西的命。

孙子总算得到了老太的名字,他急着去找张村官,可是他妈不让他走,非要他说出为什么。那孙子脑子还灵,立刻说谎说,老师布置作文,要写我的奶奶。他妈不服气地说,什么老师,人家都是布置写我的妈妈,至少也是写我的爸爸,你们这老师吃错药了。

虽然妈妈不满意,但孙子满意了,他拿到了老太的名字,他可以去找张村官,去领老太的低保。

那孙子径直往村里去,村干部正在开会,那孙子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村主任不知道他怎么回事,说要赶他走,张村官认得出孙子,说,他是找我的,我出去一下。

张村官出来和那孙子说话,那孙子告诉张村官,奶奶的名字找到了,把写着老太名字的纸条交给张村官看,说,你领我去乡上吧,我们去领。张村官接了纸条,让那孙子在外面等着,他要进去了解一下,毕竟他是外来的村官,真正的村官都没发话呢。

他进去说到这件事情,并把那老太的名字报了出来。村主任想了想,吃不准地说,陈领弟?陈领弟吗?我们村好像没这个人。那张村官说,是个老太太,老头不久前死了。村主任又想了想,还是吃不准,说,死了老头的老太也没有叫陈领弟的。

那孙子在窗外听见了,就在外面着急着喊,我家老太叫陈领弟,我奶奶就叫陈领弟。村主任朝外看看,没认出这孙子是谁。张村官说,他就是陈领弟的孙子。村主任来气地说,张村官你怎么这么轴,连陈领弟都没有,哪来陈领弟的孙子,若不是他年纪小,我就认定他是骗子。

虽然村主任糊涂,但总算村支书还清醒,他认出那孙子来了,说,是孙子,没错,是陈本金的孙子。村主任却又不服,说,就算他是真孙子,可陈本金的老太婆哪里叫陈领弟,没有的事。张村官觉得像是自己犯了错似的,但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嘀咕着说,不能查查村民登记册么。

村干部都不吱声,村支书和村主任脸色不大好看。张村官虽然到村里有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很不了解农村的情况,他到底是个城里人。

没有人接张村官的话头,张村官也知道自己说了外行话,但他不知道怎么下台阶,还是村主任给他下了台阶,说,要不,等开完会,你陪那孙子到陈本金家去一下,看看陈本金的户口本不就知道了么,这有什么难的。

张村官顿时红了脸,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让他想复杂了。

村干部继续开会,那孙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等到张村官开完会出来,他们一起往老太家去。

老太家并不大,家具也不多,户口本无论藏在哪儿,都不难找出来,可是他们没有找到。那张村官倒有些着急了,问那孙子,要是这样子,就更麻烦了,连你爷爷叫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果连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那更不可能领到低保金了。那孙子也急了,我爷爷叫陈本金,我爷爷明明叫陈本金,村支书村主任他们都认得。张村官说,可是写在哪里呢?哪里有陈本金的名字呢?户口本都没有,登记册也不看,哪里看得见你爷爷的名字呢?

张村官的急,和那孙子的急还不大一样,那孙子是真急呀,都急出汗来了。结果他急中生智,想起来了。

陈本金的名字,刻在他的墓碑上呢。

张村官跟着那孙子到了墓地,阴森森的,觉得自己怪晦气,看到一个小孩在路上哭,哭就哭吧,多什么事啥,现在连累到自己甚至还要跑到别人的墓地来,前两周过清明节,他忙于工作,自己娘的坟都没来得及去上。又想,也好,在这儿托他们捎个信吧,那地方的人,应该都认得吧。

墓地蛮大,那孙子迷了路,引着张村官转了半天,也没找到爷爷的坟,只得请张村官用手机打他老子的手机,那老子接到张村官的电话,吓了一跳,问为什么要到墓地去。张村官觉得自己也说不清,他把手机交给那孙子,那孙子对着手机哭着说,我要找爷爷的名字,我要找爷爷的名字。

那老子说,你要找爷爷的名字你问我不就得了,哪有到墓地去找的,你傻了是不是?那孙子说,你说了不算,嘴里的不算,我要看见名字,我看不见陈本金三个字,就不算数。那老子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症,又担心儿子在坟堆里中邪,赶紧告诉他爷爷的墓在哪个区第几排第几号。

那孙子这才找到了爷爷的墓碑,朝着张村官叫了起来,瞧,瞧,陈本金,是陈本金。

何止是陈本金,连陈本金老婆的名字也刻在上面呢。本来墓地就是给两个老人备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的名字也会刻上去,生的和死的,只是用不同的描漆颜色区别,死了的那个,就是红色字,还没死的那个,是金色字。等没死的那个也死了,就换成一样的红色字了。

老太的金色名字赫然在目。

先母陈林地。

那孙子大喜过望,在墓地里就大声地笑起来,惊动了几只乌鸦,飞了起来,倒把那张村官吓了一大跳。

现在好了,不仅有了爷爷的名字,连奶奶的名字都找到了,那孙子追着张村官说,我们这就到乡上去吧。

这肯定是不行的,没见过小孩去替老人办低保的,乡民政应该没那么好对付。张村官想到给一个老太办个低保还没开始就这么麻烦,悔得不行,要打退堂鼓了。可是这孙子黏着他,缠着他,张村官甩不掉他,只好去找这孙子的老子。

陈富生听张村官说要替他妈去办低保,他立刻生气了,说,为什么,老太婆绝子绝孙啦,她又不是没得吃喝,她又不是五保户。

张村官耐心跟那老子解释说,你娘这种情况,虽不属于五保户,但是新政策中有她,农村达到一定年纪的遗孀,可以领取低保。那老子听到“遗孀”两字,因为从前并未听过,所以没太听清,他只知道遗产、遗嘱之类,所以他问了一遍,什么遗什么?那村官说,遗孀。那老子听清楚了,撇了撇嘴说,我不管是遗双还是遗单,那什么金我不能领。张村官想不通,问为什么,那儿子说,我领了,人家会骂我的,恶人我不做的。

张村官想不通,给母亲办低保,怎么是恶人呢,人家凭什么要骂他呢。张村官想不通,情绪就低落下来,因为他是满怀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激情来当村官的,可是他到现在连农民怎么想的他都想不通,他还当什么村官、建设什么新农村呢。

张村官从陈富生家退了出来,他决定不再管这个低保金的事情了,村里要管的事多得去了,何况人家当事人自己都不愿意,他不管,也不算对工作不负责任。

可是那孙子怎会放过他呢,他已经得知张村官在自己的父亲那里碰了钉子,他赶紧上前拉住张村官说,我爷爷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我叔。

他们来到陈本金的二儿子家,陈贵生外出打工,他媳妇在家,那媳妇先问有多少钱,张村官说,钱是不多,但好歹也是政府的关心嘛。那媳妇说,“关心”是什么,要来干什么,能派什么用场?张村官说,所以嘛,现在关心变成钱了嘛,钱是货真价实的,是能派很多用场的。那媳妇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才不去呢,她说。张村官问为什么,那媳妇说,忙来忙去,钱也拿不到几个,还要分给兄弟姐妹,凭什么叫我跑腿。

张村官又想不通了,低保金是办给老太的,这媳妇怎么说要分给兄弟姐妹几个呢,农民的思路,他怎么永远也跟不上、永远也顺不到一块去呢。他想不通,就更生气了,气得对那孙子说,你们家的人就这样,你这个贤孙,就算了吧。那孙子早想好了,说,我还有个姑姑,她会去领的。他姑姑嫁在隔壁村,好在不算太远,张村官无奈,起了个早跟着那孙子到了他姑姑家。那姑姑正忙活,她从灶上忙到猪圈,又从猪圈忙到院场,听说要她去给老娘领低保,那姑姑说,村官,你不看见我忙得恨不得两只脚都抬起来帮忙,我哪有时间去乡上。那张村官说,你们要是都不去,你娘的低保就不领了吧,没法领。那姑姑说,要不等我空一点去帮她办?其实,我娘虽然没有生活来源,虽然还瘫在床上,但我哥伺候她吃喝,有病我们会给她看的,她就算有了钱,她那钱也花不着呀。

张村官说,花得着花不着是一回事,政策是另一回事,既然符合政策,为什么不去办呢?那孙子现在真急了,原来他有三个希望,现在第三个希望都快破灭了,他急得说了真话,姑姑,你就帮帮我吧,是我急着要用钱。然后他又说了假话,学校的书费涨了,我爸不相信,不给我钱,再不交钱,就没得上学了。

那姑姑哪里不知道这侄子说谎的脾性呢,只是女人总归是心软,经不起磨,答应去乡民政帮老娘办低保。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到了乡民政,递上申请报告,说了陈林地的情况。乡民政不爱听陈林地的情况,先问,陈本金死了?这边说,死了。乡民政说,你说死了就死了,谁知道他死没死,你得证明呀。这边问,怎么证明?那乡民政气得笑起来,死亡怎么证明,用死亡证明来证明吧。

这才知道白跑了一趟,回去吧,先得把死人的死亡证明找出来。那孙子在回去的路上就提心吊胆了,这一番折腾已经搞得他像惊弓之鸟,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到哪里又被挡住了,爷爷的死亡证明,家里谁会藏着呢,藏着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这事情张村官不能再管了,他十分肯定地对那孙子说,你搞到你爷爷的死亡证明后,再找你姑姑去吧。

那孙子有点心机的,他心里想着,我找到死亡证明后,还是会来找你的,先不告诉你。

那孙子就回家去找爷爷的死亡证明,那老子原不想理睬那孙子,但又觉奇异,这孙子最近是着了什么魔道,一会儿要名字,一会儿去坟头,一会儿又要死亡证明,不会是那死去的老东西附体吧,想着真骇人,赶紧把死亡证明找出来给他吧,可是翻来翻去又没有翻着,那孙子一听爷爷死亡证明又没有,急得一头栽到墙上。那老子心疼儿子,赶紧跑到村里去,叫村主任开死亡证明。

村主任挠着脑袋,想了想,奇怪地说,陈本金的,记得开过了嘛。可这老子硬说没开,村主任吃不透他是想干什么,那老子就赶紧开导村主任说,村主任,你想想,这东西又不是钱,甚至连纸钱都不如,如果是纸钱,我还能烧给先人,求他们保个佑,这死亡证明,就是一张废纸,我多要一张有什么用。再说了,我家明明死了一个人,我要两张死亡证明,不是自讨晦气么。这一开导,村主任信了,说,好好,没开就开一张吧,陈本金,几时没的。那老子报上日期说,是去年八月十六。村主任随即开出了陈本金的死亡证明,那老子赶紧拿回家交到那孙子手上,那孙子倒是做足了思想准备拿不到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到手了,喜出望外。

那老子看到孙子高兴,也就高兴了,可他老婆在旁边看了一眼死亡证明,又冷笑说,错了,这不是这个日子。那老子不想再去开第三张死亡证明,赶紧说,没错,就是八月十六,我记得很清楚,老东西是熬过八月半走的。那老婆说,你说的是阴历,这上面填写的是阳历。那孙子急得要哭,还是那老子机灵,说,无所谓的,我们只说八月十六,外人又搞不清我家老东西到底是阴历还是阳历。

这才又二次到了乡民政,乡民政才承认爷爷陈本金死亡了。接着的事情又是疑问,你们证明陈本金死亡了,要为遗孀陈林地办低保,但是你们没有证明证明陈林地还活着。

这回别说那姑姑和那孙子,连张村官也恼了,说,人活着,一个大活人,还需要证明,什么证明,活着的证明?没听说过啊。乡民政却不生气,和气地说,那是当然,我们又没有看见陈林地,你们提供的材料里也没有提供有力的证明,证明陈林地还活着。张村官还想争辩,乡民政已抢先说了,你别说没有这样的事,拿个死人名字来冒领什么什么金的,还真有过,这可不是我特意要为难你们,更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古怪事情,是我吃过亏、上过当,才这么顶真,我可不是专门针对陈林地的。

那孙子不想张村官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论证,着急问,那要怎么才能证明陈林地活着呢。乡民政又气得笑了,说,你们真是不懂事,很简单嘛,人和身份证对齐,就算对上了么。

也就是说,只有用身份证才能将一个活人和他的身份对齐了,可是老太哪里有身份证,从前倒是有的,后来更换二代证的时候都懒得换,说人都老了,还要身份证干什么用,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旧的也作废了,新的也没有办,那就是不存在。

幸亏那姑姑还有点思想,让张村官到村里开一张证明,村委会也是一级组织,从来组织都是相信组织的,村里开了证明,证明陈林地活着,乡上不会不认。

张村官去找村主任开证明,村主任说,你要开什么证明?张村官说,证明陈林地是活人。村主任就给他开证明,但村主任不知道陈林地是哪三个字,让张村官自己写,张村官写下后,村主任一边找公章盖章,一边说,陈林地?咱们村有这个人吗?张村官急得说,有的,有的,我去她家看过她。村主任笑道,你去她家看过,她就一定是陈林地吗?张村官实在是怕了,怕又生出什么意外,赶紧说,就是的,就是的。抓了证明就跑,村主任在办公室里跟别人说,城里人的想法到底跟乡下人的想法不一样的。

大家都笑。

就这样张村官他们又一次到了乡上,也不再多话,直接交上村里的证明,张村官和那孙子都看着乡民政,他们心想,这下子你们该没话可说了吧。

怎么就没话可说呢,可说的话还是很多哦。乡民政把村委会的证明左看右看,还举起来对着光亮照来照去,就是不发话。张村官奇怪地说,我们上次来交陈本金的死亡证明,你没有这么看来看去,为什么我们交陈林地活着的证明,你要这么看来看去?那乡民政说,我这才叫火眼金睛嘛,证明一个人死了,要比证明一个人活着,更简单嘛,更容易识破嘛,只要那个死人从此不再出现,就说明他真的死了,可是如果活人造假,那可太难辨别了,天下之大,人口之多,谁知道谁是谁呀。他一边说,一边还戳了戳那张证明。张村官一听,又恼了,说,你能看出来这是假造的?那乡民政说,你是大学生村官,你不认得我,你也不知道乡下的事情,更不知道我的悲惨遭遇,有一次我好心帮一个农民办残疾证,也有证明,也来了一个瘸子站在我的面前,人证两齐,我当然是相信的,我不信也得信呀,假如我不信,不给他办,那就是不为老百姓做事,他们投诉我,我就完蛋了,所以我就给他办了,报送到县上,也批了,结果被人举报,那是假的,那证明上的图章是偷盖的,那个瘸子也是从隔壁村上借来的,害得我降职处分,本来我都已经当上副镇长了,所以你也别怪我,我决不能让你们再次蒙混过关的。

张村官听了,倒同情他了,还挺他说,这回你放心,这回是村里的证明,是一级组织的,公章也是真的,不会害你。那乡民政说,村里的证明就信得么,有个村子,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明明是两个人,村里却开个证明,证明这两人是一个人,你看看,活活的,一张纸就把一个人弄没了。

张村官笑了起来,说,这么荒唐的事我们村不会做的。乡民政也笑了起来,说,你还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告诉你,你们村上次就来蒙骗我,开个证明说,某某某上个月死了,可是那个某某某,十年前就死了,我倒要问问你,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呢?

说得张村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真是个认真负责的好村官,别人做的错事,也都当成自己做的了。

其实那孙子倒是有不同的想法,他觉得这事情也不见得就很错误很荒唐,就拿他爷爷来说,他爷爷现在就是死过两次的,一次是阴历的八月十六,一次是阳历的八月十六,不过那孙子并没有说出来,虽然他年纪小,但他已经看出来了,一旦说出真实情况来,事情就办不成了。

乡民政现在更加得理不饶人了,嚷嚷说,你们自己看看,到现在,这个陈林地,按你们的说法,是个老太,老太就老太,身份证没有,户口本总有吧,户口本也没有,你们什么都拿不出来,她陈林地的名字在哪里,难道哪里都没有她的名字,我们就能给她办低保金?

那孙子急得说,有名字,老太有名字,名字在她的墓碑上。乡民政终于笑了起来,说,瞧,露馅了吧,名字都刻在墓碑上,还硬说她活着。其实乡民政对农民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告诉他,活人的名字也会刻在墓碑上,等死后再换成一样的颜色,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等等,但他已经懒得和他们多说了,因为无论他们怎么说,他们都不能证明陈林地的真实情况,他真心不是有意刁难他们,所以他最后给他们出主意说,你们最好是把户口本去找出来,那是比较过硬的证明。

这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了。孙子的那滴血早已经流尽了,但是为了复活,他还在坚持着。他若坚持,张村官和姑姑就不能不坚持,因为这孙子十分执着,他们拗不过他的。

那孙子几乎差不多已经走火入魔了,那老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夜里悄悄跟他老婆说,你就把老太婆的户口本拿出来吧,再藏下去,我们家儿子不知要得什么病了。

那老婆虽然贪心,却也是担心儿子出怪,只好坦白出来,原来陈本金的户口本早被儿媳妇卖掉了,他们又一起去找到买主,买主又卖给了新的买主,转了几次手以后,他们终于追到了陈本金的户口本,翻出来一看,呆掉了,本子上面竟然挂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可哪一个是老太呢?

一起研究了半天,最后终于确定了一个和老太的真实情况最接近的人,叫陈灵递。可是陈林地怎么变成了陈灵递呢,一个人的名字,是这么容易变来变去,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吗?乡民政仍然是不会相信的,只是现在张村官已经基本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不会再贸然跑到乡民政那里去请求他的相信了,他已经知道,只有用荒唐的办法,才能解决这孙子的难题。张村官联系了派出所一个熟悉的警官,警官又把他介绍给另一个熟悉的管户口的警官,张村官把事情一说,这管户口的警官说,小事一桩,名字错了,改回来就是了。

只需分把钟时间,户口本上的陈灵递就变成了陈林地。

张村官还残存着一点正常的想法,他想,我也是被逼得无奈,只好做出自己本来不可能做的事情。

现在好了,他们再次找到乡民政,这回应该是万无一失了,谁料乡民政的幺蛾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他指着户口本上的陈林地的名字说,陈林地,对吧,陈林地要领低保对吧,材料都对上了,可是她到底几岁,你们知道吗?

那孙子也像张村官一样,在战斗中学习战斗,聪明多了,说,户口本上几岁就几岁。

乡民政说,你们都没看看户口本,只知道改名字,不知道改年龄,还是不成。

张村官终于急得跳了起来,嚷道,不改了,不改了,你到底办不办吧,你不办我投诉你。

乡民政倒笑了,说,我不怕你投诉,因为你理亏而不是我理亏,拿一个明明已经不存在的人来骗低保,你还投诉我?

张村官气得拔腿就跑,那孙子和那姑姑追在他身后说,张村官,张村官,你不管我们啦?

张村官气愤地说,我要管,我管到底了。他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了。张村官的办法真绝了,请了人,把老太抬到乡民政去了。

抬了人来又怎样,乡民政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老太,叹息了一声,说,你们以为抬了来就是真的了?你们以为抬了来我们就会相信你们?我们是干什么吃的,每天对付你们这样的人多了去啦。不过,话说是这么说,他毕竟是吃这碗饭的,毕竟还是认真的,他走上前去俯下身子问老太,喂,老太,你是陈林地吗?

老太眼睛闭着,没有动静,他们赶紧告诉乡民政,老太瘫了,又痴呆,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乡民政又一次笑了起来,说,一看就是装的,瘫了,还傻了,还又聋又哑,能有那么巧吗?

他们终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那姑姑跑了几趟乡上,把自己家的活都给耽误了,她的婆婆很生气,可是那姑姑也很冤呀,她本来是个温和的人,现在倒跑出火气来,我还就不信了,我还非得去跑下来。她那婆婆听了这个过程,说,抬了去的不相信?要不,弄个走得去的,兴许就相信了。那姑姑说,谁走得去呢?她婆婆说,我借给你用用。

这回他们都仔细想周全了,先到办假证的地方,用那婆婆的照片,办个假身份证,再带那婆婆到乡上,对乡民政承认说,上次我们的确是骗你,我们以为抬了来的,你们心一软,就容易相信,现在我们知道弄假的不对,现在我们真的来了。

那乡民政仔细看了那婆婆的样子,再对照材料上的年龄,对照假身份上的照片,最后终于点了头了,他说,这就对了嘛,明明是真的事情,干吗要弄假呢,弄假是没有好结果的——又朝那婆婆做工作说,老太,你虽然没有瘫痪,但是按政策你的情况是可以办低保的,我们是讲政策的,肯定会给你办的,用个瘫痪痴呆聋哑老人来骗人,那是不行的,那叫弄巧成拙。

一年的低保金总共是480元,扣除他们三人多次往返乡镇的交通费,还有一些手续费,以及他们在乡上吃饭喝水用掉的钱,还有抬陈林地到乡上的人工费等,差不多刚好这个数。

张村官看到那姑姑有些沮丧,就安慰她说,没事的,这只是第一年的低保金嘛,今年的抵掉了,明年还有,后年还有,年年都有的,以后政府的条件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增加呢。

可惜的是,没到明年,老太去世了。

大家都白忙活了。

说起来,最郁闷的该是那孙子,他才真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其实有些事情也是难以预料的。

他在“杀死僵尸”的游戏中被僵尸所杀,失去了数条命,流尽了最后的血,他已经没有钱再去玩游戏。但是电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坐在电脑前不肯离去,他在吧里看着大家炫耀战绩,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两根脑神经一搭,就把自己怎么痴迷游戏,又没有钱,然后想用老太的低保,然后怎么给老太办低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竟然在吧里迅速地火了起来,甚至传到了整个网络上,竟有了无数的追捧者,大家天天等着看连载。

那孙子备受鼓舞,就继续在网上发表,他把村里的许多事情都写进去,那村子里的事情,说起来可真是滔滔不绝。

现在这孙子坐在电脑前,不仅不要花钱,还可以挣到钱,甚至还有好多不认得的傻×寄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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