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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犁

父亲善犁。生产队的时候,有田地需犁,队长就派父亲去。时间一久,父亲经常干的活,便是犁田或者犁地。

常被父亲使唤的是一头卷角牯牛,长得很高大,粗一看十分威猛,然而却好使唤。不像有的牛,鞭子辣辣地抽上去又甩腿又撅屁股,看上去很有劲,可没走几步就疲沓了。卷角轱牛不用动鞭子,父亲手中的缰绳啪啪地抖两下,它就走得很快。

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下地,父亲一手牵绳一手扶着背上的那张榆木犁,我骑在牛背上,在牛轭上串着的铁链子的嗦啷嗦啷声中,一起与父亲朝田里或地里走去。地在大溪滩上,宽展无垠。那松软的土质,一坨坨摊平了生长的卷地巴根草被犁铧一翻,甜腥腥的烂草根与沙土清凉的气息就扑进心里来。

卷角牯牛的脚步十分了得,父亲得迈大步才能跟上。远远望去,那翻松了的沙泥像溪水般在犁铧上浪开去,父亲两只宽大的脚板犹如两只小船,摇了好远才又摇回来,父亲和牛的身影便一忽儿大了一忽儿又小了,一忽儿模糊了一忽儿又清晰。

对于父亲和我来说,最开心的是犁花生地或地瓜地。因为收获时不可能彻底的原因,在犁地时,总能犁到落花生与地瓜。我拎一只母亲编的柳条篮,将花生、地瓜以及活蹦乱跳的蚂蚱也捉进篮子里,半天下来,会有不小的收获。这种收获归个人所有。父亲抓把巴根草或弄张桑叶盖一盖,目的是避一避眼。拎回家后,母亲将篮子上的遮盖物揭掉,眼睛便会亮堂起来。我把躲在花生或地瓜中的蚂蚱捉在一个破钵头里,看着它们跳跃或咬架,然后听母亲叫一声:吃饭了!桌子上便摆着香气四溢的水煮花生或红焖地瓜。这样的食物,在那时是我们最好的晚餐。

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伙伴们很羡慕我,他们埋怨自己父亲为什么不去犁地。其实,他们的埋怨是没道理的。因为犁地是一门功夫深的技术活,不说别的,单是犁坑直并深浅一致,一般人就很难做到。牛突然走快了会飘犁,手稍一松劲就打泥闷子。父亲犁面摆得正,手势好,能始终守着一股心劲。这样一天下来,父亲的手会十分酸疼,整个人都觉得累,但他还是肯这般用心劲。因而,父亲犁的地沟不仅深而且直,不用重新打沟便可播种。播种由其他劳动力完成,一般是播麦子、花生、大豆、萝ト、芝麻等。当那些农作物都长得很旺盛时,我就想,它们都是从父亲的脚印上长出来的。父亲说过,他的脚底心有三两肥。我知道,父亲的脚底心是没肥料的,他指的是他犁地的功夫,这功夫需要多年犁地的经验积累而成。

父亲善犁,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犁身上也很有讲究。犁能否善使,掌握犁弓的角度很有诀窍。生产队里请木工打犁时,父亲不要木工削刨出来那种轻飘飘角度也不一定对的犁弓,他跑许多路去外村采,看到棵榆树歪着脖子,父亲就停下来,也歪着脖子瞄,用手卡,觉得可以,就向东家去买。人家见他心急,存心敲他竹杠,父亲也不计较。在我眼里,父亲很小气,只有购犁弓料时,他才显出大手大脚。那新鲜榆树重如铁,数十里路他背回,背出一身大汗,脸上还十分开心,和这人笑笑招呼一声,又和那人说一遍背上的榆树。

有了好的犁弓料,父亲也绝不肯让木匠去打制。他自己动手,刨、削、刮、烘,每道工序他都做得极认真。这样制一张犁弓,父亲要花上两三天时间,做好的新犁弓只许人看不准人摸,然后上几遍桐油,打上犁嘴、犁箍,套上犁铧,这犁才算最后做成。当年做成的犁只准下地不准下田,少晒太阳少吹风。太阳天休息时,父亲总要弄一把稻草在犁弓上盖一盖,夜里怕风吹雨淋,收工时总把这张四五十斤重的犁背回家。那时生产队规定,队上的农具不准带到家里,父亲却拒不执行这规定,把犁背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蹲着,很耐心地用竹签刮犁上的泥。一到农闲用不着犁时,父亲就把犁身绑在屋柱上,犁嘴再穿上根粗绳,紧紧地吊在另一根屋柱上。很多人见了都笑他,家里吊这么一张犁,走路什么的都不方便,再说犁也没必要这么个吊法。父亲哼一声,不理睬人家,等说话的人走掉了,他就嘀咕:外行人说外行话,空犁不吊,型弓变了形,明年还犁不犁地了。

父亲说了这话的第二年春天,生产队便解体了。田地分了,生产资料及一应农具也作了价,分至各家各户。分牛的时候,因为我们家地少,父亲说用锄头也能挖过来,牛就没要。没有牛,犁当然也没用,那张父亲使惯摸熟了的犁就被一大户人家争要了去。那大户人家的当家叫金魁,金魁干其他农活是把好手,犁地却不十分在行。当他套好牛轭一甩牛缰时,那犁忽然像泥鳅般往泥夹层里钻,犁尾便高高地翘着,任那牯牛使尽力气也拉不动,金魁只好走到牛肩旁,抓住牛颈毛令牛退一步,才把犁拔起来。第二次金魁怕犁再闷泥,便用力压住犁尾,一甩牛鞭,刚犁上几步,犁又飘到泥面了。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上午,金魁只犁了一斗地。这点地用手挖也早就挖好了,金魁觉得这犁有毛病。下午,他借了张别的犁用起来,就比榆木犁得心应手些。金魁说:咋回事,大白日见鬼吧。

过了几天,金魁又将榆木犁试了试,仍然不行,便确信这犁出毛病了。金奎也不声张,将犁悄悄地让给了当初和他争要这犁的另一大户。那大户借了张破犁正凑合了用,换到这张榆木犁,非常高兴,连忙弃旧用新,赶了牛走。见那犁面走得很平整,既不飘犁也不打闷,但不知怎的,犁尾总是左右甩动,任他怎么用劲也控制不住,犁出来的犁路很弯弯扭扭。这大户也是个善犁之人,见自己竟犁出这等让人笑掉大牙的犁路来,便随口骂了声什么,苦笑了笑,重操那张破犁,把原来的犁路修正掉。

后来这犁就没人愿意用,丢在那大户人家的猪圈边,时间久了,糊着斑斑片片的猪粪。主妇喂猪时,又拿它当垫脚凳爬上爬下。一日,父亲到这人家里喝酒,酒畅耳热时去猪栏边小解,一泡尿浇出去了,才发现这尿浇在了一张犁上。父亲细看了看,才认出这犁竟是他亲手做成并且用了好些年的犁。父亲很心疼地扶正那犁,对主人说:这犁你不用的话,作价卖给我?这原本是一张废犁,能够卖钱主人当然求之不得。于是,父亲就花了十五块钱将犁背回了家。母亲一见,骂父亲说,你白白糟蹋了十五块钱。

父亲说:妇人家知道什么?我年龄这么一大把,骨头都发脆了,明年还能挖得动那地呀?母亲被父亲呛了一下,想一想觉得父亲说的也是,便不吱声了。而父亲的确早已打算好了,他和有牛的人家谈妥,来年两家的地合了耕,人家出牛,父亲出人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杨柳一发芽,父亲便背了榆木犁下地去。他将那条生牛牵到犁前,这令父亲想起了那头卷角牯牛。一年前,它老死了。一个村的人都买了那肉吃,独我们家没买,父亲不让。父亲摸了摸牛的肩膀,对牛说,别偷懒,好好地走犁路。然后穿上铁链,将牛轭套在牛肩上,父亲走到犁尾的位置,扎好围腰,在手心里喷一口唾沫,瞄一眼该下犁的位置,高举了握有牛鞭的手,往空中兴奋地一甩,从喉咙中响亮地喊出:开——犁!那牛一冬不犁地了,猛地惊一惊,跳了几步,才慌慌地将犁朝前拉去。父亲没想到牛会跳几脚,那掌了犁的手一下子没把对劲,犁便跳了,犁铧在泥面上向前滑去,待父亲反应过来扶对犁尾时,那犁已足足滑出去二三丈远。

父亲骂了句什么,还气得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那牛居然不动,迸住屁股等待再抽。父亲见状,叹一口气,重新摆上犁,再犁。然而,犁了不到一顿饭工夫,父亲已是大汗涔涔。他的感觉是:手守不住劲,腰腿也不那么灵便。待到他熬不住劲歇息时,看到那被犁铧抛翻了的泥地,高的高低的低不说,那犁路也是弯曲不堪。

父亲不相信这是他犁的地。极其懊恼地皱着眉头,默默想了一会儿。他走到犁前,将榆木犁尾拎高瞄了瞄,又看不出犁弓到底有什么毛病。父亲又看了看牛,牛甩着尾,打扫着坐一冬栏后脏兮兮的屁股,很惬意很悠闲的样子。

父亲觉得还是犁的问题,拖到地头去,用围腰汤布揩干净了,将犁扶正,上看前看,左看右看,最后趴到地上看,这才终于怀疑,犁弓略略有些内缩,只不过太轻微,靠肉眼很难看出来。于是,父亲将犁背回了家,以绳子靠时间吊犁是来不及了,他在犁弓里打进去一个并不规则的十字枨后,虽不好看,可再犁,他以往的感觉便基本找回,犁出来的犁路笔直,翻出的土层均匀而蓬松。

这样的地,才是父亲想要的,随心,能度,想种怎样的庄稼都可以。这地与别的地比,靠一张犁,便已长出了三分的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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