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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族之疫

父亲在城市不断地飞黄腾达,使28岁的我过早地拥有了一种暮年心态,回忆往事已经成为我每天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

我那遥远的北方草原深邃而广袤。那里似乎永无休止地生长着齐腰深的小叶章草。野狼似乎也永无休止地在黄绿交错的草浪中隐现。北大河水季节性地汹涌咆哮时,又常常伴着黑鱼群的怒吼声……

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代起就有了北大荒剽悍的人群。也许自从蒙古勇士别着腰刀闯入大草原那天起,北大荒就成了厮杀的圣地,就成了繁衍剽悍的地方。所以在后来的日子中,不管又来了哪个民族的人群,都一概为这里既有的勇猛之伍所异化。然后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生存氛围——所有的男人必须首先告别任何形式的懦弱才有资格在这里生存。也许就是从那个遥远的年代起,北大荒人世世代代一直抖擞着这股与众不同的雄风。也许正是由于北大荒上这种与众不同的伟大风格,才造就了包括我家族在内的北大荒上很多家族的沉重。他们梦想着,他们恐惧着,他们挣扎着……

北大荒草原浩荡无边。夏天,一野碧绿;冬天,满目苍白。北大河横贯草原中部,使北大荒平静的夏天变得生动。实际上,关于北大荒人冬天猎狼、夏天捕鱼的记录便是北大荒千家万户再精确不过的家族史了。

北大荒人从来不把那些手提猎枪、百发百中地将百步开外的野兔击倒的猎手视为上等猎手;北大荒人也从来不把那些抛圆大网、一网打上几十斤大鱼的渔人视为上等渔人。人们把最受尊重的猎手称做汉哥,把最瞧得上的渔人叫做把头。北大荒真正的汉哥从来不使用刀枪。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拎着根尺余长的掏捞棒。汉哥对野兔等小猎物看也不看,他们只对北大荒最凶狠的猎物——科尔沁野狼感兴趣,他们斗狼的方式也独特,先凭勇猛使狼被动逃跑,然后再与狼拼耐力斗智力。称得上汉哥的猎手从来不找狼的短处,他们愿意看凶恶的科尔沁野狼施展完浑身解数后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北大荒真正的把头从来不用网,他们仅凭一柄钢钩和一双有力的手臂来对付北大河里最霸道的大黑鱼。常常要和垂死挣扎的大黑鱼滚作一团,拼个你死我活,只有那些不成年的半大孩子和老人才用网网鱼。

北大荒老古庙就是为世世代代的汉哥和把头修建的。祖父没说清老古庙的始建日期,祖父的祖父肯定也没说清。老古庙实在太古老了。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将相。北大荒人把每十年猎到的最凶的野狼头骨和每十年钓到的最大的黑鱼骨架悬挂在老古庙里。北大荒人认为征服野狼和大黑鱼靠的是同一种东西。他们没有说出的那种东西就是勇气、力量和智慧,实际上,狼头骨和鱼骨架就是勇气、力量和智慧的象征。它们一直充当着北大荒人虔诚跪拜的图腾,使每块骨头都蕴含着北大荒人不只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后来,北大荒人又创建了一支专门对付科尔沁野狼的冬猎队,能入选冬猎队队员曾一度成为北大荒男人的骄傲和梦想。

在北大荒,被称汉哥的大多也是把头,因为真正的勇者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比一般人差。北大荒人给予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以无条件的厚爱和尊重。给予他们能够给予的一切……虽然我对北大荒更多的认识来源于祖父的讲述,但似乎在我不太懂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沉甸甸的生活。在我还是个学步孩子的时候,北大荒就铁着脸向我宣布了:这里是强者的乐园,这里的一切都无条件地属于强者!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根深蒂固地认识到,女人属于强者,尤其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属于强者。弱者不仅得不到女人的爱,连娶个最丑陋的女人繁衍后代的机会也没有。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家族在北大荒的生活一直是苦难的。从祖父那代起,我家族在北大荒上演的都是悲剧,祖父率领着他的儿孙们一直在呕心沥血地为成为北大荒汉哥和把头而奋斗,他们身负重荷般匍匐挣扎在众多强手的脚下,年复一年,始终没能如愿……

我永远无法淡化北大荒的形象,大草原掀起一拨又一拨黄绿交错的浩荡草浪,足以让人联想到马群的脊背,牛群的脊背,甚至狼群的脊背……最后这些脊背奔涌成血味十足的红色肉浪……那时,北大荒冬猎队这个名字更是深入每个人的骨髓,它一直以缔造者的形象把北大荒人分为两类——强者与弱者。在北大荒人的心目中,能入选北大荒冬猎队就能拥有一切。北大荒冬猎队要比历史上任何国家的任何王牌军队神圣得多。在人们不知道外面世界,或知道一点也不放在眼里的北大荒,北大荒冬猎队的崇高程度绝不亚于诺曼底登陆的二战盟军,冬猎队队长的自我感觉更是无比良好,如果他当时也知道世界上还有拿破仑、艾森豪威尔、巴顿等将军,也绝不会感到有半点儿逊色。我曾以幼小的北大荒平民的身份体验过北大荒冬猎队的辉煌,在我至今的回忆中,北大荒冬猎队也仍然让我无条件地崇敬,让我于不知不觉中诚惶诚恐地恭慕。虽然我早已知道他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是些什么荒野草民,可是我还是无法不向他们俯首。我由衷地想念那些光着红彤彤的膀子从草原上拍马喊过的骑手们,想念他们那略带残酷的骄傲喊声。虽然北大荒的狼群和鱼群始终残酷无情地审判着人群,虽然人群的浴血竞争一直使我家族沦为弱民,但我还是无限崇敬曾让我苦难压抑撕心裂肺的北大荒草原和北大河水。那里苦难但很真实,那里残酷但很公平。

我家族苦难的悲剧实际上是由一出意外的喜剧转化而来的,是由我家族的一位先人亲手造就的。确切地说,那位先人就是祖父的祖父。是他给我家族后代铸造了更加灾难深重的枷锁。祖父的祖父是北大荒冬猎队的创始人,自从有了北大荒冬猎队,北大荒就更成了强者的天堂,弱者的地狱。

北大荒冬猎队是在狼群荡来荡去,人畜屡遭撕扯几百年之后的血味冬夜诞生的。那天夜晚,祖父的祖父的第五个儿子——他五太爷给狼群叼走后,祖父的祖父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黑大胆。

据我祖父说,“黑大胆长得很丑,怎么夸也谈不上英俊。走路的样子也不太好看,一蹿一蹿的,而且总是耷拉着脑袋,弯着腰。”祖父说,“黑大胆除了能抓狼外,别的真还没啥。”祖父还说,他也想象不了黑大胆能抓住狼。他抓狼的招法就是那个血味十足的夜晚一瞬间发明的。从那以后的几十年他再没有在技法上有任何进展,他腰里一直别着那个晚上他用一袋烟工夫拴就的两个带铅蛋的木棒。其结构极简单,不过是在两个一尺长的木棒头上各拴了一个老鸦蛋一样的铅疙瘩。这就是黑大胆那天走向狼群时携带的全部武器。

黑大胆是在北大荒人慌作一团,狼群绕着村子发着吓人的嗥叫声中,伴着月光独自一人走向灰白色雪野的。全村人都紧关了房门,人们从门缝窥视黑大胆一蹿一蹿的背影直奔狼群而去。

狼群立刻安静下来,注视着黑大胆,它们似乎想弄清这个人临死之前到底能做些什么。黑大胆像根本没看见狼,他弯着腰,背着手,醉汉一样趔趔歪歪往前挪。看他的外部形象,狼们一定不是很重视,直到他走进狼群,也不见有一只狼有躲闪的意思。离那只龇牙咧嘴的头狼只剩下一步远了,头狼犹豫着是否让他踩着自己的爪子时,黑大胆猛地将左手的一根木棒伸向狼头,头狼极机敏地一口咬住。黑大胆就和这头狼不慌不忙地拉来扯去……趁狼大意,黑大胆猛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中的木棒,铅疙瘩击中狼的要穴,头狼像狗一样软软地伏在黑大胆面前。

狼群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好久,不知哪只也颇有威望的狼长长地嗥叫一声,狼群竟风一样向雪原的深处逃去……

黑大胆把头狼活着拖到村里,像国家元首检阅三军仪仗队一样在长长的村路上走了几个来回。

不知是黑大胆的胆量真的赢得了群狼的崇敬,还是群狼一时糊涂成全了黑大胆。总之,就在当天夜里,黑大胆把头狼的血掺在大碗酒里,宣布成立北大荒冬猎队,自任第一任队长。从此,他辉煌地当上了北大荒名正言顺的头人。——这就是我家族史上那出空前绝后的喜剧。这以后,除了北大荒夏季的人鱼之战,北大荒空旷恐怖的冬季也有了轰轰烈烈的图腾,人们苦难地争当强者……

有两年,几个血性汉子为争当北大荒冬猎队队长,学着黑大胆的方法去抓狼。结果,他们先后与狼群展开肉搏,最后被悲惨地分尸荒野。

而黑大胆仍时常从村外把绑上嘴的活狼家狗一样牵回村来。事实使北大荒最有血性的汉子也只好甘拜下风,人们不得不迷信起黑大胆来,说黑大胆天生就是不怕狼,或者狼天生就是怕黑大胆……

也许后代夸张了黑大胆的作为。但不管怎么说,能在北大荒那块生长剽悍的土地上连任冬猎队队长,黑大胆至少要算那群人中的强者。

后来,北大荒草原流行过一场鼠疫。那场鼠疫是造成我家族后代苦难的又一直接原因。假如黑大胆也在鼠疫中死去,也就不存在王家了,留下的也许只有别人传颂的辉煌。可是黑大胆没死,他是王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带领村民把所有死者和半死不活者一律烧成骨灰。在是否把奄奄一息的我四太爷捏死烧掉时,黑大胆在他最后这个儿子身上犹豫了整整4天,导致北大荒又少了二十几条生命。

那场鼠疫是北大荒人共同的灾难。北大荒至今保留着那座巨坟,那里埋着所有遇难者的骨灰。灾难更增添了北大荒人为生存而奋争不息的烈性。

鼠疫流行过后,黑大胆继续当北大荒冬猎队队长,在重整家园的岁月里,黑大胆靠自己的独到本事,正经红火了一阵子。祖父说,黑大胆不久就娶了北大荒人见人爱的女人——春花姑娘,我家族后来在长相上有所起色就是因为后代更多地继承了春花的姿色。不仅女孩子个个都很秀气,连男孩子也比早先英俊多了。但春花的文弱也同时遗传给了后代,而且正是那可恨的文弱导致我家族后人世世代代的沉痛。

黑大胆足足辉煌了半世,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出尽了风头。可是从他以后,我家族中再没有一个人被选入北大荒冬猎队。别说当队长,就是最普通的队员也当不上。好像我家族中的一切美好机缘都随着祖父的祖父一同进入了冥冥天堂,好像祖父的祖父当年的光彩夺目是他身后几代人用血汗和泪水抵押而来的。灾难如一片巨大而浓重的阴云,一直绕在王氏家族的上空,怎么也不肯散去。如果黑大胆当初预料到他的后代如此悲惨,他绝不会兴致勃勃地组建什么北大荒冬猎队,他会宁肯不要自己的辉煌。黑大胆一定认为他的后代必将接连不断地出现更加骁勇的儿孙,儿孙们将紧紧抓住先辈提供的马太福音一样的机会使我家族兴旺发达……可是一切恰恰相反,黑大胆以后的日子,我家族史上再没有闪现出任何亮色,一群好胜心极强的弱民无奈地承受着漫长岁月的煎熬。

北大荒冬猎队队员的选取规则及方法是黑大胆亲自制定的。绝对符合衡量好汉的标准。除了规定参选者要年满十八岁外,更多的是对个人能力的要求:首先,冬猎队员需要具备一身过硬的骑术,要能在飞速行进中用尺余长的“掏捞棒”准确地击中坐骑前后二米内的地面目标(冬猎队员不允许使用火枪、弓箭之类的武器对付狼,这是北大荒人引以自豪的尊严和仗义);第二,冬猎队员要有足够的力气,要能赤手空拳摔倒成年公牛;第三,冬猎队员要有北大荒野狼般的耐力。这个项目的具体考核办法每年不尽相同。有时把人浸在热水中,有时则火烤、冰冻。这三条规则看上去很简单,可到具体做的时候却表现出其难度的残酷性,是不带任何水分的技术、力量与意志的统一体。

黑大胆几乎从大儿子不会走路时就开始他的教诲。可是儿子天生体质瘦弱,七岁时还经常因腿软而摔跤。黑大胆明知道大儿子与冬猎队无缘,但他还是竭尽一个父亲的全力来培养大儿子。直到大儿子十八岁那年让老公牛踩在蹄下造成严重骨折为止,黑大胆才彻底放弃他在大儿子身上的妄想。他趁着大儿子伤得还不算严重,家庭荣誉的余温尚未散尽,为大儿子说了个身体结实,为人厚道的媳妇。

由于春花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女儿,黑大胆的二儿子就排到了第六位。黑大胆疯了一样盼二儿子快点长大,常常大骂春花没用。春花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心里觉得对不住黑大胆,不久就在郁闷中病逝,死那年刚满四十岁。

黑大胆的二儿子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七次失败使黑大胆看上去衰老了二十年。他在几年的时间里迅速地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他只有五十四岁,但在北大荒,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少如他这般苍老。

那些年,黑大胆几乎时刻都在盼望着秋天的到来,因为大选的主要部分通常在秋末进行。尽管每年秋天都能看到儿子从马背上或牛头前跌落,但他还是固执地梦想有一天能看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每年,黑大胆都最先坐到赛场上去最后总是沮丧着蹒跚而归。后来,黑大胆手中又添了一根木杖,那木杖在古老的村路上悲凉地由强到弱响了几年……

与其说黑大胆是病死的,不如说是急死的更为恰当。他最后对二儿子也彻底失望了,就一年年等着他的孙子——祖父快点长大。祖父六岁时看上去就比他父辈人十几岁时有气力。黑大胆看在眼里时常能露出一丝消失多年的笑容。

可是,祖父九岁那年意外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更意外的是,他竟折断了脊椎骨。事情的发生如晴天霹雳,把我们家的梦想击得粉碎。

黑大胆没能挺过那年冬天,临死时口吐鲜血。他的遗嘱只有一句话:不和春花葬在一起。

他大骂春花毁了整整一个家族,骂自己糊涂,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娶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女人……

同一年,黑大胆的大儿子也死了,留下一个九岁的残废儿子——我祖父。黑大胆的二儿子已经三十岁了,仍娶不到媳妇,在北大荒,他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祖父的时代,过早而沉重地开始了。

祖父那个时代,最受人尊重的汉子是顾老七。顾老七长相虽很一般,但他拥有一身结实而好看的肌肉。顾老七当上冬猎队队长后,北大荒的狼突然少了起来。顾老七像英雄无用武之地,常光着红彤彤的膀子从北大荒上拍马喊过。

就在我年轻的祖父无奈地拖着两条瘸腿的时候,北大荒冬日的狼群虽不如从前旺盛,可北大河夏日的黑鱼群却空前地繁荣起来。人们常能看见一人高的大黑鱼在外滩遥远处猛蹿出水面。整个那时代男人的梦都给大黑鱼搅得混浊,哪怕是最瘦弱者也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期待着自己有奇迹要发生……

从夏初到夏末,祖父每天都拄着双拐,执著地站到北大河边上去。他如饥似渴地观望着成群结队的大黑鱼杀气腾腾从北大河上游河岔子顺流而来。黑鱼群一路翻腾跳跃,搅得河水比其他季节更汹涌而血腥。大黑鱼是北大河里绝对的强者,它们肆无忌惮地追杀河里的一切生命,甚至连北大荒人锐利的钢钩也不放在眼里。有时,大鱼群能在一夜间把半边河水变得红润。顾老七就是在男人们的眼睛都给河水映红后的一个傍晚名扬北大荒的。

祖父说顾老七钓那条大黑鱼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祖父抱着木拐五天五夜坐在离顾老七不远不近的地方窥视着那个强者。那天顾老七的钩上销着的是北大河里个头最大的那种叫“大花鞋”的青蛙,能吞食那种肥硕青蛙的鱼只能是够重的大黑鱼。那天没有一丝风,河和天一样的幽蓝。

经验使每个北大荒人都清楚,从那外罩“大花鞋”的钢钩生动地沉入水底那一刻开始,大黑鱼们就开始了它们贪婪的扫描。黑鱼天性狡黠,不成年的黑鱼胆小而性情暴躁,它们围着诱饵转转,急得直往水上跳,就是不敢去咬钩。顾老七像知道这些小鱼没有一条敢冒险,漫不经心地坐在岸边大口嚼着大葱、大饼子,不时地将掉在身上的饼渣丢进河水。

顾老七是在河水越来越平静,天越来越沉寂的时候开始全神贯注地盯住钓绳的。直到这时,平静的河水下才真正开始人与鱼之间紧张而默契的角逐……

一条老谋深算的大鱼绕着顾老七的钩转悠4天。它一直在试探如何把顾老七钩上的肥硕青蛙弄下来吃掉,但一直没真正咬钩,只是用嘴不时地吻那青蛙。经验丰富的顾老七早已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水面浮标,细心体验着手中绳线的手感。他4天4夜没合眼,祖父竟也足足地陪了他4天4夜。

终于,在第五天天没放亮的时候,在人困倦难忍想闭一会儿眼睛的当口,大鱼张开了巨口,开始了对顾老七的挑战。

大鱼把青蛙轻轻地含在口里,准备将美味嘬下来时,顾老七下意识地清醒起来。他瞄准那千钧一发的机会将那粗大的钢钩抖进了大鱼的上腭骨。

老成的大鱼并没有因剧痛而惊慌失措地挣扎,它把青蛙从钩上吮下来吞掉。同时,向前上方缓缓游动,试图侍机吐掉锈味浓重的钢钩。

岸上的顾老七好像也看透了大鱼的路子,他和以往一切优秀钓手一样,一样的冷静,一样的沉着,全方位地监测着大鱼的一举一动。顾老七知道,当大鱼让人感到它的分量时,正是大鱼宣布钓者惨败的时刻。顾老七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其精彩程度绝不逊色于一次宏伟壮丽的战役。顾老七不能给大鱼足够的余地来咬断钓绳,又不能用力过大拉豁鱼的上腭骨,同时又必须防备大鱼猛甩头崩断钢钩。顾老七凭着他的足智多谋和精湛钓技,与狡猾的大鱼艰难地周旋……

河岸上,已不只是祖父一个人注视顾老七了。祖父感到河边所有的汉子都在屏着呼吸关注着顾老七,他们也都极虔诚地期待着接下来能有雄壮场面出现……

太阳从东边河面上露出了红边儿,河水有些金汤意味儿的时候,顾老七已和大鱼暗斗了两个时辰。突然,大鱼在顾老七眼前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跃而起,带起巨大的血色浪花几乎溅到顾老七脸上。顾老七和所有关注者都给震惊了,那条鱼太大了,超过已往钓上来的一切大鱼,是一条成年的大黑鱼,黑亮亮的,如一根粗壮的树干。没等人们看清,大黑鱼便箭一般钻回水里,然后贴着水面向远方冲去,背鳍挺立如一把锋利的铁锏将河水一路劈开。多亏顾老七沉着机敏,几乎在大黑鱼突然转头的同时,他抛开了手中的钓绳。只见那规整的绳圈一圈圈跃入水中,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紧接着顾老七又熟练地在钓绳末端接上更长一些的备用绳……大鱼在备用绳放完一半的时候才突然停下来。

顾老七惊叹之余不失时机地把钓绳不松不紧地往回拉,大黑鱼平静异常地接受顾老七的缓缓牵引。

很多北大荒人从远远近近赶来,静静地站满河边可以窥视的各个角落。北大荒钓鱼有规矩,钓鱼是不准别人帮忙的,即使是亲兄弟也只有在一旁观看的权利。

又是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候,大鱼突然转头向河里冲去。顾老七放开钓绳,绳圈便又如先前一样跃入水中……

整整一个白天,大黑鱼一直这样反复无常地和顾老七周旋,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北大荒的老少观望者们则一直原地不动地站着观看,和河边墨绿的树木一样宁静。

下午六点钟光景,大黑鱼进行了那次最壮烈的挣扎。大黑鱼打破了北大荒钓鱼史上的所有记录,把顾老七第五根也就是最后一根备钓绳也迅猛地拖入大河。眼看岸上只有剩下末端的钢圈了,大黑鱼仍无停下来的迹象。人们所预料的后果就要发生,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顾老七抓起地上的钢圈紧紧叼在嘴里,不顾一切地扑扑通通跃入大河。两支粗壮的手臂轮子一样交替出现在水面上,又有前面大黑鱼的拉力,转眼之间,顾老七就似红色赛艇一般飞驰在河心了。这时的夕阳给河水和天空都增添了许多血味……

黄昏晚些时候,顾老七才从大河深远处游回来。当他踉踉跄跄走出水面时,他身上的小褂子早已不见了,几乎接近裸体。顾老七全身上下让水草、菱角秧划得一片殷红。顾老七已筋疲力尽,上岸前连滚带爬起伏于浅滩浓黑的污泥里,嘴里仍然死死地叼着那个连着钓绳的钢圈,血从嘴角不断地流出来。

顾老七挣扎着,一上岸便拼命地往岸上拉钓绳。不一会儿,钓绳就如小山丘一样堆在岸边。

大黑鱼一点点被从遥远的河外拉回来。这时,大黑鱼显然已施展完了全身的解数,来到浅滩时,它的大尾巴不时地高高扬起,笨重地拍打河水,溅起冲天泥浪……随着顾老七双手的飞速倒动,大黑鱼轰鸣着向河岸移来。

大鱼刚到岸边,顾老七就虎一样扑过去。不知他又哪来的力气,拦腰抱起大黑鱼,把它狠狠地摔了两个个子。然后,顾老七把一只手臂插进大黑鱼翕动的腮里,直到臂弯处。然后就挎着大黑鱼踉踉跄跄拖走,顾老七重重地将大黑鱼摔在地上后,大黑鱼才又缓过劲来翻腾跳跃,污黑的血从巨大的鱼腮里流淌到嫩绿的塔头草上……

顾老七高高地举起血淋淋的手臂,紧握的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抖了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大黑鱼旁边昏睡过去……

整个北大荒的人都被顾老七的英雄壮举震撼了,人们通宵达旦地沸腾起来。男人羡慕得不停地点头伸大拇指,女人纷纷公开向顾老七投来热浪般的媚眼。直到多年以后,北大荒都流传着顾老七催人骚动的故事……

在北大荒,几乎所有的家族都生存于一种沉甸甸的气氛之中。就是谁家的后生入选了冬腊队或者钓到了够重的大鱼,他们的生活也远远谈不上轻松。因为那里的生存竞争时刻都在激烈进行,而且货真价实来不得半点虚假。

祖父的时代是我家族史上最无奈的时代。祖父九岁就被命运把他和英雄彻底隔绝了。祖父是他那一代我家族中唯一的男人,他苦难深重地忍耐着无望的生活,如蜗牛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中爬行。祖父和当年黑大胆一样,不得不把希望遥远地寄托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和得来不易的媳妇一个又一个顽强地生产儿子,然后从肚子里省出粮食把儿子们养大……

祖父的大儿子长得最结实,是祖父最大的希望。他就是父亲李耀宗。我家族中已有三代人没有父亲这样健壮的体魄了。所以,在父亲刚满九周岁的时候,祖父就常常把他带到野外去训练。

也许命运有意和我家族的男人作对。父亲虽有一身力气,却在骑术上表现出明显的笨拙。尽管祖父一遍又一遍教他如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但父亲怎么也做不到人与马的和谐。再快的马父亲骑上也跑不起来,他用手抓地面目标时,马就原地兜起圈子来。碰上烈性的则上蹿下跳,直到把他重重地甩到地上。父亲16岁的时候,还没掌握骑马的要领,和别人赛马时,即使骑最好的马也常常跑在最后。

不知道父亲是因为自己笨才回避骑马,还是因为他的心思压根就没用在骑马上,他似乎与祖父的渴求背道而驰。父亲格外喜欢坐下来看书,不管啥书,他抓起来就看。晚上没灯时,他就趴在灶坑旁借着闪闪烁烁的火光看。

祖父常气得大骂父亲不争气,有时把他正看的书烧掉,赶他到外面去练骑马。有一次,祖父让父亲在马上击打地面目标,可父亲怎么也击不中,祖父气得狠狠给他一个耳光,父亲眨巴着眼睛,胆怯地瞅着威严的祖父说,“眼前总像有一层膜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祖父不信,就骂,“少他妈扯犊子!”

那时,整个北大荒草原也没有一个戴眼镜的。父亲不能准确地击中目标,是因为他已经近视得非常严重。祖父那时不太明白父亲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味地生气,着急。从来不把他如饥似渴地看书和他的眼睛联系在一起,父亲自己也不知道眼睛不好与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有关。仍在晚上烧炕时,借着火光看书,看得有滋有味。

父亲18岁那年秋天冬猎队大选时,在赛场上引起北大荒人一次空前绝后的嘲笑。那嘲笑声如浪如涛,很多年后也没有淡化多少。

那天,刚开始时父亲发挥得还不错,把马打得比平时快多了。可是到终点时他没有击中摆在地上的草狼,却一棒子将前来助阵、马前马后跟着跑的自家爱犬——小黄打倒在地。小狗头上喷出血柱,悲惨地挣命时,父亲还以为他准确地击中了目标,自豪地举起了手中的掏捞棒。好半天,他才弄清到底发生什么,当他跑过去抱起小狗时,小狗已经死了。

那天的嘲笑声让望子成龙心切的祖父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大儿子。他不得不痛苦而由衷地承认他的大儿子不是当英雄的料。那天晚上,祖父喝了他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次老白干,他嚼着红红的干辣椒,整整喝了一夜酒。

第二天,祖父没表现出任何醉意,脸上似乎多了一种轻松,那是一个人对某件事彻底绝望后的轻松。但他并没有灰心,他虽然知道二儿子、三儿子在身体素质上远远比不上大儿子,但他还是把希望从大儿子身上转移过去,一丝不苟地培养着他们。一次次把他们送上秋天的赛场,一次次再坚强地接受他们无可奈何的失败……

我家族到祖父这代,已经是三代人连续从事同一项艰难的工程。他们时刻满怀希望,即使遭到希望破灭的打击之时,也从不肯放弃希望。实际上,他们确实一直毫无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之中,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之中,他们反复轮回着同一个苦难形象及灵魂。

我真正体验到沉重是在父亲这个时代开始的10年之后。

在北大荒草原,女人最幸福最荣耀的归宿就是嫁给强者。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反抗过强者给予的粗暴,强者长相再丑也无所谓,最漂亮的女人也争着嫁他。就是不肯嫁给弱者。在北大荒草原,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血性汉子强奸了谁家的女人。有的只是几段关于弱男企图偷情被打折腿的传说。这几段传说就像北大荒草原的婚姻法,导致弱者见了女人直哆嗦,导致弱者必须想方设法打消生理本能中的许多正常念头。

祖父共生了3个儿子和3个女儿。除父亲外,二叔、三叔在他们有生之年都没有娶到媳妇。3个姑姑都很漂亮,这对女人来说足够使生活充满阳光。我8岁那年已有两个姑姑出嫁了。在我的记忆中,姑姑们很少和她们的兄弟们说话,她们对他们从内心深处瞧不起。而姑姑们遇到冬猎队队员时则各个喜形于色,表现出很多很多女性的温柔。但姑姑们对我都特别好,也许因为我仍是王家的一个希望吧。我想,姑姑们做得没错,常在心中恶狠狠地怨恨父亲和三个叔叔,他们实在都是些十足的废物啊!

每年秋天北大荒冬猎队大选时,我都跟着祖父很认真地去观看。我那时就觉得自己不同于一般看热闹的孩子。

二叔和三叔面对大选认真得紧张。一个世纪来,我家族所有的得失与荣辱都承载在他俩身上,他们的成败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可是他俩每年都是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从赛场上退下来,他俩每年都比上一年有进步。可是在众多不断更新的竞争对手中,他俩最终总是遭到淘汰。

每逢这时,我心中都如同被放了一次火。我不知道沉默的祖父此时心情如何,只是感到祖父攥我的手很紧,有回都把把我攥哭了,可祖父还不知道。

叔叔们也许觉得我是个孩子,他们忽视了我的目光,他们不知道他们侄子的目光里很容易就能看出至少一种凶恶,他们的侄子真想在他们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这一时期,北大荒冬猎队队长是顾老七的二儿子顾二勇。顾二勇比我的二叔大一岁,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壮的汉子。一年前顾二勇的老婆病逝后,给他扔下两个小丫头,可他一心想要儿子呢。他常常喝醉酒后到王家来,十分蛮横地训斥我的二叔、三叔和老叔。让我的老姑亲手为他沏上红茶,有时坐到后半夜才大摇大摆离去。很明显,顾二勇看中了我的老姑。在北大荒这个强者的天堂,顾二勇这样的英雄人物对女人有百分之百的选择权,只要他喜欢,谁家待嫁的女人也没有理由不嫁给他。别说顾二勇事先还常来走动走动,就是二话不说地把我的老姑接走,也没人能说出什么。北大荒人给强者充分的权力,只要能在这个群体中得以实现。

每次顾二勇来王家,我的心情都极矛盾。我很难接受叔叔们的被动形象和老姑的殷勤笑脸,而我又想看到一次强者的辉煌。我总是蹲在墙角偷偷地盯住顾二勇,有时窃想: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该有多好,然后再痛骂自己龟孙子想法,一溜烟地狂奔出去,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后愤怒着暗下决心:娶顾二勇最漂亮那个女儿!

祖父对父亲彻底绝望,对二叔和三叔也大失所望那几年里,格外重视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绝望也是一种幸福。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就数祖父对父亲彻底绝望那几年了。我几乎天天和祖父在一起,常坐在祖父的膝上,听祖父有滋有味地给我讲故事。祖父有时也能绘声绘色地讲:“……狐狸逃跑的时候,常摇起大尾巴,没有经验的猎狗就算能追上也叼不着它。只有那些有经验的猎狗,才能在飞速疾跑中准确地瞄准机会,一口咬住狐狸的肚子……有的老狐狸猾得很,实在跑不过猎狗时,就开始耍猾。狐狸上坡行,就往坡上跑,然后往下打滚;再往上跑,再滚下来……几次,狗就累了,狐狸乘机逃走。”不过,祖父最常讲的还是关于打狼和钓鱼的故事。草原上真正的汉子是对付野狼和黑鱼的。用今天的话说,就像打狼和钓鱼是汉子的专业。祖父讲到的狼都是又猾又毒又具耐性,代表着衡量好汉的标准。有种惊心动魄的崇高感。

我生得像个肉墩子,祖父讲故事的时候又愿意让我坐在膝上,所以祖父常被压得满头大汗。

也许从我坐在祖父怀里第一天起,祖父就开始极虔诚地把他那神圣的梦想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了,就开始了对命运的祈祷——让他的孙子成为北大荒草原第一流的汉子吧!于是,祖父那饱经风霜的祈祷便以骨血关系的特殊传递方式在第一个压抑的黄昏轰轰烈烈汇入我的大脑深层。在我学会想象后的第一个非现实的场面便是:一只巨大的野狼在他的驱赶下,一边求饶一边没命地奔逃……

我12岁那年冬天,祖父为我精心制作了北大荒人猎狼专用的传统武器——掏捞棒。虽然我距离使用这种武器的年龄至少也得五六年,但我没有感到任何惊讶,我很理解祖父为什么要为我制造这个相当于通向草原汉哥桥梁的武器。其实,那只由一根木棒和一个铅疙瘩构成的武器本身并不复杂,但我却觉得它复杂如某种精密仪器,一丝不苟握在手里时,生怕它不慎跌落……

我知道我手中的掏捞棒不是等闲之物。望着棒端那绝妙的弯头,那精皮条缀着的铅蛋,我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沉重,我感到那铅蛋里凝结着千百个北大荒草原汉哥的货真价实的血汗。

当年冬天,我就得到了祖父的正式训练,整整一个季节,我都在祖父的指导下练习用掏捞棒在飞跑中击打目标,一遍遍打倒祖父拄着双拐精心摆设的靶子。我忘不了祖父留给那个季节的眼神。在那双老者的眼睛里,除了慈爱和刚劲之外,还有一种不容苟且的态度。

祖父总是不厌其烦地把我击倒的靶子重新扶起来,然后拄直双拐兴奋地说:“来,虎子,再给爷爷打一趟,让马跑得更快一点儿。”

“驾!”我的眼睛有些发热,不忍多看祖父的双拐,狠狠打马一鞭。枣红马带着风冲过去,冲向祖父用颤抖双手立稳的那列靶子。每当我准确地击中它们中的一个,伴着美妙而铿锵的声音,祖父总是那句话:“好样的!”

有一次,祖父看我的掏捞棒打得越来越利索且越来越准确,竟高兴得把双拐扔到雪地上拍起手来,然后他干脆陶醉地倒在雪地上,一遍遍叨咕:“行了,今天行了,回家喽,回去喽……”

这年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顾二勇终于成了北大荒草原一条名副其实的汉子。粉碎了草原流行几年的“草原狼一年比一年少,草原汉子一代不如一代”这个沮丧说法。

两天两夜的大雪终于停下来了。这时北大荒的狼最狂。北大荒冬猎队从来不放过这种机会。很多人都是因为紧紧抓住这种机会才变成北大荒闻名遐尔的汉哥的。

我在一种就要出英雄的浓厚气氛中足足注视父亲有一个时辰,可父亲看上去却像根本没有听说关于打狼这回事。直到我突然顿悟到父亲没有那个资格时,我才忍无可忍地提起掏捞棒冲出门去。

在我准备上马的时候,祖父怒吼起来:“我打折你的腿!”祖父头一次对我这样凶,我头一次感到祖父可怕,不敢再继续胡来。

祖父依然静静地坐在炕上。窗玻璃厚厚的霜花上被祖父用嘴吹出一个透明的圆圈,祖父正通过那个圆圈凝视着窗外的雪野。我倍感委屈地依在北墙角摆弄着掏捞棒,不时地用眼溜祖父。父亲背对着窗户坐着,手里正翻着一本什么破书。自从祖父对父亲绝望后,父亲看书也越来越公开化了。我望着父亲粗壮的手指不时地翻动书页和他那离书很近的眼睛,火从心底往上烧。我感到从那一刻起已彻彻底底地从内心深处否定了父亲,并发誓不再叫父亲。我已远远不是从前单纯的瞧不起了。

祖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那毫无遮拦的雪原,盯着一个个儿子般的冬猎队队员喊叫着跃马驰骋在苍茫之中。我相信,祖父眼前肯定常有梦幻出现,然后又在心灵深处堆满梦幻轰然破碎后的悲凉。

那天从日出到日落北大荒雪原都淹没在人吼狼嚎声中,天空似乎也给叫喊声搅得混浊。顾二勇一直与那个头狼周旋着,其他冬猎队员们也不遗余力地追逐着各自的目标……

在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北大荒的男女老少都汇聚在村头翘首西望,人们感到有一种悲壮正从西边涌来,不是人抬着人,就是人扛着狼……

当西方那片最耀眼的红影移到眼前时,人们惊呆了:顾二勇扛着一只巨大的公狼走来了,他身上的羊皮褂子已经撕成一条条的,并布满斑斑点点的血色。顾二勇一只手箍在狼的嘴巴上,另一只手钳子一样拧住狼的两条后腿。那公狼根本没死,还眨着绿荧荧的眼睛,是一夜间咬死过村里5头牛的那只大灰狼。顾二勇身后牵着那匹马本来是纯黑的,却几乎变成了纯白色。马身上盖的不是雪,也不是霜,而是一层热气腾腾的白沫了。

深冬的晚上,北大荒彻夜哗然,所有的人都在讲:顾二勇比他爹还有种……

我躺在炕上也一夜未睡,我的那种想法更强烈:一定要娶顾二勇那个漂亮女儿,一定!

我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沉重的生活并不能完全吞噬我少年的天性。在美好的清晨,我常一个人高喊着到大草原上去奔跑,两只小脚丫让晨露洗得白生生的,上面偶尔挂上几片被踏碎的嫩叶时,则更显得生动。我闻不够被我荡起的那股股凉爽的清香。而黄昏的草原则更富魅力,似成熟的少妇,时时诱人倾倒。我赶着羊群晚归时,总要在草原上滚一阵,翻几个筋斗。然后,静静地躺在撩人的温馨之中,有种被熔化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祖父一直没有中断教诲我如何成为北大荒真正的汉子。祖父常常强调,除了能够出色地猎狼和钓鱼之外,套马、杀牛、宰羊、打草等也应干得利索,那才行。

一晃,我满14周岁了。到了北大荒草原上男孩向男子汉过渡的关键年龄。祖父选择吉日良辰,郑重地拄着双拐领着我来到顾二勇的马场。这是北大荒人的规矩,以后要想成为真正的汉哥,必须先得到真汉哥的亲自指教。就像许多兄弟民族中的某些礼节。顾二勇已是方圆几百里最富有的汉哥,他拥有三十几匹好马。他也比从前倔强得多,一般不说话,虽然按理我应该叫他姑父,但在北大荒强者与弱者之间的亲属关系绝对是另外一回事。

顾二勇向来说话尖刻,但并不妨碍草原人对他的崇敬。似乎所有的人都认可,草原上第一流的汉哥就应该这样。我想,祖父此次带我来见顾二勇,一定也做好了自尊心受挫的思想准备。

顾二勇接待我的手续极简单,他把一根套马杆扔给我:“呶,骑上这匹红马,把那个小黑马逮住。”他用长满黑胡须的下巴示意我骑上他平时骑的那匹红马。

我费了很大劲才爬上这匹认生的红儿马,头一回真正地用套马杆来套奔跑躲闪中的散马。那匹小黑马像知道了我的意图,没等我靠近就一下钻到马群中央去了。我也只好咬着牙冲入马群,马群立刻惊慌,浪一样涌动起来,顿时,一股泥土、鲜草被马啼搅拌在一起的气味扑面而来……马群由松散变得密集,警觉地将我这不速之客排斥在外。

“笨蛋,往里冲!还赶不上我们家二丫!”顾二勇喊起来的时候,祖父就立在他身边,我不知道祖父是如何忍气吞声的。

我真的紧张极了,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嘴里已有种咸滋滋的血味。在我义无反顾地向马群中间猛冲的同时,我感到顾二勇仍在骂“笨蛋”,我感到祖父在遥远的草地上试图要跑过来……我又突然想到父亲,父亲没有给我家族创造出任何尊严,却增添了无数的耻辱。这些本该是父亲早就该完成的,如今却加倍地落到我的身上。

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冲进马群的。我感到几匹马的肋骨挤住我的腿,我像浮在一片汗渍渍的肉浪之上,时刻都有可能被灼热涌动的肉浪淹没……

终于,我在混乱中找到了那匹小黑马。我不顾一切地尾随着它,任凭马群掀起的泥土砸到脸上,直到把它和马群分开。黑色的小儿马磁石一样牵引着我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史诗般驰骋……

几次投出套马杆之后,我终于把绳子套在小黑马的脖子上。可我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来把它拉住。有两次,我险些从红马的脖子前折下去。我急出一头汗,只好让红儿马快跑,紧紧跟住小黑马在大草原上漫无边际地飞奔……我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都在轰鸣。远处,顾二勇仍在凶凶地喊。我已无法听清他在喊什么,我只是在心中真诚地祈祷:顾二勇你不要再喊下去了,看在祖父双拐的面上。

草浪在翻滚,小黑马嘲笑般“咴咴”嘶鸣……时间也在夸张着表现自己的宽容。我不能再让祖父延续耻辱的心痛了,我狠狠打了红儿马一鞭,在两匹马趋于并列飞驰那一瞬,我的胆子惊人地大起来,我竟冒着坠镫的危险不由自主地跃到小黑马光滑的脊背上,一只手死死抓住它高高扬起的鬃毛,另一只手抓住套在它脖子上的套绳。红儿马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长嘶着跑开了。小黑马似乎从来没有被人骑过,它停下来,原地上蹿下跳地尥起了蹶子,直到最后把我掀翻在草地上才打着响鼻惊慌离去……

我记不清顾二勇紫着脸冲过来吼了些什么。当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祖父的怀里。“不怪你,是顾二勇忘了紧马镫。”祖父像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一种胜利,我从祖父的眼睛里看到那不容苟且的目光得到一些满足时不易察觉的喜悦……

父亲而立之年终于被北大荒人命名为仅次于赵干巴的北大荒第二号草包。以北大河为界,我家住在北大荒的西头,赵干巴家住在北大荒的东头。父亲和赵干巴遥相呼应,连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都会喊:“河东有个赵干巴,河西有个李焉巴……”但父亲30岁这年夏天,北大河确实给了他一次改变形象的机会。

顾老七时代以后,平淡多年的北大荒奇迹般地飞来一个传说。说北大河里来了一条百年不遇的大黑鱼,说到了北大荒再出钓鱼把头的时代……整个北大荒都被传说搞得极不安分。

顾二勇早已是最受崇敬的汉哥,但他对这个机会仍然不肯放过。春天还没到头,顾二勇就和一群汉子到河边吆喝,使传说再增添些现实性。

美好的传说连同河上后生们一阵紧于一阵的吆喝声又唤起祖父对儿子们沉寂多年的希望。最后,祖父终于用极威严的目光把他的三个儿子一同赶到北大河边去了。

父亲是偷着揣了两本很厚的书才气呼呼地走向北大河的。这些都被我发现了。也许因为我害怕父亲的怒视,才没敢把一切告诉祖父。不过,我执著地要跟父亲同去河边。父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就怀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监视心理一路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的心思果然不在钓鱼上。他几天才给钩换一次饵。钩上的青蛙常常已腐臭或已被小鱼啃光。而他却仍歪在岸上有滋有味地看书。有一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大着胆子提醒父亲:“这样做祖父知道会发火的。”父亲则立刻对我大骂:“小兔崽子,给我滚回去,我扇你!”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父亲只是为应付祖父才在他觉得祖父可能光临的时候换上一只新鲜青蛙。父亲有父亲的想法,父亲觉得就算那大鱼赏脸咬了他的钩,他也没有能力最终把大鱼拉到岸上来。从前父亲已为这种事丢尽了面子,所以对父亲来说,还是没有鱼咬钩为好,最好能平平静静地混过夏天。

我充分肯定父亲怀有这种无能的心理后,气愤也渐渐消退了。我也不想让祖父再生这没用的气,所以觉得当初没告诉祖父也对。我事后也不会将这一切告诉祖父的,我不想让祖父承受更多的痛苦。

夏天终于就要过去了,热情满怀的钓手们熬红的眼睛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时候,那大鱼福音一样给了北大荒人一次难得的机会。它唆动了数以百计的钢钩中的一个,它竟咬了父亲那柄最无精打彩的钩!这简直是命运在和我家族开玩笑!

大鱼咬钩半天,父亲才半懂不懂地感到些什么。还是因为听见周围汉子们狼一样的喊叫:“狗鸟!你的钩,你的钩,****的!”喊声激动而气愤。顾二勇急得直跺脚,眼睛瞪得像要冒出火来。但他不能破北大荒的钓鱼规矩。

汉子们不知不觉中已扔下自己手中的钓绳,他们盯着父亲,眼睛也在燃烧。他们在准备痛心地接受一次莫大的悲凉,看父亲这个草包如何葬送这个大好的机会。我和祖父也只能焦灼地站在一旁观看,祖父拉我的手依然攥得上刑一般。

父亲犯了几次汉子们看来是钓鱼大忌的明显错误。要不是鱼咬了死钩,早就脱钩了。他哆哆嗦嗦放完地上的钓绳,大鱼仍飞速向前冲刺。他没有能力极熟练而迅速地接上备用绳,因为他的备用绳已坐在屁股下乱成一团。无奈中,只好学着以往钓鱼把头那样叼着钓绳末端的钢圈跟着大鱼向水里跑。可是父亲远没有以往钓鱼把头游得那样快,再加上大鱼体力正盛,不一会,就见他慢慢地往回游来。他游得很慢很吃力,很多人以为他身后仍拉着大鱼。可是,待他爬上岸时,人们发现他手中根本没有钓绳!他伏在岸边紧着咳嗽,可能是让河水呛的。

“父亲,你平时对我的威武劲儿哪里去了呢?父亲啊父亲,只要你能争口气,哪怕回家打死我,我也高兴啊!”我被父亲的行为气得颤抖。

一片悲凉过后,人群死气沉沉地向归途挪去,人们沮丧得连一句最恶毒的评语也不想说了。我扶着祖父麻木地走在人群最后面,我们没再回头看仍仰在河岸上的父亲。过了好半天以后,我像在心里骂起了父亲,骂得那样真实。哗啦哗啦的北大河水向失望到了极点的人群宣布:此年钓鱼大事到此为止。

父亲又一次在北大荒出了名,我家的声誉在河里河外都显得更加狼狈。祖父当天下午就不能下地了,日夜不断地咳血。

父亲一声不响地陪在祖父身边,是我看到的所有无奈形象中最无奈的。父亲的无奈和他硕大的身体对比起来极不和谐。

我常一个人孤独地来到河岸上静坐。夏日青青的水草、肥绿的河水已在北方深秋的风里消失殆尽。草丛中蛤蟆艰难的举步如他沉重的少年时代。生活需要每个人去为之奋斗,可是父亲你每天都干什么了呢!我多想没有你这个父亲啊,可是你已经是我的父亲了!我压抑的心灵曾在北大荒最荒凉处怒吼。

就在当年秋天,北大荒人都不再幻想那条大鱼,都话里话外蔑视父亲,衡量父亲和赵干巴谁比谁更恶劣的时候,赵干巴经常一个人出现在北大河里。他手里拿着竹杆和钓绳,在冰凉的秋水里游来游去,像很不甘心父亲就那么轻易地放走了那条大鱼,像很不甘心父亲就那么轻易地丢掉了一次做人的机会。有人听他一遍遍自言自语:“谁说我不行?我行。我怎么不行,我行……”

人们从来不很重视弱者。有人说赵干巴的精神可能有点儿不正常,于是,他的行为就没人觉得不正常了。人们渐渐不再留意他。

由于我经常一个人到河边来,所以经常能看到赵干巴柴一样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从前我也看不起赵干巴那熊样,而现在我却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更像一个男人。渐渐地,我有些敬慕他了。望着他顽强而执著地跋涉在大河里,我眼前常出现幻觉:赵干巴高高地举着一面大旗,率领苦难的赵氏家族顶风冒雪地跨越艰辛历程……场面极其宏伟。

已经是初冬了,北大荒夏日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河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喊声揪紧所有的心,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立刻,所有的人都给那喊声扯到河边去。

北大河边,赵干巴一边喊一边从河里往外拉绳子。那绳子竟是父亲脱手那根!人们极惊奇:赵干巴是如何重新抓到那根绳子的呢?人们观看奇迹一样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赵干巴浑身泥水,摇摇晃晃用力拉着绳子,大鱼不久就在浅滩上翻滚了,那真是一条百年不遇的大鱼,只有借助泥浆才能被拉动……

眼看大鱼就要上岸了,突然“嘣”的一声,钓绳断了,赵干巴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几乎同时,他又出人预料地弹起来,又不顾一切地向在水中滚动的大黑鱼扑去。赵干巴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大鱼,大鱼竟带着他,掀起一溜泥浪,冲入大河……

所有围观的人都被震惊了,像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焦急地等待河面上立刻漂出一个人来,可是河面一直静静的。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人们终于不能再等了,于是所有的船一齐驶向大河,所有的人都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呼唤……

晚上,船上点起了火把,加上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北大河恰如一个喧嚣的夜市。初冬空气似也让火把熏得灼热,河水让火光映得如沸腾的铁水。

北大荒人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一连找了十几天,找遍了北大河,也没能发现赵干巴和那大鱼的任何踪迹。

后来,在北大河边早晚有很厚冰碴的时候,桔红色的日出下慢慢悠悠漂起一座黑色小山。人们来到近前才看清,那小山就是那条巨大无比的黑鱼,已经死了。人们把黑鱼拖到岸上时,竟意外而惊恐地发现:在大黑鱼底下还有一个僵硬的男人,男人并不粗壮的双臂从大黑鱼的两腮交叉穿过,牢固得几乎无法分开。有人从死者额上的暗红色胎记认出正是赵干巴。

不久,赵干巴的名字——赵福强连同那根巨大无比的鱼骨架出现在河边的老古庙里。举行仪式那天,赵干巴的老父亲和两个小儿子都没有表现出多少悲痛,表现出更多的则是压抑多年得到解脱后的振奋。

从那一刻起,赵家历史上的弱民形象终以赵干巴的英勇悲壮而宣告结束。

祖父已经不能起床了。听到外面响亮的人声,他瞪圆了那双衰老的眼睛。父亲那天没敢到老古庙去,他一直在家里干这干那。我格外仔细观察了父亲,他比以往一切时候都显得不安,脸色苍白得吓人。

祖父就在那天夜里平静异常地死去了。

我15岁那年冬天的事,我死也不会忘记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头一天。那天北大荒的喊声从早到晚没有间断。那天是几天大雪后的第一个晴天,顾二勇一大早就把冬猎队极威武地拉到村头一字排开,宣布去追杀一支巨大的狼群。

我家的一匹上等小儿马就是两天前的雪夜里被狼群撕碎的。二叔一心想让那小儿马在下一个秋天创造奇迹。痛失小儿马使二叔一夜间竟急出一嘴火泡,二叔发誓要亲自去杀那群狼,哪怕只杀其中的一只。他一大早就备好马来到村头。

当二叔乞丐般请求顾二勇给他一次机会时,顾二勇和从前一样青着脸骂道:“吊样儿,你行?!给我远点儿扇着!”

顾二勇和冬猎队员们喝下血酒,嚎叫着冲向雪野后,全村人就开始沸腾了。

我那时多想也骑上马一同豪放地奔出去,就是被恶狼咬死也心甘。而我们连那样死的机会都无法得到。我极理解二叔的心情,看见二叔沮丧地站在村头的雪地上。我一直躲在一棵老榆树后面,望着二叔,望着远去的马队朝阳下扬起的红色雪浪……我心里在吼:操——你——妈——我至今也说不清我应该骂谁。

后来,二叔骑上马向村外跑去。他和冬猎队队员的装备一样,没背火枪,腰间只挂着一尺长的掏捞棒。

我有气无力地回到家,看见父亲和三叔坐在地上编炕席,谁也不说话。突然,我发现席条在三叔手中剧烈地抽动,手缝立刻有鲜血流出来。我装作没看着,仰在炕上望天棚,脚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磕炕墙,尽力表现出一种轻松。

下午四点光景,村外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偶然也夹杂着马的嘶鸣和狼的长嗥。经验告诉人们,北大荒冬猎队员已把狼群赶入死亡之谷——大洼地。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血与力的较量。

我静静地躺在炕上,屏住呼吸,心脏紧张得狂跳。我突然变得极其残酷,一个孩子能有如此想法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我真的希望或近乎祈祷所有的那些汉子都给群狼咬死,至少要把顾二勇咬死。后来,我静静不动,就是在企盼听到某种激动人心的惨叫声……

事实完全没有让我的想法得逞。晚上五点多钟,村里村外渐渐喊成一片。我觉得我该到村头看看了,看看冬猎队队员一共死了几个。

太让我失望了,顾二勇威风凛凛地率领全体队员从西边血淋淋地凯旋归来。他们用雪爬犁拖着长长的一串死狼和活狼。火红的残阳下,白的雪、褐的狼、红的伤痕把北大荒草原上点缀得很有味道。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欢呼声,能让人感到她们身体上层出不穷的热浪。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令人作呕的事实:我二叔?!二叔和他的马血肉模糊地蜷曲在一个爬犁上,也在狼的行列中!二叔还没死,但从马的惨状可以判断他伤得很重。那马的喉管被狼咬断了,喉头断茬白腻腻地支耸出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顾二勇血衣未脱就喜洋洋地来到我家。我永远忘不了老姑那悲痛小于喜悦的咯咯笑声。

那天深夜,我二叔不出预料地死了。那天是老姑引以骄傲的喜日,是我家族尊严的最后葬礼。那天是腊月二十二。

我家族另一个不很光彩的事件就是我家成员曾强奸了北大荒一个漂亮姑娘。我必须得公开我家族中这一最难启齿的史实才觉得心理平稳。

二叔死后的那个早晨,北大荒人都在为英雄们的壮举而庆祝,好像没有人在意二叔到底是死是活。好像父亲和三叔压根也没把二叔死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我们是弱民,在北大荒死了弱民跟死了猪狗差不多,不会引起什么悲痛和同情。父亲和三叔用一张破席子草草地卷了二叔的尸体扔上老牛车,像怕人看见似的把牛车平平淡淡赶出村外。我知道父亲和三叔会把他们兄弟如何处理,我目送老牛车嘎吱嘎吱向雪原深处走去……

太阳快落山时,父亲和三叔才疲惫着回来。这时的北大荒仍和白天一样热闹,父亲很早就躺下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总能听清外面传来过年一样的欢笑声。

后半夜的时候,三叔的房子里传来阵阵捉老鼠一样的丁当声。当我和父亲穿好外衣来到三叔的窗前时,眼前的景象像是预料之外,又像是预料之中。我瞬间就由惊讶转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振奋。月光下顾二勇那个傲气十足的漂亮妹妹顾小娇赤身裸体地被三叔压在身下,三叔暗红色的身体雄武地盖在顾小娇那白嫩的肢体上。三叔裸露的屁股一点儿不丑。我从三叔不断隆起又下沉的屁股上看不出任何罪恶。那时我不知道世间有美感这个概念,现在想来,那绝对是一次浩荡无比的美感享受。

我和父亲都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父亲显然是因为我三叔胆大妄为的不道行为而不知所措;而我则是希望给三叔更多一些占有顾小娇的美妙时间。

过了好久,我的三叔都完事了,父亲才突然踹开门向三叔扑去。父亲狠狠地给三叔迎面一拳,将三叔重重地打翻在地。父亲对一丝不挂的顾小娇有些无所适从,紧喊:“快穿衣裳,快穿衣裳!”顾小娇已无力穿衣,只羞涩地将裤子盖在要害部位。

父亲肯定有一段时间没想出什么应急办法,他原地转了好几圈,眼睛瞪得裂开似的。他终于出去找来一根绳子,把顾小娇紧紧地绑上,又把堵在她嘴里的破布塞得更紧些。接着又匆匆跑出去。

这时,一旁站立的我有点知道父亲的意思了。三叔从昏迷中缓过来,依然恶狠狠地望着顾小娇,像顾小娇把他强奸了他要报复似的。

不一会儿,父亲又急三火四地跑进来,让我和三叔以及刚刚赶来的母亲赶快上车。

三叔没动,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说着,就要给顾小娇松绑。

父亲又集中全身力气给了三叔一拳,然后拖死猪一样把三叔拖到车上。母亲恐惧而顺从地把我紧紧抱住往车边走。我有些敌视地望着父亲,我知道我们就要给北大荒留下一幅最不光彩的群丑图了。

丑剧果然以我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展开了——老牛车一声不响地缓缓走出村子,踏上向南的一条雪路时,父亲猛地操刀一刀砍下老牛的尾巴,老牛“哞”的一声,疯了似的向苍茫的雪野深处奔跑了……这就是我家族留给北大荒的最后一组镜头。

不知又走了多少天,为了能让秃尾巴老牛一直快跑,达到胜利逃亡的最终目的,父亲又在老牛的尾巴根上加绑了几次灰火。灰火烤着老牛的屁股,滋滋啦啦地直流油。当我们在一片树林里歇脚时,老牛终于趴下了,它再也没能爬起来和我们继续奔逃。

我们在另一片较大的树林里住下来时,三叔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总像怕见人似的。他尤其怕我和我母亲的目光。不久,三叔就悄悄离开了我们,他是背着一把火枪走向林子深处的。我和父亲找了多少天也没见他的踪影。至今,三叔仍然杳无音信。我从来不认为三叔死了,我固执地认定三叔肯定死在父亲之后……

父亲在他37岁的时候,传奇般地考上南国的一所大学。我和母亲就被父亲从森林里带到这个南方城市中来。

直到今日,二十几年过去了,我本以为我早已告别了北大荒野狼滩,早已淡化了那一长串弱民历史。可是父亲脸上的火印仍然时时提醒我,让我对历史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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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浪,生于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若干诗歌、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文学界》《山花》《作品》等数十家期刊,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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