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对于儿童有着高高远远的神秘，这是文学的美好，也是儿童内心人性的美好。这“高高远远”是作家写出来的，但并不是只要当了作家就能写出来。他是站在那山的上面的，也是行驶了很久，在水的远处的，他才可能超凡脱俗，写出特别，写出真美好和大善良，写出一个可能的经典。
——梅子涵
秘密甜味
文/梅子涵
黎达十一岁生日的前两天去过监狱。不是他被抓进了监狱，是爸爸被关在监狱里。过几天爸爸要被送往另外一个地方，奶奶带他去看爸爸，奶奶说：“去送送你爸爸。”妈妈没有去，因为妈妈那时是一个研究室的领导，如果请假去送爸爸，会有不好的影响，所以奶奶让妈妈别去了。妈妈说：“我要去的！”奶奶说：“别去了！”黎达也对妈妈说别去了，他和奶奶去。
他去就不能上学了，这天是星期五。妈妈为他写了请假条，请假条上写着：“因为家中有事，黎达不能上学，需请假一天。”他去送请假条的时候，林老师没有问家中有什么事，但是他很诚实地告诉林老师，要和奶奶去看爸爸。林老师摸摸他的肩膀：“去吧，要帮奶奶拎东西！”他们的确要拎一个旅行袋，里面放的是爸爸的衣服。
他今天很早就起床了，就是和旅行袋有关系，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昨天晚上奶奶整理旅行袋时，想放一包太妃糖，可是放进去又拿出来，她很犹豫，因为这是到监狱去，可以带糖吗？爸爸喜欢吃太妃糖，口袋里经常放几粒。后来他躺在床上想出一个主意：把糖分开放在爸爸的衣服口袋里，这个口袋放几粒，那个口袋放几粒，如果检查，谁还会摸口袋呢？他想到这个主意后立刻就睡着了。
他今天很早起床，就是要做这一件事情。
他这样做的时候奶奶在做早饭，奶奶看见他这样做了，但是她假装没有看见。
旅行袋是蓝色的，那是爸爸上大学的时候用的，很多年了，有两个不大的洞，洞被奶奶用蓝线缝上，看上去好像还能用很久。
他和妈妈吃早饭的时候，妹妹走进来。五岁的妹妹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小辫都散开，像个小疯子。奶奶给妹妹梳小辫，妹妹指着旅行袋说：“我要拎！”
奶奶问：“你拎到哪儿去？”
妹妹说：“乡下。”
奶奶说：“没有人到乡下。”
妈妈说：“妹妹拎到幼儿园去吧。”
妹妹说：“老师会骂。”
妹妹很害怕老师骂，但是她还是每天和小朋友吵架。黎达下午去接妹妹，老师都会说：“黎笠又和小朋友吵架了。”黎笠在幼儿园和小朋友吵架很有名气，老师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因为老师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回家也不说“妹妹又吵架了”，因为家里也习惯了。一个人有了名气，大家就都习惯了。
奶奶送妹妹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去送请假条。后来妈妈去上班了，奶奶把家里收拾干净，他和奶奶也出发了。
黎达拎起旅行袋就走，奶奶说：“不要你拎！”说着就把旅行袋抢到自己手里。已经褪色的旅行袋，被奶奶洗得干干净净，里面放着太妃糖，所以看上去有点像拎着秘密。
经过学校时，第一节课下课了。二楼四年级的窗口站着戴东成，戴东成指着他大喊：“黎达没有上学！黎达没有上学！”
奶奶瞪了他一眼：“这个小赤佬！”
奶奶不知道，其实戴东成叫小流氓，这是第二公房那儿的大人叫的，戴东成住在第二公房那儿，那儿是纺织厂的宿舍，他打架主要是在那儿打，不在学校打。他和黎达同班，黎达看见过他打架，他打架其实就是喜欢夹住别人的脑袋，嬉皮笑脸地对别人说：“怎么样？怎么样？我看你怎么样！”有一次黎达和爸爸在路上走，戴东成大声地对黎达爸爸说：“黎达爸爸好！”爸爸对黎达说：“你这个同学很懂礼貌。”“他喜欢打架，人家叫他小流氓。”可是爸爸说：“我看他很懂礼貌。”
知了也站在窗口，他也和黎达同班，是黎达的好朋友。他使劲朝黎达挥手，黎达用手朝他开了一枪，他也回了黎达一枪。他们都喜欢看打仗的电影，所以开一枪成了惯常游戏，甚至是好朋友之间的致意和语言。
戴东成也对着黎达开了一枪，但是黎达没有理他。
黎达突然想，幸好林老师不在窗口，否则会看见他没有帮奶奶拎东西。
他和奶奶上了22路无轨电车。这儿是始发站，上车都有座位。奶奶乘车会晕车，所以他让奶奶靠窗坐，他帮奶奶把窗户摇下。售票员走过来，奶奶把钱递给售票员：“买两张到提篮桥的。”他们到提篮桥下。座位靠着中间车门，他前面的柱子上有量小孩身高的横线。以前上车售票员总会让他量一量，看看有没有超过高度，超过了要买票，没有超过可以不买票。后来当他渐渐接近这个高度时，他担心自己会超过；可是当超过了以后，他满心觉得，高有多神气，谁愿意自己矮，这个刻度上的那根横线简直太矮了！
他看看奶奶：“奶奶，你头昏吗？”奶奶说：“我不昏。”
他和奶奶都看着窗外。天气特别晴朗，有一些热，今天是九月十五日。爸爸是夏天他刚放暑假的时候没有再回家的，现在是秋天了。他有两个多月没有看见爸爸了。他现在在想什么？奶奶在想什么？
黎达，你在想什么，说给我们听听！
还有奶奶，你能说给我们听吗？
可是黎达和奶奶依旧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路上，看着一根根迅速闪去的电线杆。
他们是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的，他们只听得见自己的。黎达也听不见奶奶的，奶奶听不见黎达的。但是有一点肯定是共同的，黎达想看见爸爸，奶奶想看见儿子。虽然这不是一次光荣的探望，心里其实还有些羞耻，但他还是那么盼望，甚至兴奋。还有一点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快一点到提篮桥。
提着篮子的桥，一个很有趣的地名。黎达跟着爸爸来过这儿很多次了。这儿有大名电影院和东海电影院，爸爸喜欢带他到这儿看电影。这是两个很好的电影院，外国式建筑。有的时候，看完电影，爸爸还带他在大名饭店吃饭。他从来没有和爸爸讨论过：这儿没有桥，为什么要叫提篮桥？如果讨论，爸爸也许会说，以前应该有过桥的。如果他很傻地问：“这座桥一定要拎着篮子才可以过吗？”那么爸爸肯定会很傻地回答：“应该挑着箩筐也可以过吧。”你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结果听到一个很傻的回答，这多有趣。可是这样的有趣，不是任何小孩和他的爸爸妈妈都能有的，没趣的小孩很少，没趣的大人很多；有的大人也有趣，可是一对小孩说话就没趣了。黎达的爸爸有趣，所以他也会说傻话，他说傻话的时候就好像不是故意的，神情和语句都不夸张。黎达妈妈傻话说得比较少，因为她是研究室领导，但是如果说的话，神情和语句也不夸张。比如今天早上，她让妹妹把旅行袋拎到幼儿园去，如果妹妹真的把旅行袋拎到幼儿园去，那么不但真的成了小疯子，而且成了真的大力士。
但是，提篮桥在很多人心里是没有趣的，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是想去提篮桥吗？那意思是说你是不是想去蹲监狱？大人对小孩说：你不学好是吗？那么就去当小流氓，将来送你到提篮桥去！是的，提篮桥有一个很大的监狱，结果，提篮桥几乎成了监狱的代名词。可是，现在，黎达和奶奶到这个监狱来了，而且是因为爸爸在这个监狱里，这是再傻的脑子和再不傻的脑子都不可能想到的。谁会想到，有一天，他的爸爸被关进这个监狱了呢？真没有办法，有的事情的确不是你的傻脑子或者不傻的脑子可以想到的，傻也好，不傻也好，有的时候都等于零。
售票员喊了一声：“提篮桥到了，到提篮桥的乘客可以下车了。”
他们下了车。然后他们就走到了监狱门口。这一段路是黎达领着奶奶走过的，因为他曾经和爸爸从这里走过，而奶奶是第一次到这里。所以下了车，当奶奶转动着头搞不清方向地自言自语嘟囔“这是往哪里走”的时候，他说：“我认识！”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精神抖擞，有着可以领路的光荣。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拎过旅行袋，走得飞快，奶奶跟在他身后飞快地赶，哈，他们两个都飞快！你瞧瞧，两个飞快呢！
如果路上有人问他们：“小朋友、老奶奶，你们这样飞快是要去哪儿啊？”
他们说：“飞快地去监狱啊！”那么你说他们的回答算不算傻啊？
他领着奶奶飞快地走，他认识路，这个感觉令他的心情非常晴朗，油然地觉得浑身很壮实。其实，他今天的心情一直都不低落，没有乌云。早晨，醒的时候，窗外有一只麻雀好听地叫，他也很想附和着叫一声。他是去看爸爸，这怎么不是一件晴空般喜悦的事？虽然这地方不会让你心花怒放，不光荣，但是看爸爸、看到爸爸却总是喜悦的！爸爸现在虽然是一个“坏人”了，可是他并没有看见爸爸坏在哪儿。他坏在哪儿呢？没有人告诉他，奶奶没有告诉他，妈妈也没有告诉他，而且，奶奶和妈妈究竟知道不知道呢？对他来说，心里、脑子里有的只是一个爸爸，那个有时会和他一起说傻话的爸爸；那个吃饭时，总是把红烧肉的肥肉咬下，把精肉放在他和妹妹碗里的爸爸；那个喜欢吃太妃糖，看电影的时候会从口袋里抓几粒糖放在他手上的爸爸。爸爸还常常讲故事，不过一个故事总是讲来讲去讲很久，曲曲弯弯，好不容易才结束。他前些日子讲的故事叫《夜晚的脚步声》：在一幢楼房里，每天晚上九点钟，就有脚步声响起来，住在一楼的人听见是从二楼传来的，二楼的人听见是在一楼，可是三楼却听见是在四楼，四楼又认为是在三楼。那个脚步声有的时候像女人的，有的时候像男人的，有的时候更是像鬼一样会飘。听着听着就绕到你身后了，然后直接“嗖”一下好像钻进了你裤裆，然后又迅速地从裤腿飘走，无影无踪。奶奶说：“你扯这些，小孩晚上睡不着觉！”爸爸说：“那我就不扯了。”可是黎达说：“再说再说！”妹妹也嚷：“再说再说！”爸爸说的时候，黎达禁不住仔细听，究竟是在一楼、二楼还是四楼，因为他们家住在三楼，妹妹大叫一声：“哥哥，是在三楼！”黎达吓得一下子又被钻进了裤裆，可是妹妹呢，她已经头歪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个故事爸爸没有讲完……他经常听见爸爸读书，爸爸还读外语书，他完全听不懂意思，但是他能区分是俄语还是英语。有一次，知了也在，知了听见了，后来在班里对大家说：“黎达的爸爸会讲外语！”知了说的时候，声音很像夏天知了的声音那么高，充满敬佩。知了的名字叫肖多宁，他之所以有了知了的绰号，就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有时会又尖又高……
所以，他心里为什么要暗沉，为什么非得有许多乌云呢？他的确是晴朗的，他甚至想，等会儿是不是要告诉爸爸，奶奶不认识路，下了车是他领着奶奶走到这儿的。他现在简直有些忘记了是在去监狱，搞不好，奶奶也有些忘记了，而仿佛是去一个蛮好玩的地方呢！
是的，爸爸总是爸爸，难道在监狱里就不是爸爸了吗？
黎达的爸爸在监狱里，知了他们知道吗？还有林老师呢？因为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
监狱是一幢特别大的楼，特别大，这一边的路上是，绕到另外一边还是，简直绕成了一个城堡似的，成了一个巨大神秘的建筑！褐色的墙面，窗口都有铁栏，门口站着异常严肃的解放军，墙上监狱的木牌子也很大，有两个大人那么高。以前经过时，因为和它没有关系，所以大也好，高也好，不会去想，没有密切的感觉，而现在，他会觉得自己特别矮小，是的，特别矮小！不过这时，他恰好又想起有一次和爸爸从这里走过时的很傻的对话。那一次，他倒是的确故意问了一个傻极了的问题：“会不会有人对解放军叔叔说：‘解放军叔叔，请你让我进去玩玩吧，我真喜欢到里面去玩！’”爸爸说：“恐怕会有。”“谁啊？”“傻子！”他们都想笑起来，可是却没有笑。因为经过这个门口，甚至在这一条路上走路，大家都是静悄悄的，这是一个静悄悄的门口，是一条静悄悄的路，即使它和你没关系，你和它没关系，都会不由自主地静悄悄，不会嬉皮笑脸。如果戴东成在这儿走，他再小流氓，也绝对不敢嬉皮笑脸地大声喊：“黎达今天不上学！”那么他上次故意问那么傻的问题，爸爸也很傻地回答，算不算嬉皮笑脸呢？
黎达：“你这算嬉皮笑脸吗？”
黎达在脑海中演绎起来。
黎达也许会说：“我问的时候没有笑！”
“那么你爸爸算嬉皮笑脸吗？”
“我爸爸也没有笑！他回答我的傻问题时从来也不笑！”
他们的确没有嬉皮笑脸，他们是幽默。在监狱门口，还能够幽默，这不是很好吗？
奶奶重新把旅行袋提到手里，那里面有秘密。奶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给站岗的解放军叔叔看，解放军叔叔指指另一边的小门，他就跟着奶奶走进了那个小门。现在是他们跟着一个警察走了。警察很严肃地领着他们，走啊走啊，好像走了半幢大楼的路，结果一眼就看见了爸爸。爸爸站在铁栏杆的里面。奇怪哦，他竟然是这样和爸爸见面。爸爸不像电影中铁栏杆里的坏人，可是也不像电影里的革命者。电影中铁栏杆里的坏人或者好人都是一看就明明白白的，坏人别说眼睛坏，嘴巴坏，连鼻子都好像是歪的。好人则清清楚楚就是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脸上的血，身上的伤，处处令人敬佩。可是爸爸脸上虽然没有邪气，没有猥琐，没有贼眉鼠眼，他的爸爸脸上当然不会有这些，可是也完全没有坚毅、刚强、视死如归，而只有尴尬。是的，爸爸站在那儿很尴尬呢！
他看着爸爸，有些不好意思，竟然忘记了喊爸爸。奶奶喊了爸爸的小名，爸爸的小名叫小龙。爸爸也喊了奶奶“妈”，又喊了他“黎达”。平时，爸爸都是喊他小达，而现在喊他黎达，这让他有长大了的感觉。
他挺了挺身体，长长地换了口气。于是爸爸也跟着他挺了一下身体，换了口气。爸爸的神情立刻和刚才不同了。
爸爸对奶奶说：“我很好，每天都让我读报纸给大家听。”爸爸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笑容。让他“读报纸给大家听”，竟然让他有自豪感！奶奶和黎达也骤然觉得有些放心！爸爸喜欢读书，因而换成了在这儿读报纸给大家听，这当然是爸爸以前没有想到的。如果黎达问：“爸爸，有没有让你讲故事给大家听？”爸爸是不是会说：“是讲一楼还是二楼的声音吗？”如果讲一楼二楼的声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也会“嗖”一下钻进裤裆，然后又从裤腿飘走。这样的傻话当然根本不可能在这样严肃的地方问，因为即使你不笑，也属于嬉皮笑脸！
奶奶说：“小龙，你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黎达也想说：“爸爸，我等你回来！”可是他不好意思说。
这时，爸爸突然看见黎达手臂上三条杠的标志：“黎达当大队长了！”
黎达说：“是大队宣传委员。”
他原来是中队长，这学期开学，当了大队委员，所以爸爸是第一次看见他戴三条杠标志。黎达当中队长的那天晚上，问爸爸：“你小时候戴过这标志吗？”
爸爸说，他小时候没有这样的标志。爸爸小时候是解放前，解放前五星红旗还没有迎风飘扬，所以也没有红领巾和标志。
黎达说：“你戴一下！”
爸爸说：“我明天戴着去上班。”如果黎达现在让爸爸戴一下三条杠的标志，爸爸大概不会说，那么他戴着给大家读报纸。
这时，警察突然宣布：“时间到了！”警察的声音是严肃而和气的。警察小时候大概也没有戴过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和标志，所以他看着黎达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黎达本来还犹豫戴着三条杠标志到这儿来好不好呢，现在看来，戴得没啥不好。戴红领巾、标志和带太妃糖不一样。
爸爸对奶奶说：“我到了那儿会写信回家。”
警察晃了一下手上的旅行袋对爸爸说：“这个旅行袋等一下会给你。”他们一进门，警察就把旅行袋拎过去了。
奶奶和黎达转身离开，爸爸还站在那里，黎达回了一下头，想示意爸爸，旅行袋里有糖，在口袋里，可是根本无法示意。
黎达和奶奶刚走了几步，警察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小朋友等一下，你爸爸有话对你说。”
黎达回过头重新朝爸爸走去，爸爸说：“后天是你生日，让奶奶下一碗荷包蛋面给你吃，你自己去看儿童场电影！”
黎达想哭了。
后天是星期天，如果爸爸在，他们后天会出去玩。
出了监狱，奶奶又在转动着头想着是往右走还是往左走，黎达却看见妈妈站在马路对面。
他不明白，妈妈去上班了，怎么会站在这里。他牵住奶奶的手穿过马路，妈妈没有问什么，只是说，你们先回家，我还要去上班。妈妈的研究室离这儿不远，她难道在这儿站了很久吗？
黎达和奶奶乘车回家，车开到宁武路的时候，黎达说：“奶奶，我在这里下车，我要去买后天的儿童场电影票。”他下了车，往临青电影院走去，儿童场电影一定要提前买票，他现在去买，也许还能买到十七排1座或者2座，十七排1座和2座是最当中的。
故事后来的情节
第一个情节
后天的儿童场电影是放《海魂》。他看过，可这是你就算看过十遍还想继续看的电影。那时，看过十遍还想再看的电影有很多。他买了三张电影票，一张请知了看，还有一张请戴东成看。他们也肯定看过，但是他们一定喜欢再看。以前，知了请他看过《长虹号起义》，所以他要请知了看《海魂》。请戴东成看是他买票时突然想到的。在班级里，他几乎不搭理戴东成，他属于好学生，而戴东成被人叫小流氓，可是他刚才买票时突然想起戴东成在路上亲热地喊“黎达爸爸好”！他想到的时候心里有些感动。早晨，戴东成朝他开了一枪，他理也没理，其实那一枪里是有友好的，可是他没有搭理那份友好，他现在觉得有点内疚。他买一张票请戴东成看电影的决定连他自己都觉得突然，有些奇怪。
知了和戴东成都好高兴啊！戴东成高兴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用手圈着黎达的脖子，用他的方式表示着友好。让一个原本和你没啥关系，你也不喜欢的人变成你的朋友，也可以是很简单的。
黎达买到的票是十七排1、3、5座。窗口的票已经卖完了。在电影院门口，有一个比黎达大的小孩让黎达把票卖给他。黎达说，我自己要看的，那个小孩就用手推了黎达一把。戴东成看见了，“呼”地蹿上去，用手臂夹住那个大小孩：“你要干吗？你要干吗？”那个小孩挣了半天才挣脱出来。那一瞬间，黎达发现戴东成好有力量，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就不用害怕了！
黎达买了一卷水果糖，他们一边吃着水果糖，一边看电影。
早晨，黎达吃了奶奶下的面，面上有一个荷包蛋。妹妹也吃了面，妹妹说：“我也要荷包蛋，我也要荷包蛋。”奶奶说：“知道了，小祖宗！”现在又看了电影，黎达的生日过得很快乐，如果爸爸知道，也会很高兴。
看完电影回家，在路上，知了问：“你是和奶奶去看你爸爸吗？”
“是的。”
知了说：“我爸爸让你到我家来玩。”
“好的。”黎达经常去知了家玩，知了也经常到黎达家玩，知了的爸爸是发电厂的工人。
知了这样问黎达时，戴东成一声不吭，神情凝重。有些事情，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但是大家都不说，这就是友好和温暖。你别看有的人只是和你认识，没有亲近关系，当你们成为朋友后，才知道原来就有亲近，否则像戴东成这样一个“小流氓”，为什么会在路上大声喊你的爸爸好呢？分手以后，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几乎同时转身，相互开了一枪。这游戏的、天真的一枪里，可是有不少的快乐、不少的话，那里面还有很绚烂的烟火从他们假的枪管里射闪出来，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看得见的，而等他们长大了，再回头，就能看见更多，童年的游戏和打闹里是有很丰富的意思的！
第二个情节
爸爸拿到了旅行袋。里面除了衣服，还有一个日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这是妈妈放的。在旅行袋角落里，爸爸看见一根棒棒糖，那是妹妹放进去的。这个小疯子妹妹，什么时候在里面放了一根棒棒糖呢？爸爸没有想到这是妹妹放的，以为是黎达放的。爸爸看见棒棒糖的那一刻，妹妹在幼儿园，不知是不是正在和小朋友吵架。而黎达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太妃糖都被检查到了，所以爸爸一粒也没有吃到。这一切，是十年后爸爸回家才说起来的。爸爸没有多说他的不幸，他被人陷害，进了监狱，但是既然回家了，他的心里和脸上就很晴朗了。
吃饭的时候，他竟然问黎达和妹妹：“肥肉要我咬掉吗？”
奶奶笑起来：“他们都长得这么大了！”爸爸回来的时候，黎达已经二十一岁，妹妹十五岁。
奶奶烧的红烧肉还是那么好吃。爸爸以前喝酒，现在继续喝，爸爸喝酒的时候奶奶还是要为他炒一碟花生米，上面闪着油花撒着细盐。爸爸酒杯里的白酒永远那么香，妹妹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下，说：“爸爸，我敬你一滴酒！”
爸爸抱歉地说：“我还以为那根棒棒糖是你哥哥放的！”
“好吃吗？”妹妹问。
“好吃！我不敢让别人看见棒棒，只能把糖咬碎了含在嘴里。”
妹妹说：“棒棒糖变成不是棒棒糖了。”
妈妈笑着说：“不藏起来比藏起来好，妹妹神通广大。”
爸爸说：“妹妹现在和同学吵架吗？”
妹妹说：“老说我吵架，我是和他们玩。”
“你把棒棒糖放在爸爸旅行袋里也是玩吗？”黎达问。
“是啊，奶奶不让我拎，我就往里面放一根棒棒糖。”
“你为什么放棒棒糖？”
“玩啊！”
原来妹妹根本不知道那是给爸爸的旅行袋，她根本不知道黎达和奶奶去看爸爸。但是她记得爸爸没有讲完的故事，她说：“爸爸，你要把那个脚步声的故事讲完！”
爸爸说：“我还没有讲完，你又睡着了。”
是的，那时，妹妹头靠着椅子睡着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妹妹一定不知道她的口水流成了河。
很多年前的这个真实故事，讲完了。
那个《夜晚的脚步声》爸爸肯定也会慢慢讲慢慢讲，最后讲完的，不过，那个吓人的脚步声大概不会再钻进黎达的裤裆了。
2017年9月14日在家里一楼桌上完稿
叮咚小镇的居民们最喜欢竖起耳朵，倾听微小美妙的声音——甲虫落下来时，小草的身子微微一颤的声音，一朵花慢慢绽放的声音，水珠一点一点蒸发到空气中的声音……你也想听吗？那可真的要静下心来，好好地、好好地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