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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裂

那只白鹤一副与云中相依为命的样子。鸟儿从不和别人亲近,只是与少年形影不离。

——迷鸟

杨老师后来离开了老臣家乡的村庄。

杨老师是个外乡人。

老臣不知道那个形似葫芦的人后来怎样。

老臣在形似葫芦的半岛上,常常想起叫杨葫芦的老师。

——葫芦

第一辑 窗外是海

“海裂喽,大海要开裂喽。”老人站在岛东的岬尖上,不断地自言自语。

天光正在渐渐透亮,老人望着大陆的方向,先看见那座叫首山的峰顶熄灭了一闪一闪的红灯,接着就看见了兴城海滨朦朦胧胧的楼群。

老人是个黑色的老人。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裸在外面的皮肉也是黑色的,并且一样松松褶褶。背驼成虾米的形状。敞怀的老羊皮袄已不见几丛洁白、柔软的羔毛,仿佛被火燎过的草地,焦煳一片。

“海裂喽,大海要开裂喽。”老人只顾远望,连少年站到他身边都没发觉。

海面上真静。怎能不静呢?过去的冬天出奇地冷,已经连续五年不冻的渤海辽东湾突然冻得严严实实。波浪凝固了,有风无风的日子,海面平展光滑得像天空般硕大的玻璃。海岛与大陆连缀成一体,岛上的年轻人划着冰车,踏着雪板,纷纷奔向城市。春节时,岛上的炮仗放得格外响,焰火燃得格外鲜艳。但老人未去大陆,他已足足18年没去大陆了。他并不是讨厌陆地,只是觉得在小岛上吃喝才香,睡觉才踏实。难怪,老人已经73岁,他这一辈子只习惯在浪涛上生活。

“爷爷。”老人听见一声呼唤。他扭过头,看见了戴眼镜的孙子,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爷爷,你咋的啦?”少年脸上浮着夜晚倦怠的神色,一副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的样子。

“爷爷老喽。”老人叹息道。

“您不老。”少年安慰老人道,“您耳朵背点儿,可您的眼睛看得见首山峰顶的灯塔。”

“咋不老?早些年,爷爷连蟹子走路的响声都听得见,可现在,你挨到跟前我还没察觉。”老人往少年跟前凑凑,手揽过那副还没发育成熟的肩膀,说道,“我又不读书本上的字点点,才挣了双好眼睛。不像你,书虫一个。”

“真的要海裂了吗?”少年习惯性地用食指关节推了推下滑的镜架。

“就看风咋刮吧。”老人说完,向南面望去。遥远的地界,有一条晶莹的蓝线,那里就是沸腾不息的海水,它们时刻想把坚冰粉碎。

“我能看见海裂,迟几天上学,值!”少年道。

“你还乐呢,卖啥吆喝啥,念书得尽念书人的本分。”老人虎着一张黑皮皱褶的老脸,口气几乎是训斥,“海裂了,看你咋去陆地!”

“那好,爷爷,我现在就跑冰过海!”少年假装向海面冲去,却没挪动身。爷爷抓他肩膀的大手那么有力。“爷爷,哎哟!爷爷,你松手——”少年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嘿嘿……”老人干笑几声,道,“你去呀,你去!”但他已松了手,照样把少年揽住。一老一少两个人,就站在尖锐的岬角上不动。

“嘎嘎嘎——”远处的冰面传来吓人的断裂声,仿佛一块巨大的玻璃从那边裂向这边。连续几日,坚硬的冰层锐响不止,连最爱玩的小伙子也不敢跑冰过海逛城去了,何况少年呢!

“海裂喽,要海裂喽!”老人并没有说给孙子听,仍是自言自语。

这时,探头探脑的日头在海线那边奋然一跃,变成大大的、软软的、红红的一轮,冷森森的海面铺满亮晃晃的霞光。老人和少年的身影投到冰面上,又细又长,像两根尖锐的指针,冲着大陆的方向。

天真晴。南风徐徐地刮,日头暖暖地照,向阳的海滩开化了,空气中飘着咸咸的海腥味儿,这久违的海洋气息让人生出冬虫蛰醒的感觉。一个冬天以来,干燥的海风挟裹着大陆刮来的土的苦味儿,海岛上的居民早就盼望这温暖的季风啦。

到了中午,崖顶小学的放学钟声敲响,岛上的居民更加感受到了新季的来临。

少年杨小海是岛上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难怪他爱听那放学的钟声。今年6月他就要参加中考,他已决定不考县一中,而是考师范学校。不为别的,他只想快点儿毕业,分配回海岛教书,别再让爷爷出海。尽管同学们都在为他惋惜,他却对老师和伙伴们的劝告无动于衷。

“四眼儿,你还没走呵!”少年往崖上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招呼。不用回头,杨小海就知道,准是小学时的同学单卓。果然,扭过头,他就看见了一张干净的面孔。

“干啥去,老同学?”少年赶忙打招呼。

“刷船呗。”单卓一扬手中的筐篮。杨小海看见里边有一缸子油漆、两把秃了头的刷子。

“你也准备得太早了,离旅游季节还早呢。”

“这叫有备无患。”少女应。

“怎么,你刷的红漆?”

“咋?就刷红漆。今年,我不但要把船身刷红,连帆也换成红的。在蔚蓝的大海上,漂一条红帆船,你说美不美?”少女清亮的眼睛盯着少年鼻梁上厚得大圈套小圈的眼镜,直盯得杨小海别过脸去。谁要是能和单卓对视两分钟,那才叫能耐哩。不知为啥,读小学时开始,连班上最调皮的男生都怕单卓清澈目光的注视。

这时,一个被粉笔灰染白前胸的瘦高男人走下崖来,走向半山腰的知青屋。他的步子有些散乱,手顶着胃部,腰猫着。他是郑老师。

“你知道吗?郑老师的病,不是好病。”单卓望着那进到小屋中的背影,突然一脸严肃。

“你咋知道的?”少年瞪大眼睛问。他早知道郑老师有胃病,却不知有多么严重。

“我姑去年冬天看病,和郑老师住的一个病房。那病房,是肿瘤科的。”单卓压低声道。

“啊?”少年发出了一声惊叫。

“别声张,还没确诊。”单卓叮嘱。

“噢。”少年应着,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赶紧向崖顶的小学校走去。

学校还是那么一排简易平房。六个年级,只有三个教室,两个班级合用一个。空空荡荡的操场上,立着一副粗糙的篮球架。没有学生,只有两只狗在一扑一跃地厮闹。这情景,让少年格外想念远在大陆的校园。

“小海,小海,午饭也忘了吃吗?”是爷爷在召唤。老人站在崖边,风把他敞开的老羊皮袄吹得一扇一扇的,人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海鸟,展翅欲飞。

少年就在老人的引领下,走向自家矮趴趴的小屋。小屋在月牙湾海滩边,罩在琉璃瓦顶的“望海宾馆”的阴影中。少年望着富丽堂皇的宾馆,突然觉得自家小屋太旧了,仿佛是被谁丢弃在岸边的一只破木箱。

妈妈正在海滩上补网。

妈妈总有补不完的网。许多年了,家里再没添置新网具,许多网具还是爷爷的父亲留下来的。网丝早就没了弹性,下一次水,就会给剐出无数个窟窿。海已经越来越瘦了,岛上家家都在使用小眼儿的网具,只有爷爷固执地使用粗眼儿旧网。爷爷说,若是把小鱼秧子都捕捞了,等到孙子那辈还捞啥呀?他常常在人群里骂岛上人的良心让黑鱼吃光了。但没谁在意他的骂声,反倒看怪物一样看他。岸边停泊的渔船马力越来越大,晾晒的网具眼儿却越来越小。

“咋不知吃饭?你正长身骨。再说,读书累脑子,要吃好饭。”妈抬头望着走来的儿子,粗糙的双手依旧在网丝间灵活运动。

“我吃,我吃!”少年应着,进屋盛了米饭,夹了鱼干,蹲在门口吃起来。透过妈妈面前的渔网,他看见几只海鸟在光滑的冰面上寻找食物。鸟儿偶尔飞窜起来,发出微弱的叫声。

“妈,那是啥鸟儿?”少年用筷子一指,问。

“噢,是贼鸥吧?”妈并没抬头看。其实,她抬头也看不见那些鸟儿。妈的眼角总是红肿肿的,自从少年的父亲出海遇到风暴,连船带人在海浪里失踪,她的眼睛就哭成了这个样子。

“噢。”少年应,有些为自己的发问后悔。

“小海,你们学校开学三天了吧?你的功课,说不定因为这海隔着还要耽误几天呢。”妈说。

“妈,你放心,一个假期,我已把新课全预习完了。”少年三口两口把碗中的饭粒扒光。

“那也得上学呀。”妈说。

“小海他妈,你别惦记。海裂后,我摇船送他。”爷爷在少年身后说,“虽说海裂后冰坨子大些,可也没啥。我年轻那会儿,一个人撑根木杆就能跑冰排。如今虽说老了,但也摇得动船!”

“爷爷,我不急。”少年忙接过话茬儿。

“什么不急?念书就得像个念书的!”

“爷爷放心,今年,我准能考上师范学校。”小海信心十足地说。

“嘿嘿,你要能考上,爷爷这把老骨头丢在海里也就心宽了。咱再不吃这碗捞海的饭啦!”

“捞海?捞海有啥不好?我就是想和爷爷一样,也去黑石礁那里杀黑鱼。”少年说。爷爷就爱听这话。他年轻时,曾一船一桨一网,在没人敢闯的黑石礁捕了条400斤重的黑鱼。那黑鱼在水里足有比体重大5倍的力量。爷爷为那次血腥的搏杀自豪,已经自豪了近50年。

“你呀,没个好眼力,吃不了捞海的饭,就好好读你的书吧。”妈说。

这时,海滩上走过少女单卓,身姿婷婷,在远处看,她仿佛一个大姑娘,虽然她和杨小海一样,都是16岁。

“大婶、老海爷。”单卓清脆地打招呼。她穿着牛仔套装、白色旅游鞋,步子轻轻盈盈。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起来,衬得一张脸更加干净。单卓长得不俊,就是长得干净,干干净净。

“丫头,你又疯啥呢?”爷爷先招呼起来。

“我刷出一条红船。”少女一扬红色刷子。

“哎,丫头,咱菊花岛可不兴红船,下海去不吉利,血糊拉拉的,和棺材一个颜色。”老人脸上的黑皮堆积起来,一双老眼发出黑鱼皮般的光泽。

“老海爷,您别用老眼光看日月啦。”少女说完,一路笑着远去。柔软的海滩上,丢下她整齐均匀的脚印。

“唉。”老人叹息一声,向海面瞭望。

“嘎嘎嘎——”又一串脆脆的断裂声响起来,让正午的空气颤动了一下。

黄昏时分,南风没有歇,反倒刮得更猛了。海滩上扬起了尘土,海岛上空罩着一片黄浊浊的雾气。老人站在岬角上,久久不肯回老屋。他对孙子说:“你听,你听,海底闹腾得多欢。今夜涨大潮,海就要裂开啦。”老人有些塌的鼻孔扇动着,一个劲儿吸气,似乎想捕捉到空气中流传的什么讯息。

就在这时,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儿跑过来,叫:“小海哥,郑老师让你去知青屋。”

“小子,你快去,郑老师那人重情重义,好人呢。他是有啥急事吧?”老人赶紧推了下少年。少年拔脚就走。

“郑老师!”杨小海一进院子,手就被郑老师柔软的瘦手握住,师生两个一块儿进屋。

少年对这屋很熟悉,上小学时他常来这里补课,去岛外念书,也在回家时到这里坐坐。一切都那么熟悉,连同屋里淡淡的气息。虽然久居海岛,但郑老师不吃腥物,所以屋里没有渔家掸不散的腥味儿。屋里没啥陈设,除了挨山墙的一排书柜,还有装作业本的大木箱。郑老师有一个习惯,每送走一个毕业生,一定要留下一本作业做纪念。他说:“把你们写得最好的作业本送给老师吧。”他语音诚恳,使得最调皮的学生也会把作业写得工工整整,要不咋好意思成为纪念品呢?那木箱之中,就有杨小海的“纪念品”。

“坐,坐呀!”郑老师对学生总是客客气气。他的客气并不让人生疏,反倒让人产生被尊重的感觉。是呀,郑老师不是把你当成一个鼻涕娃,而是当成了一个大人!

墙角有盆米兰,清香扑鼻。少年坐下,赶紧问:“老师,您有事吗?”

“噢,也没啥事。你不是要回学校吗?”郑老师站着,有些拘谨。是呀,面前的少年尽管长高了、懂事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

“是呀。”少年应,“要不是为看海裂,我早就走了。”

“在大陆上不一样看海裂吗?”

“郑老师,那可不一样,在咱岛上看海裂,身在其中,才会有切身的感受。”少年应。

“那是,那是。”郑老师回应着,用脚尖蹭地。

“郑老师,您是不是有事找洪老师?”少年猜度着,问。

郑老师一脸大人的秘密被小孩儿发现的表情,赶紧应:“没事,没事。”

“她还那么年轻,不像40多岁的人。”少年隐隐察觉到两个大人关系的微妙。洪老师是他们市第一中学的化学老师,曾经是这“知青屋”中的一员。听爷爷说,洪老师离岛时和郑老师吵了一架。那时,郑老师常常到县里、市里开会、演讲,他发誓在海岛扎根一辈子。和他一同发誓的,当然也有洪老师。但是,洪老师根没扎住,嫌岛上土薄,回到了城市。

“洪老师的小孩儿可聪明啦,一到假日,她就领女儿去校园边的公园玩耍。”少年尽量多提供洪老师的信息。他还想说,洪老师的爱人做生意发了财,跟洪老师离婚了。但他不知该不该把这话说出来。面对成人世界,在班级里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少年,此时咋觉得无话可说呢?

“其实,我们,没啥的。人呢,到我这个年纪都怀旧。谁能忘了过去的岁月呢?洪老师当年也是个理想主义者。”郑老师恢复平静,道,“哪种选择都是对的。人生就是这样,关键要把步子迈得踏实。”

“嗯。”少年点头。这时,他看见郑老师又用手去顶胃部,就想起了单卓的话。于是他赶忙问:“郑老师,您的胃又疼了?赶紧吃药吧。”

“没啥,老病了,一挺就过去了。”郑老师故意说得轻松。

窗外传来“嘎嘎”的裂冰声。

“噢,天晚了,你回家去吧。”郑老师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勉强地说。

“您,没事吧?”少年想走,又有些犹豫。

“没事,真的没事。”郑老师摆手道。

一出门,咸涩的海风就扑了个满怀,少年觉得发呛。天空没有月亮,远处的海面空空荡荡。走出好远,他回头去望,仍能看见郑老师灯光中的身影,那样单薄,宛若一张剪纸。

“哪种选择都是对的。”少年耳边又响起老师这句挺有哲理的话来。

睡梦中,少年杨小海感觉到了大地的颤动。老屋似乎也在摇晃着,房顶的尘土落在嘴边,又腥又苦。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唤:“醒醒,小子,醒醒!海裂啦——”

少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微弱的灯光下,爷爷已穿戴整齐。他见少年醒来,兴奋地叫:“你听!”少年耳边响起连续不断的巨响。“轰隆隆”“嘎啦啦”,身下的炕板在颤动。他猛然清醒,一骨碌爬起身,叫:“海裂啦!”

“海裂啦!”爷爷也叫。

少年麻利地穿好袄裤,和爷爷一起往外闯。门外,下弦月下的大海,银光闪耀,沸腾一片。

岬角上已站了许多人,大家都在观望。随着封冻期的结束,捞钱的日子就要到了。养铁船的船家最高兴,他们的大马力机动船就要到远海捕鱼捉蟹捞虾了。

站在最高处的汉子是单卓的二叔——单大个子,他大声地叫着:“海裂啦,海裂啦!”

少年和爷爷找块平石,双双站稳。数月不见的海浪在脚下汹涌着,不时有水沫像雾一样弥漫开来,飘落在人们裸露的皮肤上。月是多半轮,金黄金黄的。月光落在海里,碎成点点银花,有的随浪波迸溅,有的在冰坨子上晃荡。正是涨潮之时,南风吹刮得凶猛,整个大海激荡不息,海岛宛若一条浪巅上的老船。

“看呢,远处起冰山啦!”单大个子又叫。

人们全往月亮底下去望。只见一座遍体透明的水晶般的小山正在一点点增高,那是冰块子正在浪涌下堆积。小山越拔越高,大似一座楼房的时候,突然“轰隆隆”一声坍塌的巨响,仿佛无数瓷器顷刻间崩碎,清脆又尖锐。

“嘎、嘎、嘎!”“咔、咔、咔!”到处都是破碎的响声。冰块子先是篮球场那么大,相互撞击几下,就分裂成无数碎块。南风吹得横碴冰变成竖碴冰,大潮涌荡,失去韧性的坚冰那么酥脆,不堪一击。巨大的冰坨子越来越少。

“再有5天,就能跑船了。”有人道。

“5天,干啥用5天?3天,最多3天就能跑船。”老人接过了话茬儿。

“3天?老海叔,就你那破船,别说3天,7天都下不得海。”单大个子不屑一顾地道。

“破船?年轻人,你别不服气,我闯过的浪头你们见都没见过。”老人气嘟嘟地回应。

“老海叔,你呀,别不服老。这可是冰海呀!”单大个子口气不变。

“哼,我那老木船,不比你们那铁家伙软。要不咱就试试!”老人真的恼火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讥嘲的笑声,没人再回答老人的气话,这使老人受辱了一般气闷起来。他回身一扯少年,道:“小子,咱走!”

“爷爷……”少年不想走。他推迟返校,不就是为了观看这海裂的壮观场面吗?但老人的手那么有力,牵着他趔趔趄趄迈开步子。爷爷和那些人的对峙让少年也觉得尴尬。爷爷老了,但他是最有经验的闯海者。假如父亲在世,假如自己能挣钱养活爷爷,老人不就可以和岛上所有的老人一样,在背风向阳的地方就可以打发时光了吗?这想法使少年对自己单薄的身体气馁起来。

“哼,养条破铁船,怕磕怕碰,有啥了不起的?我年轻那会儿,我年轻那会儿……”爷爷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下去了。是呀,年轻的时光已离他而去,他的确老了,老得浑身的骨节如生锈了一般,每动作一下,都发出“咯吱、咯吱”干涩的响声,阴天里又痒又疼。这样想着,老人就叹起气来。

爷孙俩真的不再看海,而是回到老屋,躺在炕板上。他们都想再出去,但都没有动。爷爷是不想为自己的做法反悔,孙子是不想伤害爷爷的自尊。一老一少都睡不着,只管在炕上翻来覆去,仿佛身下烙得慌。

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截时光呢,他们只能在老屋里聆听大海激荡碎裂的声音。

海裂了。寒冷的季节崩溃了。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全拥到海岸边,封冻以来一直冷冷清清的海滩,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海里的冰块子撞击着,破碎着,那是冬天的尸体,正一点点在海中消融。举目一望,满眼涌荡着浮冰。浅滩处到处是海货,鱼、虾、蟹、紫菜、海带,全给潮水涌上来。这是新的季节送给渔人的礼物。大人们捞捡不过来,把孩子也领上。小学校被迫放假。早晨,郑老师见教室里空无一人,无奈地摇摇头,空洞地喊一声:“上课!”没人响应,他就又喊一声:“下课!”他习惯性地掸掸胸前的粉笔灰,出了教室,锁好门,也奔向海滩。旷课的学生散落在人群里,并不回避他。是呀,连矮胖的校长都领着老婆、孩子捡海捞儿呢。

海滩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鱼篓。汉子们穿着胶皮裤,在水中挥舞着抄网。一条条青皮子鱼、大头鱼、白鱼、梭鱼、雁翅鱼被赤条条地丢上岸来,女人和孩子们把活蹦乱跳的鱼“吧唧”一声摔晕,丢进鱼篓。空气中飘着浓浓的鲜腥味儿,这是久违了的鱼汛的气息。人们的脸上全挂着笑容。

少年杨小海和爷爷、妈妈也在海滩上忙。出了后门就是海滩,他们就在门后干活。爷爷在水中精神抖擞地挥动抄网,妈妈在岸滩上捡拾海菜,杨小海捡爷爷抛上岸的鱼。他不把鱼摔死,而是及时丢进屋中的水缸,噼里啪啦,砸出沸腾的水声。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爷爷面对汹涌的鱼汛兴奋起来,抻长脖子,边干活边哑哑地吼唱。汉子们全被感染起来,也跟着乱哄哄吼唱。刚开海就有鱼虾抢滩,是个好年景啊!一开年就这样,日后更错不了。整个海岛都热热闹闹吼唱起来。

海水满潮的时候,人们的热情达到了峰巅。鱼群被寒冰桎梏了一个冬天,一旦挨近浅滩,全蹿出水面鼓鳃。人们高兴地叫:“这哪儿是捕鱼?这是捡鱼啊!”汉子们拨开抢滩的冰坨子,只管忙活,谁还顾得了回家吃午饭呢?海岛商店里的白酒、面包、香肠、罐头、方便面全部卖光了。男人上岸匆匆忙忙往肚里灌几口酒,冲冲寒气,便赶忙下水“捡鱼”。

但是,爷爷干着干着,眼睛就直了。他看见人们不但抄捕鱼条子,连鱼秧子也不放过。他先是冲身边的人喊:“喂,拣大个儿的,小崽儿得放生啊!得留着它们长个儿!”可是,没人回应他,人们只顾忙活自己的事。

“它们还没长大呀!”老人痛心地吼叫。

“老海叔,等它们长大了,还能到咱菊花岛来吗?说不定游到哪里去了呢。老爷子,别操那份闲心啦。”人们抢白老人。

“游到哪儿都行,咱得给大海留下后代呀!”老人上来了拗劲儿,出水上岸,把人家的鱼秧子丢入海里。“你这是干啥,老爷子?”人们有些生气。但岛上人谁不知老人的脾气,就又赶忙说:“好,捞大个儿的,谁还不愿意捞大个儿的呢?”再抛上岸的,真就少了鱼秧子。

胜利让老人高兴起来,他干脆不再下水,而是穿着胶皮裤沿岸远去,一路大声呼吁:“老少爷们儿,手下留情,把鱼秧子、虾苗子放生啊,咱菊花岛人不能把事做绝了!”人们都诺诺地应:“老爷子,你说得对,咱不能让鱼虾断子绝孙。”岸上的女人、孩子真就零星地往水里抛小鱼幼虾,老人就一路呼号而去。

“爷爷——”少年喃喃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见爷爷的呼吁并没啥效果。老人走过之后,没谁放弃到手的收获,反倒嘀嘀咕咕地议论说:“老海爷咋的啦?脑子有病吧!”

老人绕岛一周回来,嗓子已经哑了,脸也阴沉下来。他当然知道了人们是咋干的事。他无力地坐在少年面前,叹息了一声。

“爷爷,您歇一会儿,我下海吧。”少年说。老人远去之时,他只得和妈妈捡海菜。而一大垛海菜也不值半篓子鱼价。老人却不应声,而是从老羊皮袄口袋里摸出支小锡酒壶,灌几口酒,就向海中迈去。他使的自然是大眼抄网,海岛上只剩他一人使用这种抄具了。

海水正在退潮,鱼汛正在远去。

傍晚时分,退潮的海滩上没了黑压压的人,只剩无数冰坨,在夕照下闪动水晶的光泽。

半夜时分,徐徐南风忽然变成了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睡梦中可以听见窗外结冰的响声。老人一翻身坐了起来。少年也蒙蒙眬眬醒来,听见爷爷在自言自语:“好啊,倒春寒,海王爷耍起性子来啦。”老人说着说着,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在黑暗中听,有些古怪。

早晨出门,果真是极冷的天,并且漫起稠稠白雾。潮水打湿的地方结了冰,冰坨子给牢牢冻在海滩上,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群怪物。爷爷脸上却喜气洋洋的。

日头渐渐升起,在雾中洇着,像月亮一样面色惨白。好在西北风只歇了一早,便重新刮起来,刮散雾气,透出晴明蓝天。但一望无际的大海潮声滞涩。海岸上几个拿着渔具的汉子使劲把脑袋往胸腔里缩,慨叹着鱼汛的短暂。近岸结了冰凌,鱼虾们当然全往深水里扎,能不让刚刚高兴一天的渔人们叹息吗?

爷爷沿着海岸走,不时嘟哝着啥。郑老师用手按着胃部,夹着课本去学校,撞见老人,忙打招呼:“老海叔,咋这么欢喜呀?”

“嘿,海神爷不是瞎子,是长了眼睛的。”老人一脸胜利的表情。

郑老师昨天看到了一切,他当然理解爷爷胜利的原因,就点点头,攀着陡峭山径走了。爷爷也往远去,和每个人都打招呼。少年盯着爷爷黑色的虾腰,再望望大海,忽然为自己推迟返校后悔起来。

岬角上聚着一群汉子。单大个子见老人过来,赶紧喊:“老爷子,你不是说你的老木船敢闯海吗?瞧,大伙儿都急着去陆地卖鱼呢,我的铁家伙可不敢和冰坨子硬碰硬,你就成全大伙儿,把鲜货运出岛卖个好价吧。”

老人爱理不理地问:“让我出海,去卖你们那些鱼秧子、虾苗子?”

“你要敢去,船钱嘛,出600块,各户分摊。咋样?这可是80只活蟹的价,下海十天半月也捞不上来呢。”单大个子又道。众人都跟着嚷。

“谁说我不敢?老爷子我是不乐意。钱,钱,我可没钻进钱眼儿掉不过腚来!”老人说完,倔倔巴巴地远去,身后响起一片讥嘲的笑声。

中午时分,西北风照样冷硬。少年正站在海边遥望大陆,爷爷悄悄站到了他的身后。老人明白孙子的心事,道:“爷爷送你出海吧。”

“不,爷爷,我还想再住几天。”少年应。

“可你的心早就像海鸟一样飞走了。”老人叹息一声,道,“你别怕爷爷闯不过去,爷爷心里有把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爷爷老了,可你还得奔前程呢。若是你想住就再住几天吧,反正上学已晚好几天了。”

少年冲爷爷感激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多好的爷爷呵,他那么理解人、心疼人,却为啥和岛上的人格格不入呢?他就在心里叹息一声,手紧紧牵住爷爷又粗又硬又皱的大手。

涨潮了。波涌浪溅声里,冰坨子碰裂的响声照样尖锐又清脆。

浓雾弥漫了三个早晨,西北风也刮了三天。

第四天,东方透亮,雾仍旧迷漫,且比往日更稠浊浓重。小学校上课前,雾没散,反倒团团卷卷,浓得对面不见人。浓雾之中,有人听见“啊——”的一声锐叫,有什么东西从崖上滚落到海滩上。并没有谁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小岛一个冬天都平平静静,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上第一节课时,五、六年级合用的教室里没有出现郑老师细高挑的身影,同学们马蜂炸窝一样乱成一团。矮胖的校长进门来,教室里的喧闹才静下去。校长叫一个男生去知青屋找郑老师。但男生气喘吁吁地回来时,身后并没跟来郑老师,还说知青屋的门是锁着的。校长的胖脸立刻沉下来。

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海上起了风,偏东风,这是天气转暖的征兆。稠浊的雾气给吹得一片一片的,渐渐稀薄,这时才有人在海边发现了血淋淋的郑老师,这才有人记起晨雾中那一声惨叫。

“郑老师滚崖啦!”人们吵吵嚷嚷,岛上立刻传遍了这个消息。

少年杨小海正在海边闲遛,听见喊声,愣怔了一下,赶紧往那儿跑。郑老师给人围住,岛上那个医术不高的大夫正在笨手笨脚地给郑老师包扎。

“咋样?郑老师没事吧?”人们关切着急地问。他的伤情伤牵动了全岛人的心,要知道,谁家的子弟没跟郑老师识过字呢?

“唉。”一身渔民打扮的大夫直起身来,若不是身背红十字药箱,没人认为他是大夫。实际上,他除了卖些药片片,并不能治啥病。

“咋的啦?”单大个子挤上前问。

“骨折,你们看不见吗?他的右脚尖不是冲后了吗?”大夫突然气呼呼地叫起来。

“咋办?”校长问。

“送医院!”大夫几乎是在吼着说话。

雾正在散去,朦朦胧胧中,浮冰涌荡的大海破烂不堪。因为天寒地冻,又没有风卷大潮,原本碎成小块的冰坨子大都摞成摞,挤成堆。波峰浪谷之间,大大小小的冰坨子宛若风吹草低隐现在茫茫荒原上的一群群猛兽。

校长从海面上收回目光,去望人群。有人赶紧别过脸去,避开校长乞求一般的眼睛。

“单大当家的,你去吧。”校长盯住了单大个子。

单大个子那会儿正往人圈外退,听见叫,只得尴尬地站下。他嗫嚅着道:“我那船是我当家,可也有好几个股东,这事儿,我得和大家商量商量。我那可是新船,磕皮碰脸咋整?本钱还一分没回来呢。”

校长的脸又朝向另几个铁船的主人,但是,没人主动迈上前来。

“救人呢,得救人呢,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少年杨小海忽然在人圈外喊了起来。可是,并没人回应。

“人是得救。要不,这样吧,咱几家养铁船的抓个阄儿吧,谁抓上谁去。”还是单大个子发了话。

“谁让咱养了铁船呢?抓吧!”终于有人无可奈何地响应了。

校长忙去口袋里摸,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出来。他着急地冲人群喊:“火柴,谁有火柴……”

“要火柴干啥?”有人把火柴递了过去。

校长劈手夺过,赶忙做阄儿,喊:“来,来,谁抓住短的谁去!”他把手中紧捏的那排火柴递过去。绿色的火柴头探出他粗糙的指缝儿,宛若一只只土洞里窥视的鼠眼。

“单大当家的,你来抓吧!”校长叫。

“谁让我出了这个馊主意呢?我就先抓!”单大个子喊。少年看见那两根去拈火柴头的手指在发抖。

“哈,长的!”单大个子把火柴杆举起来,发出一声欢呼。

“你们抓!你们,抓!”单大个子情绪高涨,推让身边的几个铁船船主。

“抓就抓!”有人一副英勇悲壮的表情,走到校长的跟前……

就在海滩上乱成一片的时候,一只老船从岬角处闪了过来。先传来的是一声吼唱。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那声音苍老浊重,少年的满腔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透过近视镜片,他看见虾米一样猫腰屈背的爷爷正努力用腰带把油渍麻花的老羊皮袄煞紧。橹声“吱呀、吱呀”,老船灵巧地避开涌荡的冰坨子,仿佛一头在石林间穿梭的牤牛,尽管样子笨拙,却机敏而勇敢。

海滩上正在抓阄儿的人全都僵住了。

老人近前,橹一用力,借着浪头的冲力,老船倏然抢上海滩。见人们愣怔怔瞧他,他猛地发一声吼:“愣啥?抬人!”

人们愣怔着,还是不动。

“抬人!”老人嘶哑地又吼了一声。

几个小伙子拨开众人,抬起昏迷不醒、血淋淋的郑老师往船上去了。那一刻,海滩真静,静得脚步声“轰隆隆”地格外响。

把人抬上老船那会儿,单大个子忽然往前冲了一步,叫:“老海叔!”

老人不去看他,只管帮人把郑老师放好。他赶那几个小伙子下船去,又大吼一声:“愣着干啥?推船!”

就在老船离岸那会儿,少年喊叫着奔了过来。听见爷爷的吆唱,他就明白了爷爷的做法,赶紧回老屋去取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并且扛来一根两丈长的篙杆。

“等等我——”少年大叫一声。

船离岸已好几米远。少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来了个在学校学的撑竿跳动作,身体腾空飞起,弹落到老船后舱板上。

“你——”爷爷叫一声,但一看孙子红扑扑的脸膛,就噤了声,只管去摇橹。

少年忍住心里的恶心,努力不去看岸上的人群。但船行不远,他还是回过头,去看自家趴在望海宾馆阴影里的老屋,此去也许要到暑假才回来呢。这一回头,他眼里便涌出泪水。老屋后站着母亲和少女单卓,正在向他挥手呢。

海岛在视线里模糊起来……

老船在波浪间颠簸,在冰坨子间穿梭。黑色的老人,灰乌乌的老船,手执篙杆的少年,一点点远离小岛,驶向远处的大陆。少年开始很是紧张,他把篙杆握紧,准备随时拨开撞向老船的冰坨子。但他很快就放松了,因为笨拙的老船在爷爷的驾驭下变得十分轻灵。有几次大浪撞来,眼瞧着一座房子般大的冰山扑了过来,少年尚未来得及探出篙杆,爷爷已将舵把轻轻一摇,老船贴着冰沿儿倏然擦了过去。

“爷爷——”少年兴奋地叫了起来。

爷爷并不回头,始终盯着前方。少年看出了门道,原来,爷爷是在瞭望即将涌到的浪头。一排大浪压来,足足高出船舷两倍,更可怕的是峰头上冲荡着一块黑板大的浮冰,就在少年发出惊叫之前,老船已机智地避过峰头,再次在浪隙间穿过。

哦,与冰海的较量不是蛮力,而是胆魄和智慧!爷爷真不愧是闯海的老手。随着大陆上的景物愈来愈真切,少年心里愈加踏实。原来看似狰狞的大海,也不过如此吧。

船舱里,郑老师仍旧昏迷不醒。他跌得太惨了,额上、腮上,伤口破破烂烂,渗血已洇湿药棉。他的右腿拧了两道弯,向后的脚尖像一条冻僵的鱼。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海水,把他的鬓发濡得湿湿的。望着老师,少年对身后海岛上发生的一幕又难过起来。他想起那年全岛的人都去给郑老师过教师节,大家赞扬他遵守诺言,感谢他放弃回城的机会,留在海岛教渔家子弟念书识字。可是在他危难的时候,他们在干些什么?他眼前浮现出校长手中绿幽幽的火柴头……

就在少年走神儿的时候,哗,一排大浪压了过来。水头溅在冰坨子上,迸溅的浪花扑落在少年脸上,镜片湿了,大海变模糊了。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爷爷身上也溅满浪花。但他目光炯炯,更加精神抖擞,敞开嗓门儿吆唱起来。大海轰鸣,爷爷的吆唱有些微弱嘶哑,却那么让少年感动。闯在风里浪里,迎接危险的挑战,少年才真正理解了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吆唱是在抒发对大海的深情,是在倾诉对大海的理解。只有一个以大海为家的人,才会真正理解大海、呵护大海,才会敢于挑战大海、搏击大海。

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原来绿幽幽的大海,因为浮冰的搅拌,因为浪花的迸溅,更加深不可测。浪头在冰坨子上摔碎,弥漫成水雾,让人觉得前途渺茫。假若没有爷爷一声连一声的吆唱,自己一个人闯冰海会咋样呢?少年握长篙的手有些发抖,在危机四伏的波浪间,他突然感悟到来自生命深处的某些意念,并且,一下子理解了爷爷古怪的言行。原来不是爷爷不合潮流,而是有人在亵渎大海,扼杀大海的未来,爷爷则以老迈之躯,固执地维护大海的尊严。

可是,老船毕竟太老了。巨大的海面上,它那么轻飘,哪怕是被课桌大的冰坨子轻轻一击,都会粉身碎骨。爷爷的吆唱更加声嘶力竭,少年看见他乱草似的头发里正蒸腾着雾气,头皮似乎在突突颤动。爷爷的舵把子该有多沉多压手啊!他要把破旧的老船摇上对岸,他不能把郑老师和孙子丢在海里。老人的吆唱,又何尝不是排遣心中的紧张!

冰坨子的体积越来越大了。海是从远处裂开的,越靠近大陆,裂开得越迟,冰坨子就愈加棱角分明。海水尚未磨去它们锋利的冰牙呢!

少年眼镜片上结了盐花,但他仍看清了几块三角形的冰坨子,它们龇牙咧嘴,哪块撞来都会把老船劈碎。假如真的这样,自己还看得见校园吗?还看得见教室、老师、同学们吗?还看得见妈妈吗?除了海浪声、爷爷的吆唱声,少年感到四周空旷,他想呐喊,想吆唱,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少年的声音就合上了爷爷的节拍。

突然,爷爷的声音打住。少年抬头前望,只见海面上水花翻滚,冰坨子急骤涌荡。

“闯海沟了啊!”爷爷大喝了一声。

几只海鸟在天空盘旋,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少年不去看天。天空散尽雾气,晴净清澈,发出湖水一般清净宁和的蓝光。而面前横亘的海沟却浑沉沉的,让人觉得阴森恐怖。这是一条从陆地上的女儿河入海处荡过来的暗流子,可能因为混合着河水冲来的泥沙,因此与别处的海水泾渭分明。

一看见海沟,少年才明白已闯过的海路实在是太平常了。

爷爷在掌舵闯入海沟那会儿,回头望了一眼。少年从那双老眼中看到了担心、犹豫和疑问。但少年脸上并无畏怯,他冲爷爷点了点头。老人从少年那张戴厚厚眼镜片的娃娃脸上,看到了庄严、坚毅的表情。一声吆唱响了起来。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不过这一次,爷孙俩是一唱一答的。一老一嫩两种声音在波浪间回旋,老船勇敢地冲进海沟。

少年的长篙这回发挥了作用。冰坨子扑来的时候,他猛力刺去,那庞然大物经这一拨,就避开了老船。少年把书本上学到的杠杆原理付诸实践了。他很快就明白,拨冰和爷爷摇船一样,不能用蛮力,应把握时机,借助浪潮的力量,那百斤、千斤、万斤的浮冰是借水势发威的,爷爷正是掌握了这一点,才使老船穿梭自如。少年不愧是大海的子孙,很快笨拙的动作变得熟练起来。

但危险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船头左边有一座房子般大的冰山,就在老船擦着冰面通过的时候,右边一块黑板大的冰坨子借着浪势砸了过来。少年用力拨去,但篙尖一滑,人险些栽入水里。老人没回头,但他感觉到了孙子的危险,便吆喝一声:“扎稳脚啊!”船橹在水面一弹,老船腾空而起,蹿向前方。两块巨冰在船后相撞,“咔嚓嚓!”锋锐的冰碴迸溅开来,扑少年满脸。他腮上一凉,粘满潮湿的感觉。少年用舌尖去舔,又咸又涩,那是血的滋味。

好险呢!少年在心里叫了一声。但是,就在他庆幸的时候,船身一撞,一块课桌大的冰坨子撞在船橹上,发出木头断裂的钝响。小船失去平衡,打起转转。爷爷吆一声什么,劈手夺过少年手中的长篙,左拨右挡,借着冰坨和浪涌的力量,把船撑稳。

橹把子断了,可是,距大陆还有遥遥一截水路。

爷爷不言语,也不看少年,他的稳重让少年心中踏实。少年也不言不语,而是绰起船里的一柄木桨,帮爷爷划船。老船若想通向对岸,就只能凭借一柄长篙、一片单薄的木桨了。

海风不歇,海浪也不歇。咱家的大海难道就是这浪花、浮冰搅拌着的凶险的大海吗?

经历过激荡凶险的漂泊,少年已变得和爷爷一样平静。混浊的海沟也不过如此吧?他心中倒生出一些轻松。

老船越远离海岛,少年越理解海岛了。冰坨子间隔那么狭小,有的巨冰之间,只空出老船的宽度。船舷擦过之时,少年甚至触到了光滑沁凉的冰面。那些铁船尽管高大,但因为速度快,缺少灵活性,和冰坨子撞击的可能性就大。若是真撞上巨冰,铁船也是吃不消的。单大个子的新铁船出海,反倒没有老船轻盈、灵活,注定会撞个伤痕累累,搞不好还会被浮冰卡住。爷爷正是明白这一点,才驾驭老船在浮冰间闯荡。少年竟然不再生岛上那些乡邻的气了。

嗨哟,这是谁家的海哟?

——这是咱家的海哟!

就在少年走神儿的时候,爷爷又吼唱起来。原来,陆地上白花花的楼群已经拉得很近,少年甚至看见了某扇玻璃窗后摆着的绿色盆景。

——老船已把海沟抛到了后面。

哦,船舱里,右脚尖向后的郑老师面色僵硬,他同爷孙俩一同经历了种种风险,但他体验到搏击的快感了吗?少年想,等郑老师清醒后,他一定把闯冰海的感受告诉郑老师。

可是,就在这时,船身却被剧烈一撞,少年猛然发觉自己像足球一样给弹飞起来,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重重地落了下去。眼镜离开鼻梁飞走那会儿,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灿烂的金星闪耀,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是老船触撞上与大陆连成一片的冰岸了吗?爷爷和郑老师怎样了呢?这是少年在腾空那一瞬间的想法。

此刻,岸边一条海岸救援队的摩托艇正避开浮冰,向破裂的老船开来……

少年的长篙这回发挥了作用。冰坨子扑来的时候,他猛力刺去,那庞然大物经这一拨,就避开了老船。少年把书本上学到的杠杆原理付诸实践了。

——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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