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道友言之有理,贫道多年不曾提起此事,一时受七情六欲所累,是为道心不坚,见笑见笑。”
葛由如梦方醒,干笑着向秦荒赔了不是。
“能被葛道友如此推崇,在下对火袄教与其教祖也甚是好奇,若道友不嫌弃有人在旁碍手碍脚,阵法启动之时,可否留一旁观席位给在下?”
“求之不得!”葛由听罢大喜过望,只觉今日鸿运当头,万事可成。
“实不相瞒,近年来贫道专心于改写阵法、收集奉纳,我火袄教又是上古教派,如今已无以为继……”
秦荒作了然状:“好说,好说。”
他对这个火袄教确实挺感兴趣,不过,对于怎样捣毁教派的兴趣远高于入教。
两人相继起身,葛由故技重施打开出口,回到祭祀石室中。
葛由近身缠斗极弱,实际上秦荒随时可以出手杀他,结束他罪孽的一生,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只因为秦荒心中还暗含某种期望。
“哎哟,星象阵缺了两座。”葛由忽然看到台上黄幡先前被秦荒拔出的缺口,一拍脑门。
老道走向相邻的台阶间隔,那里刻有乾宫的符号。
符咒一拍,光芒闪烁,“开”字浮现再隐去,却只露出蒲团大小的洞口。
“葛道友,说来那祭坛之上的肉柱十分不一般,它便是给神主的奉纳了罢?”
葛由将手臂伸进洞中翻找,边回答:“然也,三百符合要求的活人搜集不易,为了方便神主大人享用,只得出此下策,抹除神智,捏成这样,无奈啊。”
抹除神智……秦荒品味着这四个字的含义,哪怕心中不愿,也知道柱中人已等同于被杀害。
既然如此,这老道就没有再留的必要。
秦荒快步靠近他毫无防备的背影,暗暗握住别在后腰的匕首。
此时葛由却找完了东西,从洞中取出两旗补充阵法所用的黄幡,一面镶琉璃鹰首铜镜,并将铜镜递给秦荒。
为了防止葛由临死反扑,他暂且收起杀心。
于是秦荒泰然自若,松开凶器,接了铜镜在手也不观察,随口问道:
“这又是……?”
他疑心铜镜是什么道士圈内通用物品,自己没见过容易露馅,可倘若铜镜不是大众物品,表现得很熟悉的样子更显可疑。
最终的拿捏就是这样,将问题转给葛由自行解答,表现出“对举动的疑问”和“对器皿的疑问”两方模棱两可的反应,对方自会往符合逻辑的方向理解。
“这亦是我以神主所授之法炼制的法宝。”
葛由果然又喋喋不休起来,“相似之物,在贫道原师门也仅有三对,我凭一己之力便能复制出一对!”
他捏了个诀打向镜面,镜中秦荒的眉目就逐渐模糊,浮现出陌生的房间布置,比刚才秦荒进入的小木屋备置周全些,地上画着巨大方正的离卦符号,几乎横跨房间两头。
与葛由待客之处最大的不同则是,这间房中有窗户,而窗外明显映出险峻的山景。
房中太师椅上端坐一壮年男子,此人身材高大,体型瘦削,腰杆直挺,道一句相貌堂堂绝不算恭维,可他周正的眉眼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仿佛古稀老人弥留之际,经历过一世飘零,已然看透了世间生死时序,对人生了无牵挂,准备撒手人寰的表情。
虽然精气神天差地别,那眉宇之中却依稀看得出陶斩与其相似处。
陶斩之父,御史陶正。
“此乃近些年为神主大人搜集奉纳之人,在凡间很有权势,贫道为其展示了神主大人降世之神迹,他便自愿入教,想求个得道长生之法。”
“嗤,无稽之谈。”秦荒不屑道。
“哈哈,此等连修行丹道为何物都不懂的凡愚,绝入不了神主大人法眼。”葛由附和着,又交给秦荒一张符咒。
“伏龙道友,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凡愚归凡愚,为完成本教大计,贫道确实答应过将其引荐于神主,现下星象阵折毁,修复之法繁杂……”
懂了,想让他帮忙把人传送到这来。
秦荒满口答应着,忽然在镜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陶斩。而且只有陶斩,其他人不知所踪。
看来纸鹤带他们去找陶御史了……也是,葛由研究阵法成痴,估计没心思和奉纳收集道具的儿子斗智斗勇。
“父亲。”
铜镜那头,陶斩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考验。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但像这样同父亲针锋相对时,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令他备受煎熬。
“好啊,好啊。”陶正低叹了两声好,停顿片刻,又大笑起来,“糟啊,糟啊!!”
“吾儿,你可知道个中好在何处,糟又糟于何方?”
他们父子二人过去时常这样问答,陶斩知道父亲是为栽培自己,每次都会拼命揣摩陶正的心思与深意。
此次却不同,他已不打算再用心思考这些。
昔时父慈子孝,陶斩挖空心思回答提问,是为投桃报李,不让父亲一番费心栽培落了空。而他此刻所行之事已可称反逆父权,父亲的看法已然失去重要性,反倒是表达陶斩心中的信念占据上风。
他答道:
“依我所言,好在父亲已亲眼见得子规蜕变成才,可堪大用;糟在父亲的长生计划,已然就此破灭。”
“全错!”口中说着全错,陶正却并不恼怒,反而又大笑数声,笑声如晨钟般清越明朗。
“子规吾儿,今日能排除万难,寻来此处,胆识决断已远超汝兄子由。然此事老夫十年前早已知悉,此刻你能站在这里,并未出我所料。”
“这好,是好在金乌神主降世,吾儿可同老父一道目睹,实为人生大幸;糟,却糟在俗事扰人,若你我皆升仙而去,子由少不了由卞安赶来云州一趟,处理我父子二人身后事,于仕途有害。”
“什么金乌神主,父亲,妖葛由到底同您灌了多少迷汤?哪怕亲见识他残害百姓,您也无法清醒过来么?”
陶正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我火祆教教义精深,一时半刻无法言明,为父不怪你。只是事到如今,何种阻止手段皆为无用功,待金乌神主降下分魂,你就明白个中妙处了。”
陶斩听到这里,反而更加认定那妖道用这劳什子“金乌神主”诓骗了自己父亲,他不禁急道:
“阿爷,你不要天下百姓,也不再为我燕齐江山鞠躬尽瘁了么?!”
陶斩忆起儿时书房中挑灯撰写奏章的背影,彼时陶正还是那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臣子,陶斩每天被高自己一大截的哥哥领着,前往书房请安。
他有时会问父亲,像这样日以继夜地伏案劳作苦不苦,累不累。
除去同僚宴请、红事白事,陶正不处理公务到深夜的日子屈指可数。
“只要为了燕齐江山太平,为了百姓安康,为吾儿活得问心无愧,阿爷不累。”
陶斩一直记着父亲当时的回答,更记得自己名中“斩”字“斩尽世间不平事”的寄托。
谁能料到多年过去,他依旧以自己的名字而自豪,以刚直不阿的父亲为榜样,过去那位廉臣却误入歧途,失掉初心了。
想到这里,陶斩再无犹豫,为了自小坚守的信念,他拔出腰间佩刀,朝向如今神情陌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