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南郊的云顶山巅云遮雾绕,皑皑白雪一直覆盖至半山腰。这犹如擎天巨柱的高山终日笼罩在云雾之中,它到底有多高,没有人知道。
曾经有不少人想要去一探究竟,却从此人间蒸发了。于是大家传言这是一座被诅咒的山,云端之上即是生命的禁区,任何妄图窥探雪山之神秘密的人,终将被永远的埋在它冰冷的土壤之中。
虽说传闻听着极为恐怖和诡异,但是遥遥而望,它又美如仙境。雪线之下各种青松翠柏,萝藤古木,鳞次栉比宛如绿色的鱼鳞翡翠。各种五彩斑斓的娇花硕果点映其中,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让人神驰意动。融化的雪水顺着岩缝和地沟静悄悄地流动,在山谷汇成“哗啦啦”的小溪一路流淌下来。几条山谷溪流又在山脚处汇聚到一起,形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小江,轰鸣着涌进云中城。
虫鸣鸟叫从未在这片森林之中停歇过,但奇怪的是,纵然是有无数的杂鸣之音,而你身处其间却依然觉得空幽宁静,丝毫没有嘈杂的感觉。或许这里就是我们的来处,一旦我们站在此地,便能感受到血液与自然的亲近。
云顶山脚下,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屋,草屋外面简单的堆着几块还算平整的石桌石凳。上面正晾晒着各种草药。
茅草屋外并没有竖起篱笆,分不清它与自然的界限,似乎整座森林都是他的花园。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熟练地挑了三味草药,敷在自己胸前一尺长的刀口上。草药浸入伤口的那种刺痛让他忍不住咧嘴皱眉。骂道:“妈的,早晚要弄死这群王八蛋。”
他恨恨地锤了桌旁的桂圆树一拳。三片树叶像是感受到秋风一样,脱离了枝节,飘飘摇摇坠落下来。山力接过三片叶子,像纱布一样覆盖在自己的伤口处,又从树上扯下一条伴生青藤,像绷带一样将叶子牢牢缠在胸口处。
不远处的树上,几只猴子好奇的观望。也学着从树上扯下一条藤蔓,绑在自己身上,样子颇为滑稽。
一个瘦骨嶙峋的麻衣老头,背着药篓健步如飞的从山上下来。虽然形容枯槁,但是眉宇之间有一股掩盖不住的干练和精明。
老头来到少年跟前,笑道:“怎么样?还不死心吗?”
“心死了。人还活着干吗?”少年攥紧了拳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哈哈哈。这话说的好,像我山图孙子说的话。”老头将一篓子草药丢给他,吩咐道:“啊力,收拾干净,晒一下。过两天跟我进城给人看看病。”
山力接过篓子,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草药,失神了一下。
“爷爷,我想参加这次的兴武会。”山力的眼睛仍看着篓子,心中颇为忐忑。
山图老头一怔,犹如五雷轰顶,扭身冲到山力身前,将山力从凳子上拎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件事,想都别想。”山图一点都不怜惜这个满身伤痕的孙子,像一个魔鬼一样,对着他的大声吼道。
“我不想再这样唯唯诺诺下去了。这几年我已经受够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就是一个废物,所有人都欺负我。我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接纳,我就只有比他们更强。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想再这么一个人苟且孤独的活下去了。这样子很累,你知不知道?”山力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这倔强的小男孩,眼神里装满了凄凉,泪花止不住的流淌,顺着脖子淌到胸口,淌进伤口里。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山图看着山力的眼睛,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这几年来,他每次看到山力带着一身伤痕从城里回来,一个人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就觉得对不起他。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过是一个江湖郎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赤脚医生,他改变不了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活下去。而这生活的辛酸,孤独,或许就是山力命运的魔咒吧,从他出生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
“就算累,就算苦,就算难熬,你也要撑下去,直到有一天你能真正的保护自己。那时候,就算你要将这个世界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不管你。”山图目眦尽裂,双手钳住山力的肩膀,恶狠狠的瞪着他。花白的胡子同他的身子,一起激烈的颤抖。
山力没有说话,但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山图,里面写满了倔强和不甘。年少的火气在他心底剧烈的翻腾,就像一座处于喷发边缘的火山,何时会失去控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这一刻,他选择了顺从。他不想让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伤心难过,就算违拗自己的本心也再所不惜。
“知道了。”对视良久之后,山力还是妥协了,不甘地吐出三个字。
山图放开他的肩膀,径直走回茅草屋,步伐较之刚才沉重了许多。红红的眼眶说不出是因为生气,还是伤心。爷孙两人再无一句话,沉默横亘在他们中间,让人自在。
远处树上的猴子一阵飞奔远遁。偏僻的小路走来三个士兵打扮的人。
三人径直来到茅屋前,对着山力问道:“你就是山力吧?那这是山图的住处咯?”
“你们是谁?”山力红着眼眶没好气的问。
“死娃子。这么跟爷说话的?”一个暴躁的瘦子上前就要踹他,却被领头的胖子一把拦下。
“别冲动。今天咱来是有求于人。该客客气气的,你这样不成体统。”胖子露出阴暗的笑容。
“我乃云中城执法队多乐队长。山图医仙,能否出来一见?我等奉云岚城主之命,前来相请。”胖子对着茅屋大声说道。
“吱吖”一声,茅草屋的门打开了。
山图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候道:“几位军爷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来来来,坐坐坐。”山图将石凳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遍,请三位军爷座下。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山图给山力使了个眼色。
胖子瞥了一眼石凳子,和破烂的茅草屋,自然是不奢望有什么好茶相敬,直接开门见山:“不必了。我们只是来传达一个指令,说完就走。不劳烦山老医仙的招待了。”
山力看着两方惺惺作态,心中作呕。也不管别人坐不坐,自己独自坐下,继续清理药篓中的草药,目中无人。
“是这样的。过两天就是兴武会了。今年终于轮到云中城举办了。城主想把这个盛会举办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基本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独缺一个驻场医生。你知道的,这武会打打杀杀,受伤在所难免,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镇场。云岚城主久闻山图医仙大名,特地要我们前来相请。”
“三位军爷抬举了,老夫只是一介山野村夫,治治头疼脑热发烧感冒还行,让我去驻场治伤,只怕砸了您的招牌。况且云中城内不乏神医,怎么排都排不到我这啊。”山图怎么会信这些军人扯犊子,这些人成天就知道打嘴炮,现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图老谦虚了。这云中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治疗打斗的创伤,您最在行了。您瞧,这山力小友现在还这么活蹦乱跳的,不多亏了您的医术高明吗?”多乐看了看山力,对上他那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却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
“小子承蒙各位军爷的关照,并没有受到多少为难,平日也就一些小擦伤,算不得什么。至于驻场医生一事,老夫实不敢接,毕竟医术有限。”
“老头,别给脸不要脸。让你接了这差事就接了。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吗?大势力的公子自然会有随身相伴的医生,用不着你出手。要你出手的都是些没有背景的小杂毛,治死就治死了,也没人和你计较。你只要老老实实接了这门差事就行。再叽叽歪歪,我砍了你的脑袋。”另一个胖士兵心里想着去春花阁耍耍呢。哪里容得他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讲些有用没用的屁话。
“哈哈哈,多谢军爷厚爱。既然如此老夫就斗胆接下了。”山图显得极为恭敬。
“大哥,我就说嘛。和这种狗,就得来硬的,和他啰啰嗦嗦这么多,简直浪费生命嘛。”那胖子得意地对领头的多乐谄媚道。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杀气在树林间荡了开去,领头的多乐只觉得脊背发凉,而其他两个人却浑然不觉,仍得意洋洋的冷笑。多乐见山图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心中讶异,这浩荡的杀气从何而来?低头沉思,却迎上了山力的眼睛,整个眼珠子吊了起来,几乎只剩眼白,透露着无尽的愤怒。
多乐心中胆寒,这个全城闻名的废物,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太可怕了!他回头瞪了那个胖子一眼,同山图谦和说道:“小弟久在军中,口无遮拦惯了,还望医仙不要怪罪。既然医仙已经接下这门差事,那是极好。来日有用的着小弟的,尽管开口。”
“军爷真是客气,敢问酬劳怎么算?”
“一天十凯。”多乐回道。
“什么?你给这个老头十凯?我们不是说好的吗?给他一虎就够了?剩下的我们自己分。我都计划好了,给明月买个胭脂。现在哪里去弄钱。”那瘦子颇为不解,直接当着山图的面质问多乐,丝毫不把山图放在眼里。
“是啊。就给一虎。这老头子……”那胖子也想插嘴,却被多乐一个眼神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山图医仙应得的。你们两个自己的破事自己去解决,我劝你们别打一些歪主意。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们自己。”多乐看了一眼又继续埋头清理药草的山力,颇有深意地给他二人提了个醒。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军爷赏饭了。两日后,我必定到精武馆报到。”山图深深地鞠了一躬。
“告辞。”多乐同山图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一胖一瘦两个跟班愤愤不平地瞪了山图一眼,跟在多乐身后转身离去。
山图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径直走回屋里。
山力心中气愤,粗暴地撕扯篓的药草,爷孙两各自沉默。
夜色降临,月亮挂在树梢上。
山图从院前的清水溪流中取出一坛陈年花雕,对月独饮。这被雪水冰镇过的陈年花雕,真是世上无双,一下肚就忘却了白天的所有不快,只有胃里灼热的感觉在刺激着神经。
山力也睡不着,一想到那三个傲慢的士兵如此侮辱爷爷,他就无法平静。他自己一生遭人唾弃,受人凌辱他都可以忍受,但是自己亲近的人被如此侮辱,不亚于百倍千倍对自己的侮辱。他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宰了那个狗东西。
山力走出茅屋,见爷爷正坐在石凳上独饮,也不说话,径直走到石桌前看着月亮发呆。
山图见他闷闷不乐的发呆,把酒递过去。“喝一口?”
“你不是说这东西不好,不让我喝吗?”山力讶异地看了一眼山图,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
“哈哈哈。都是骗你的,我怕你喝上瘾了,以后我就得分你一半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山图爽朗的大笑。
“那我还是不喝了。不知道它的味道,也就不会想它了。”山力也笑了。
“没事没事。男子汉大丈夫,享受一点美好的东西才能更加努力。喝吧。”山图海饮了一顿,将坛子丢给山力。
山力接过坛子,闻了一下。一股幽幽的酒香扑面而来,直接要把人醺醉。“好香。”山力夸道。学着山图的样子,举起比他脑袋还大的酒坛子就往嘴里灌。
“咳咳咳。”这浓烈的酒精把他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手中酒坛一抖,部分酒水顺着鼻子就灌了进去。鼻腔像着了火一样,刺痛。整个脑子也想进了水一样混沌不清。
山图见孙子这狼狈模样,乐得哈哈哈大笑。丝毫没有白天那种严肃与沉重。
“好小子,还没学走路就想飞了。这酒你得拿个小杯子,细酌慢饮才有味道。只有像我们这些口舌麻木的老不死才这么狼吞虎咽。”
“嘿嘿嘿。我看人家喝酒都这样,有气势。”山力抹抹嘴巴,面色绯红,也跟着傻乐。
“对。喝酒就讲究个气势。特别是一群人喝酒,就讲究一个舍我其谁的霸气。”老头子喝了点酒,说起话来不分青红皂白,丝毫没有注意到山力的神色。
“一定很有意思。”山力附和到。
“那可不,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个大酒缸。一个人能把半个部落的人喝倒……”山图老头说道部落时,突然又闭了嘴。似乎这个词语是一碗姜汤,把他的醉意,全部驱逐干净。
“然后呢?”山力瞪大了眼睛,一副好奇的专注的表情。他对这些事情最为好奇,因为山图在清醒的时候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他们为何会离群索居?他的父母又是谁?他偷偷教给自己的那些功法又是哪里来的?他一个字都不说。
“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最后了。”山图看着月亮如皎洁如霜,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心中憋着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和山力说这些又太早了。他只希望这个小子,能安安稳稳的长大成人,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或许那个时候再跟他聊这些事情更为合适吧。
“爷爷,你真是没意思。”山力不满地撇撇嘴,对着星空发呆:一群人喝酒是什么感觉呢?或者有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感觉呢?
山力只觉得整个世界渐渐的朦胧起来,有一个小女孩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抱着一坛子酒,对着山力笑道:“山力哥,陪我喝两杯怎么样?”她穿着与云上界所有人都不同的衣服,没有尾巴,甜甜的模样。像是坠入人间的小天使,无比的纯洁和可爱。山力想和她说话,但是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能傻呵呵地走过去接过酒坛子往嘴里灌。
“给我留一点,你这**崽子。”山图见山力目眩神迷的狂饮,一把将酒坛子夺了过来。
山力像一滩烂泥斜靠在龙眼树干上,双手抱着后脑勺,静静地看着月亮傻笑。他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从他梦中蔓延出来的喜悦。
“山力,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取出这坛珍藏了十年的雪冷花雕酒吗?”山图像是在不经意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山力仍直勾勾地盯着月亮的黑影,仿佛天地之间所有事情都不再关心。
“因为你今天动了杀心。”山图语气里丝毫没有怪罪山力的意思,但也没有一星半点喜悦的感觉。
“哈哈哈。总有一天我要杀了那三个家伙,特别是那个死胖子!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不,不对,他不会知道的。哈哈哈。”山力无所顾忌地打嘴炮,肆无忌惮地大笑,心中的很多压抑说出来之后,便像云烟散在风中。胸膛明净了许多,整个人更加畅快了。整个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比今晚更加轻松愉悦的时刻了。
“杀心一起,鸡犬不宁,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山图喃喃自语,心绪万千。看着山力像一滩泥巴平铺在石桌上,鼾声渐起,不禁伸手摸摸他的头,说道:“既然命运之神安排你来到人间,自然不会亏待你。老夫一定竭尽全力保你周全。”
陪着月色喝完最后一滴酒,山图颤颤巍巍地将山力抱进茅屋之中,免受风寒。
爷孙二人相依为命十余载,或许明天会大有不同。而此时此刻,山力可以醉,但是山图一定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