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司,审死狱内阴寒涩骨,自从锦衣卫的镇抚司建立以来,这里的血腥味和冤屈声就从未消停过。
锦衣卫镇抚使黄征从审死狱中缓步走出,其身后跟着两名黑、黄旗总旗都尉。刚一跨出审死狱大门,便觉烈阳当空而下,一股暖意抚来,黄征抬头一望,又埋头拍了拍身上的寒气,道:“大好艳阳无限好,却总有人忍不住要往阴诡地狱里钻。”
一言过罢,便见得一名黄旗侍卫从镇煞门径直奔来,朗声道:“禀报镇抚使,冷千户求见。”
一身金光灼灼的飞鱼服,在烈日下显得十分鲜活。黄征将衣袖一挥,转而向议事堂走去,抛下一句:“召他到议事堂。”便蹬步离去,身后两名都尉紧随其后。那名黄旗侍卫一听命令,犹如脱缰野马一般疾步赶往镇煞门通传。
片刻后,黄征已在议事堂正首坐下,两名都尉立于堂内左右两侧,堂内中央一人单膝跪拜,此人便是冷闻言。
冷闻言将一封案档和一块拇指般大小的玉佩从怀中掏出,交与黄征,道:“禀报镇抚使,属下已安排巧匠用古玉打造了一块玉佩,与薛江随身所带的玉佩一模一样,材质和字样都如出一辙,只是打造的这块玉佩更显苍凉。只要将此玉佩放于十七年前的顺天镖局薛氏灭门案件原档中,便足可证明他是十七年前薛氏一族的遗婴。”
黄征将玉佩置于眼前,晶莹剔透。须臾,道:“很好,很好。薛江为人谨慎,行事机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了如此证据,他便可以为我所用了。”
冷闻言问道:“属下有一事不明。”
黄征道:“冷千户但说无妨。”
冷闻言道:“薛江已允诺属下,只要查明真相便可归顺我锦衣卫,镇抚使为何一定要制造假证物来让薛江相信他是当年薛氏遗婴呢?”
黄征道:“薛江的确是个人才,但在他身上却少一样东西。”
冷闻言缓声问道:“什么东西?”
黄征道:“欲望!薛江没有归顺锦衣卫的欲望,那他便不能全心全意为锦衣卫办事。”
冷闻言不明其意,微微摇了摇头,黄征继续说道:“欲望我没法给他,但我可以给他仇恨!”
说到此处,黄征不自主地伸出手来,抚过自己脸庞,从左眼一直划到右脸颌。他所抚过的地方,是一道干涸已久的伤疤。
那道伤疤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陷在他的脸上,更陷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手划到右脸颊时已是颤颤巍巍,看来这条鸿沟终究无法越过。
只见他双眼紧闭,低沉声道:“仇恨这种东西,可以凌驾于欲望之上。它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也是一切罪恶的结局!”
冷闻言问道:“那接下来,属下该如何行事?”
黄征沉默了半晌,缓缓睁眼,道:“你只需告诉薛江,他便是当年顺天镖局薛氏的遗婴,是魔教天外天残害了他全家。十几年前魔教已被朝廷镇压,如今魔教死灰复燃,江湖中人人自危。普天之下,也只有朝廷有能力剿灭魔教!”
冷闻言启嘴一笑,道:“镇抚使果然高明!如此一来,薛江要想复仇,便只能归顺锦衣卫。”
黄征凝思了片晌,又道:“还得再加一剂猛药!你通传薛江便说,魔教如今已知道他的身世,定会暗中派人杀他,魔教之人心狠手辣,他若留在飞柳刀门,必定会给他师门招去灭门之祸。普天之下也只有锦衣卫能保全他!你再派人假扮魔教之人,去飞柳刀门演一出戏,如此一来,他便自然会归顺我锦衣卫.......”
酷暑灼灼,赤日炎炎,镇抚司内却总是被一股阴寒之气笼罩着。
那一句句谈论得如火如荼之言,传入他人之耳,只会让人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寒心透骨。
青龙林,群鸟争鸣,夏蝉振翼,咕咕喳喳,好生闹腾。
飞柳刀门内,便显清幽许多。只听的踏踏踏的脚步声,一个着男子装束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端着碗行走在楼梯上,转眼便到了厢房中,她将碗递给坐在床边的妇人秦婴宁,道:“夫人,药煎好了。”
秦婴宁顺手小心地接过碗,看着躺在床上的薛江,即是心疼又是可怜,道:“江儿,别乱动,你的伤情才恢复不久,来,吃药了。”
薛江躺在床上,无奈地说道:“师娘,我已经痊愈了,你还让我躺着。”说着便向秦婴宁身旁的女子看去,又向她使了一个眼神。那女子小嘴一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公子,你就听夫人的,快喝了药吧。”
待薛江几大口将药喝完,那女子又道:“夫人,公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我陪公子出去透透气也好。”薛江一脸欣喜,只盼秦婴宁能回应一个点头,哪知秦婴宁略一沉脸,道:“不可!伤筋动骨一百日,这才过了一月而已,不可妄动!”继而又转头对那女子说道:“齐姑娘,我们走吧。“说着便叫上身旁的女子一同出去了。
如此百无聊赖的日子,又这样过了一月有余。一日午后,忽听得楼下众人七嘴八舌,好生热闹,薛江兴起,便悄声下床行到房外,一看楼下,原来是师父回来了,他这次外出两月有余才回来,也不知去办什么事了。
秦婴宁陪同胡承回到厢房中,刚关上门便忍不住问道:“承哥,此去情况如何?”
胡承将外衫释下,递与秦婴宁,道:“一切顺利!”又将腰间的飞柳刀卸下,置于窗台的刀架上,说道:“此去办的三件事都顺利无阻,第一,水清帮和铁砂帮的梁子已经了解。第二,打伤江儿的人也不是魔教,乃是当年嵩山少林寺的弃徒李滂沱,听说他有官府背景,黑白两道的人也就不想招惹他,平日里贪酒好色,也无人敢过问。江儿便是为了救齐姑娘才和这厮发生了冲突。”
秦婴宁又道:“原来如此,那这位齐姑娘...?”
胡承道:“这也正是第三件事,我已查探清楚,确实如她所说,她原本是远山寨的婢女,因长期受山寨虐待,便趁着跟随山寨夫人一同下山之时逃了出去,哪知途中又遇上了李滂沱。”
秦婴宁道:“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们可不能再让她被抓回山寨受苦了。”
胡承道:“那是自然。“
秦婴宁又道:“既然齐姑娘身份无疑,怎么说她对江儿也有救命之恩,不如我们便收留了她吧。”
胡承微微笑道:“夫人所言甚是,依我之见,夫人不如收她为徒,这么些年来我飞柳刀门全是男徒,你的绝艺【翩霓裳】当年也算技惊武林,如此绝学可不能就此埋没了呀。“
秦婴宁忍不住笑道:“承哥所言,也正合我意,却不知齐姑娘本人意下如何,改日我找她聊一聊。”
天上行云如流水,白驹过隙不等闲,恍惚间又是一月过去。薛江终得秦婴宁同意,可以出门行走了,这三个月来可把他给闷得不行,这日一早便到青龙江畔散步去了。
青龙江,波涛澎湃,浪涌翻腾。江畔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地捣弄着地上的石块,双眼凝视着江面不断起伏的江浪,似山峦,似人生。
“师父说我是薛老铁匠在这青龙江畔拾得的,所以我才叫薛江。但我出生便佩戴的玉佩,可不像一个老铁匠能有的。而且从小到大,师父、师娘从未提起这位薛老铁匠,事到如今......”
薛江一人正沉思着,突然听得身后咔嚓一声响,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女子立于树旁,只见她身着翡翠烟罗绮云裙,头盘涵烟芙蓉髻,手中拿着树叶做的帽子,脸露笑意地说道:“公子,你看这帽子好看吗?”
这女子便是薛江从李滂沱手中救出之人,姓齐名章贞。平日里飞柳刀门上下全是男弟子,她一个女儿身却有不便,只好也着男子装束,现在换作了女子装扮,才发现她生得那般水灵,明眸皓齿,清丽难言。
薛江一看是齐章贞,立刻笑意盈面,又往身旁挪开了些位子,说道:“齐姑娘,来坐这里。”齐章贞两步跨到薛江身旁坐下,顺势将树叶做的帽子戴在薛江头上,呵呵一笑,道:“公子,你戴上真好看。”
薛江见她笑如春风,好似卷进了自己心窝,内心的愁苦登时都被这股春风吹散,整个人轻飘浮动如入云巅,情不自禁,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及你好看。”这句话语气虽是轻柔,可一字不落的全传入了齐章贞耳中,霎时间她耳根一红,便转头看向另一边。
薛江回过神来,方才明白自己竟然如此轻浮,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急得直挠头。正是尴尬之时,齐章贞突然转过头来,但见她脸色红润,说不出来的好看,薛江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齐章贞抢先一步,问道:“公子,你当真觉得我好看吗?”
如此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却是薛江始料未及的,一颗心扑通乱跳,结结巴巴地答道:“当,当然。”
齐章贞又深情地看了一眼薛江,便转头朝青龙江远处望去。只见她嘴角深陷,两个酒窝挂在脸上,笑容显得更加灿烂,灿烂中还带着几分喜悦与满足。
她呆呆地望着江面,薛江痴痴地望着她的侧面,就这样静静地过了片刻。
齐章贞缓缓地问道:“公子,你……”
薛江一听,抢道:“齐姑娘,你不要再叫我公子了,你已拜我师娘为师,现在我们份属同门,你就叫我师兄,我就叫你师妹。”
齐章贞双唇紧闭,点了点头,道:“师,师兄。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见你在此处静坐良久。”
薛江略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你还记得三月前,石子桥上,将那胖头陀李滂沱震晕的那个人吗?”
齐章贞明眸一转,道:“当然记得,他也算对我们有救命之恩,遗憾的是不知他姓氏名谁,只记得他头戴一顶黑纱斗笠。”
薛江点头应是,说道:“他根本没有出招,却能将李滂沱震晕倒地,这难道不是高深的内功?还有那李滂沱站在原地能一拳发挥那般浑厚的拳劲,将我一拳击飞,也必定是用内功催动出来的威力!”齐章贞不解其意,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雪亮亮地等待着薛江说下去。
薛江略微皱眉,道:“上月下旬,我曾请教师父,关于内功的修炼之道,他老人家却说…...”齐章贞见他话语间踌躇不定,反而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赶忙问道:“师伯怎么说?”薛江道:“师父说,人体乃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逆天而行,修炼出排山倒海般的内力?”齐章贞看着薛江,沉思了片刻,道:“我听师父说过,我们飞柳刀门也有独门内功【破木坐定功】,师兄你可曾练习?”
薛江脸色显出几分无奈,道:“【破木坐定功】我从小便练习,那不过是简单的吐纳心法,心中焦急、烦闷之时,用来调养身心之用,与那些高强的内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齐章贞更是疑惑,问道:“师兄,我可听师父讲过,飞柳刀一派乃是师承宋朝时期,大理国的四大护国将军之一的樵将军,这【破木坐定功】也是樵将军归隐山林,化为一介樵夫后,在一代高僧的提点下而悟得,而这位高僧可是当时武林泰山北斗,樵将军是他徒弟,自然在武功的造诣上也绝非泛泛之辈,他所创的内功又岂会只是简单的吐纳心法呢?”
这些陈年故事薛江早有耳闻,但师父从未提过这【破木坐定功】是如何的高深莫测,更多是让众弟子修炼刀法,对于内功则是在心中郁结难解之时,自我调息,平心静气之用。
薛江略有所思,道:“我曾多次请教师父‘何为这世间最强的内功’,师父却总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最强内功之说,如果非要说有,那便是百折不屈之耐力,坚韧不拔之毅志!”
一句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只听得江涛叠浪、洪波翻涌之声,薛江心下暗道:“李滂沱和黑纱斗笠神秘人都是练就了一身高深内功之人,为何师父坚决否认有高强的内功?难道我们飞柳刀门派当真如此不堪一击?不!一定不是!”
他想到此处心乱如麻,脸色越发难看,突然之间又想到:“定然是师父认为我们内功根基不足所以才不传授高深内功,而绝非我们飞柳刀门如此不堪。”
有此一念,心中困惑登时消散,脸色也渐渐平缓下来,又暗道:“师父不愿教,那我便自己偷学!”
心中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思,当下也不将此事挂于心上,倒是和齐章贞说笑起来。两人在江边听着风声和浪涛声,悠闲自在,畅所欲言,直到午时腹中饥饿才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