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玥是被伤口里的阴虫折磨醒的。
身上纵横着被妖气斩开的无数道伤口,上万条黑色阴虫在其间疯狂蠕动,不但延缓了伤口的愈合,且令宿主痛苦万分。
沉玥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死,可即便是死也由不得自己做主。还没有折磨够他,那个女人怎么可能让他去死呢。
上次在灏兰城的槐树林,他一剑刺伤了白流寐,后者怀着满心怨恨负伤而逃,他亦与师妹茉莞仙子回了十四重天。
回到十四重天文昌帝君面前,文昌帝君看着爱徒那一身的伤以及一脸寥落的表情,结合那女妖素日的德行,心下明了了七八分,也没过分苛责沉玥,只叫他好好回去养伤,捉拿白流寐的事暂且缓缓也无妨。
沉玥遵从师父的吩咐,闭门养伤。本以为一切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去,又哪有那么好的事,你不来找事,事还要来找你呢。负伤而逃的白流寐养好了伤后又开始兴风作浪,先后已经有好几个神仙中招了。
侍媚行凶,到处勾引仙者,吸取他们的精元。而身为堂堂仙者,竟被一妖女媚惑,令整个仙界都跟着蒙羞。事情传到了天帝耳朵里,天帝十分重视,预备派遣几个仙将前往下界捉拿。这时不知是谁给天帝吹耳边风,重提了蓝霜仙君的旧事,还说此前沉玥上仙已经追捕了这女妖许久,对其了解至深,这次也不妨也派遣沉玥上仙下界捉拿。天帝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这桩差事便又落到了沉玥头上。
沉玥是在三途坡找到白流寐的。
三途坡人、鬼、妖、仙混杂,历来是法外之地,主人又颇有几分来头,是连天界的天规也管不到的地界。
白流寐与那背着自己师尊从瀛壶山跑出来白木灵君便是在此地过起了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
那白木灵君起初还不信白流寐就是近来祸害了无数仙友的蛇蝎妖女,知道白流寐亲口承认他方始如梦初醒,尖叫着逃向沉玥这边。
一条蛇鞭卷着他的脖子又给他扯了回来,“相公,不是说好了要双宿双栖,比翼同飞的嘛,这会儿怎么抛下娘子我独自跑了。”
“妖孽,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妖孽,还不是你依靠媚术,百般勾引。我现在清醒过来了,岂能再被你小小伎俩迷惑。沉玥上仙,快杀了这妖女,我等一同回天宫去向天帝复命。”白木灵君一边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道。
沉玥只是看着白流寐,“放了他,我放你离开。”
不料白流寐居然仰天大笑起来,“放过我,哈哈哈,沉玥你可真是大言不惭,我们之间还不知道是谁不放过谁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犯下的杀孽已经够多了,何苦连一条退路也不给自己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是你们这些站在岸边的人说的话。像我这种身在苦海里的人,即使回头了身后还是一望无尽的苦海,哪里来的岸呢。别说那些傻话了沉玥,我白流寐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的放过。”
“上仙你还在等什么?还不杀了这个可恶的妖女!”白木灵君在一旁不耐烦地叫嚣着,见沉玥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紧跟着又加了一句,“你迟迟不愿意动手,该不是看上这女妖了吧,私恋妖女,等我上了天庭回禀玉帝,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罗里吧嗦,真是聒噪。”白流寐翻了一个白眼,蛇鞭抖开,那白木灵君的头颅立马斜飞了出去,颈子上的血喷出三丈多高,落下时溅了白流寐一脸,而她只是舔了舔嘴边的血渍,神情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沉玥上仙目无表情地看着。
白流寐做出一副害怕的表情,“怎么啦,我杀了他,你生气啦?”
沉玥眸光中的悲悯正渐渐消失,失去素日的温和,变得狠厉而无情,“我给过你退路,白流寐,”他说,“不止一次,然而每次你都不领情,既然你不领情,非得一条路走到黑,那也就别怪我不再对你讲情分,刀兵相见了。”
白流寐冷笑道:“你跟我刀兵相见又不是第一次了,何必装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可是沉玥,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毫无准备,随你生杀予夺吗?”
沉玥尚未从她这句话里回过味,一批从暗处里冲出来的妖兵就把沉玥团团包围了。敢情白流寐一早就勾搭上了妖界的琢珩妖君,成了琢珩妖君的宠姬,设下这个局,欲借助琢珩妖君的势力生擒沉玥。
她如愿以偿了。
沉玥身单力薄,应付不了妖兵的层层围攻,加上白流寐这个难缠的对手,到底成了瓮中之鳖。
被捉回妖界琢珩妖君的妖宫后,白流寐对沉玥百般虐待,才三个月不到,沉玥就从一个霞姿月韵的上仙沦为浑身散发着腐臭半死不活的活死人。可怕的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地牢的结界忽然被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裙裾窸窣,身上散发着诱人的媚香。是她的味道,她总是爱搽一些味道浓烈的脂粉,浓烈到让你不容忽视。蹲下身,凝视着沉玥满布疮痍的面容,“原来身为上仙的你也不过如此,一旦跌落尘埃,便只有苟延残喘的命运。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因害怕沉玥的舍利之眼,白流寐以障目之叶将其遮住了。眼睛无法视物,沉玥只是怅惘地冲声音传来的方向叹道:“你最想要的东西已经无法得到了,只能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换作是我,我会替自己感到悲哀。”
白流寐的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沉玥你好,你真好,你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所以总是能命中要害。”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能否向你请教?”
“什么事?”
“为什么那么痛恨神仙?”
“呵。”
“尽管你没说,但是我感觉的出来。而且你只挑神仙下手,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你也无妨。”白流寐站起身,一双眸子忽而凉薄如水,“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可她太傻了,爱上了一个神仙。那神仙起初跟她你侬我侬,渐渐就腻了,又担心她缠着他,给其他神仙知道他在下界跟一个妖女偷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我那傻姐姐骗上天庭,推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熔了。
我那姐姐本是个千年紫檀树妖,太上老君一直缺那样一个燃料来炼丹,那个杂粹给他送去了,不但摆脱了我姐姐这个累赘,还讨好了太上老君,真是一举两得。”
“那个神仙……”
“已经死了。”
沉玥微微一叹,“何苦呢,本是他的错,何苦把你自己拖下深渊……”
“呵,沉玥,该不是又要说劝我回头的那些傻话吧。我把你折磨的这么残,你竟然还试图度化我,你们这些神仙,可真是叫人瞧不懂。”
“我之所以想度化你,是因为你有这个价值,就像扶幽说的,你心底深处始终保留着一处柔软。”
“可惜已经被你毁了。”
“唉,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当时真的没想伤你。”
“可你还是伤了,在下意识的行为之下。这才最可怕不是吗?说到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妖,命是贱的。”
“不管怎样,我是想救你的。”
“你想救我,哈哈哈,你说你想救我。”白流寐觉得好笑不已,“那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跟我私奔,只要你肯放下你上仙的名声跟地位,随我退隐六界,我就永远不再杀人,跟你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怎么不说话了,犯难了是么,没关系,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再来管你要答案。”
地牢的结界再次闭合,天地忽然安静了,只余沉玥微弱的呼吸声。
三天后白流寐得到了她期待的那个答案。
对此,她诧异万分。
沉玥却笑了,“怎么,反而是你不敢了?”
“也对。”他说:“你现在有琢珩妖君的庇护,做什么也不怕,可一旦失却了这个保护伞,跟着我,就要受到仙妖两界的追杀,从此不得安生。”
白流寐默了一阵儿,忽然道:“我的一生何曾有过片刻安生。”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出了牢房,此后的七八天,再没露过面。她虽不露面,却派了人来清走了沉玥伤口里的阴虫。没了那些阴虫的遏抑,沉玥的灵力慢慢恢复,伤势也在渐渐复原。
这一天,趁着琢珩妖君不在妖宫,白流寐解开沉玥身上的锁链,带着他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妖界。
逃到一半的时候,白流寐忽然停了下来,“糟了。”
“怎么了?”
“我把镯子落在妖宫里了。”
“很重要吗?”
“是我姐姐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
“那我陪你回去取。”
“不行!”白流寐紧张道:“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的,万一被发现就糟了。我自己去取就可以了。”
“可是——”
沉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流寐堵住了嘴巴,一番热吻过后,她喘息着道:“没有可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顿了顿,宛然的眉目掠过几许哀伤,“万一、万一我没有回来,你就回天庭罢,不必等我,也不必找我。”
留下这句话后,她纵身朝着妖宫所在的方向掠了回去。
天上的月光幽幽的,照着地面上的树,树下的人。沉玥眼睛上的障目之叶已经被取下,但是由于佩戴的时间过久,视力仍要好一会儿才会恢复。他便在树下静静地等,下巴微微上扬着,好让月光如同琥珀色的液体一样缓缓流淌过眼睑。
白流寐骗了沉玥,她压根没有回妖宫,所谓的镯子也不过是临时编造的借口。
离开了沉玥后,她去见了一个人。
淡金的月光倾落于那人的裙摆,将她原本就仙气飘飘的身姿烘托得益发灵澈缥缈,一张淡白鹅蛋脸,温婉中带有罕见的凌厉之美。
“你赢了。”白流寐不无惆怅地说。
“赢即输。”茉莞仙子徐徐转过身子,光洁的脸庞上看不出多少悲伤,亦看不出多少欢喜。
淡然得一如她的名字。
半月前,她找到白流寐,透露出愿意拿自己换取沉玥的意愿。白流寐对这个提议不甚感兴趣,另提了一个。自己取诱说沉玥与她私奔,倘若沉玥答应了她就放手给他一条生路,反之,沉玥没有答应,茉莞仙子就不得在插手这件事。茉莞仙子应下了这个提议。
结果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知道,在这场感情的角逐里,她输了,一败涂地。白流寐呢,她看似输了,却是虽败犹胜。
她放他一马,此后的漫长仙生里,他都将记得她,消不去,磨不灭。
“去找他吧。”白流寐的声音里有不被轻易洞见的哀伤。
“你不再去见他一眼,跟他告个别吗?”
“没这个必要。”
嘴上说没这个必要,到底还是去了。隔着一排婆娑树影,她看着茉莞仙子走向他。女人就是这样可笑,当她以为男人不爱她的时候,恨不得毁了他,一旦得知对方是真心的,又恨不得倾尽所有,只为了成全他。
白流寐看着茉莞仙子走向沉玥,由于视力尚未恢复,沉玥只能从声音里得知有人来了,匆忙迎了上去。
看到这里,白流寐心里一暖,但很快,她的心就凉了,连着浑身血液都跟着凉了。茉莞仙子走进了沉玥,沉玥不知跟她说了什么,茉莞还没来得及说话,蓄足了十层仙力的一掌正中茉莞心口。
鲜血随着茉莞的身体一道飞出去。
头顶明晃晃的月光,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