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欲聘我为妻的消息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劈在我耳侧,令我双耳有短暂的失聪,四肢发软,站立不稳。
母亲还当我是高兴的,扶着我椅子上坐下,嘴里一个劲儿地絮叨我是多么多么有福气,能够被大皇子看上,那可是凤族未来的凤帝啊。就连我身为凤族祭司的爹爹亦是满脸喜色。
面对喜形于色的爹娘,我实在说不出不想嫁的话。
是什么时候被夙琨看上的呢?我想了想,大概是上次和姐妹们去蝶谷游玩的时候罢,回来时碰巧遇上了夙琨一行。
关于夙琨,我之前只在祭天之典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眼,认识都算不上。考虑到礼数,我冲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待走远了,隐隐听到同行的人对他说:“那个就是蝶姬,我们凤族的第一美人,殿下觉得怎样?”
夙琨后来是如何评价我的我没听到,可答案无疑已经摆在了我面前。他看上我了。
嫁入重华宫的那天,青灰色的天空飘着绒绒细雪,我望着那漫天的飞雪,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嫁衣红如烈火,我拖着长长的衣摆,一步步走进重华殿,走到我的夫君面前。
那日仓促间我来不及细看,直到这时才算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一脸奸邪面相,眉目间戾气丛生。与坊间传闻的暴戾恣睢,喜怒无常性情极其相符。
婚后的日子抑郁而悲戚。他根本不拿我当人,夜夜夜夜的折磨令我身心枯槁。他娶我,单纯是看上了我凤族第一美人的名声,根本不是出于喜欢。
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回娘家跟母亲哭诉,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你能嫁给大皇子是你的福气,凤凰原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平时交好的姐妹则在背后诋毁,“她能嫁给大皇子还不是沾了那张脸的光,要是没有那张脸,大皇子会正眼瞧她一眼?饶是如此不也没栓住大皇子的心,一拨又一拨的宠姬都快填满了重华宫。”
夙琨对的的确厌倦了,无论什么样的人,面对我这个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半点反应的木头都会厌倦的。
我向来懂得如何让一个男子厌倦。
瑶华苑荒凉下来了。
为打发寂寂长日,我学会了雕冰雕。凤宫里有很多冰雕,壮观是壮观,可一个个都太大了,失了小巧可爱。我索性拿起刻刀自己雕。雕的多半是一些小玩意儿,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经花汁的水结成冰颜色会格外艳丽,我琢磨着做了一支簪子,淡粉色的,插在发上,不细看,还以为是粉玉雕成的呢。
我就是戴着这支簪子邂逅了凤帝。
蝶谷的蝴蝶不似其他地方那般色彩斑斓,在这片冰雪的国度,一切色调都是浅浅淡淡、忧忧郁郁的,罕见什么鲜活热烈。
一只浅蓝色的冰蝶落在我的眼睛上,如一个轻盈的吻。我不再动了,由着更多的蝴蝶栖落于身。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天地之间只我一人,还有千千万万的蝴蝶。
脂香馥郁,越来越多的蝴蝶被引来了,铺满了我的整幅裙摆。
我快乐地转起圈来,惊散了蝴蝶。这一幕被一个不速之客收入眼底,他看着我,眼神的里惊艳几乎要溢出眼眶。
蝴蝶飞走了,我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凤帝,前一秒还悦然的颜色,陡转惊慌。
连声音都变得慌慌张张的,敛衽施礼,“给父君请安。”
凤帝眯起眸子打量着我,“几次在宴席上见你,都是一副姽婳娴静的模样,果然是装出来的。”
的窘迫的红了脸,“父君莫要取笑我了。”
凤帝大笑起来,“好了,快起来吧,既然遇上了,就陪我走走。”
我唯有遵命。
我们沿着曲折的小径往蝶谷深处里走着,无人说话,空气安静得连蝴蝶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揪着衣服上的缎带,没话找话,“父君也喜欢来蝶谷玩吗?”
“怎么?就许你们女孩子来玩?”
“不,蝶姬不是这个意思。”
凤帝偏头看着的,好笑道:“我只是在开玩笑,你紧张什么?”
我不说话了,也觉得自己这样慌里慌张的小家子气很难上得了台面。难怪凤帝会嘲笑我。
又走了一程,凤帝突然道:“妗妤从前很喜欢这个地方。”
妗妤,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曾经的凤族之后。她的死,令凤帝遭受了太多揣测。很多人都以为是凤帝逼死了凤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地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我看过她的画像,那个女子,她只是太忧郁了,这种忧郁已经浸透到了骨子里。
想到这里,我忽然仰起头,问凤帝道:“您一定很思念凤后吧?”
“思念又有何用,人都不在了。”他不无惆怅地叹了一声,“好了,出来也有一阵了,我们回去吧。”
我默默“嗯”了一声。
那以后,我便以请安的名义,常常去见凤帝。他深俊儒雅,很会体贴人,与我的丈夫完全是两类人。与他谈天,令我觉得十分舒适。这一日恰是凤后的冥诞,他喝得烂醉如泥,把宫人全部哄了出去,不让他们管他。
我到了,把他从地上扶上床。他醉得实在朦胧了,搂住我的腰,唤道:“阿妤……”
我双颊烫得吓人,企图挣脱,“父君,你认错人了……你看清楚了,我是蝶姬呀……”没等我说完,他就堵住了我的嘴巴。
醉生梦死的一抹红,被他从我唇上揩了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流言蜚语像杂草一样在宫内疯长。夙琨窝一肚子怒火,却只得忍着,因为但凡我的身上出现了一丁点儿的伤,凤帝第二日就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给他。久而久之,他只能把这些怨气发泄在他的宠姬身上,有段日子,几乎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重华宫。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日复一日地容光焕发了。从前的我太在乎别人的目光了,以致自己很不快乐,现在我只要自己快乐。
春和景明的一日,我穿着薄透的春衫去了他的栖梧宫,告诉他我有了身孕。
彼时他逆光站在窗下,眼皮倏地一跳,“是……”
“是你的。”我飞鸟似的扑到他怀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每次都有服蓇蓉草。”
他激动不已,拥着我的身子向我许诺,称稍后就和夙琨摊牌,然后光明正大地把我迎娶进栖梧宫。甚至信誓旦旦,承诺我无论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凤族日后无可争议的主君。
后来整个凤凰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的生辰宴上,他的儿子当着他的面毁了我的脸,于是一切誓言灰飞烟灭了,仿佛从来没有从他口中吐露一样。他哑声了,我心死了。
生下夙汐的那一日阖宫没有半个人来探望我,照顾更是谈不上,我一个人在荒凉的宫殿里抱着刚刚诞下的女婴,哭得肝肠寸断,无人问津。
那之后的六年过得如何生不如死我已经不想回忆了,我只是庆幸,庆幸遇到了那个叫扶幽的女孩。是她令我熄掉的心火重新复燃了,尽管点亮这心火的是名之为恨的东西。
那日扶幽从我的瑶华苑离去没多久就传出她杀了夙琨的消息,我开始不信,跌跌撞撞跑去重华殿验证。
当我看到大殿里那血腥斑斓的状况以及坐在石阶下那血染白衣的美人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跪到与她视线持平的位置。
她帮我揩了揩眼泪,“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么多年,唯有她,唯有这个女人可以平静地面对我这张狰狞恐怖的面孔。她将这世间的丑陋与美好尽收于眼底,然后,通通涤荡干净,还原它们最本真的模样。我感到与她的心灵相依相偎,熨帖得像是同一颗。
眼泪却被她越擦越多了,“夙綦会杀了你的。”我说。
“有什么关系。”她回道,“反正我已经爽完了。”
天地宁寂,整个宫苑里便只有我们二人。趁着其他人没来,我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你杀了夙琨,为我解了心头之恨。我为你解决夙綦。”
她忙注视着我,“你想好了?”
我坚定地回,“想好了。”
于是她便拔下了头上的碧玉簪,轻轻挽于我发间,“这是昔年花神锦簇所做的一件神器,虽经过了改造,但神力仍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把它插进夙綦的胸口。但切记,一定要在他法力最弱的时候,务必一击而中,否则你恐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了。”
她于是又提高了音调,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你瞧你,头发都跑乱了。我帮你理理。”
后来的一切就不一一赘述了。夙琛出生了,扶幽逃过一劫,只被囚禁在茕狱。至于我,因着夙汐的缘故,再次进入凤帝的眼帘。
没了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凤帝对我当然不似从前般情动,可心底到底是有愧的,倒不介意用各种方式弥补。
我拿捏着分寸,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他以致命一击。
这样的机会很快来了。
去往崦嵫山拜访故友回来的路上,凤帝被几只英招袭击了。英招是与陆吾平级的神兽,神力自然非比寻常。凤帝被几只英招合力围攻,受了不小的伤。
养伤期间,我一直在床边衣不解带地伺候。凤帝感念在心。
这一日又到了凤后的忌辰,凤帝不顾伤势严重,挣扎了去了蝶谷,没有告诉一个人。阖宫上下找不到凤帝,可急坏了。我略略一想,便知凤帝去了何处,独自一人撑伞去了蝶谷。
蝶谷里碎雪飘飘,铺满了蝶谷的每一处,冷虽冷,却没有妨碍那些冰蝶出来活动。翩翩来去,在我眼前穿梭。我撑着伞走在雪地里,脚上的绣鞋很快被雪水浸湿了。
“你怎么来了?”
一道虚弱的男声兀然响起在我耳侧。
我抬起头,看到脸色苍白的凤帝,“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急坏了宫人,我寻思着你能来这里,便过来寻你。帝尊,您伤势未愈,还是赶紧回宫吧。”
“帝尊……”凤帝喃喃道,“这个称呼还真是生疏得紧啊……”
我曾经呼他为父君,后来又叫他綦,可最终,我只能无比生疏地唤他一声帝尊。多少无奈,多少心酸,也只有我们彼此心中能明了。
“阿蝶,你恨我吗?”他忽然这样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有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他没再问下去,转而对着眼前纷乱的蝶影徒然一叹,“如今琨儿也死了,汐儿也死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呢?”
雪花落在我的眉睫上,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丝丝入骨的凉意。
我忽然笑了,冷冷地笑了,配合着那副惨不忍睹的面孔,吓了他一跳。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我拔下头上的碧玉簪,把我一生的灵力凝聚于其上,狠狠插进他心口。碧玉簪刺破他皮肉的一瞬间,有绿色的花藤从他的皮肤下破皮而出,缭绕生长,很快就缠满了他的身体。
他身体太弱,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压根抵御不了。拿手指着我,“你、你……”
一朵花从他喉咙深处生长出来,盛开如灼。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着实被这惊恐的一幕吓到了,连忙召开云朵飞回了凤宫。
夙綦没能回来。
几日后,凤宫周围出现了一只花藤妖,被几位长老合力打跑了。
此后,我再没听过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