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又是梦
我把它套在身上,扣上从颈处直到最下边的一排红色扣子,太瘦的我,穿起来松垮垮的,打开门,桥之站在我的对面喘着粗气,他手上沾满了血,一只手提着我的书包,手指尖的血还在往下滴,身上的衣服也沾上了鲜红的血,我脑袋嗡的一响,把他的手拿起来看,这不是他的血,他身上没有伤口,我定了定,把书包带子从他手里拽下来背到肩上,我拉着他到水池边,把他的手放在水龙头下,旋开水龙头,放最大的水流冲洗他的双手,他颤抖着一句话也不说,把他手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我拉着他走出去,远远地看见农家乐门口处躺着一个人,她的脸上流着血,一枚胸针在路灯下闪着金黄色的光,她痛苦地呻吟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一些人已经围过去救她,看了面色惨白的桥之一眼,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颤抖,他,真的为了那条裙子拼了命,我拉着他毫不犹豫从侧门走出去了。
长长的路,我抓紧裙子的一角拉着桥之跑,一盏盏路灯投下来的影子在柏油马路上,我只希望我们能跑得更远,离这里远远的,终于追上了一路公车。从书包里扯出校服上衣,一个东西掉出来,见是那个海螺,我用透明胶黏好的海螺,桥之直直地看着它,我捡起来放进书包里,从校服上衣的兜里掏出两个一元的硬币。公车司机惊异地看着我沾了血迹的白裙子,我将硬币塞进投币机,“铛铛铛”的清脆声响同时我叫公车门外的桥之上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他拉了我一把,我跳下去,他往前一直走,我跟着,公车走了。
前方传来“呜呜呜呜呜”的警笛声,我慌乱起来,抓紧他的手,“她怎么样了?”他问我,我只看到桑晓在流血,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她在咒骂不会放过我们,“没事的。”我说,可那枚玫瑰胸针闪出的金色光一直晃我的眼,她到底怎么样了,她要是出了事,桥之一定逃不过的,他不再说话,走得越来越急,我们走的方向,是通向海的方向。
桥之松开我的手,他坐在了沙滩上,我挨着他坐下来。
他缓缓启齿,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记起了那段——当年我妈妈,血流出来染红了她的白裙子,我——我看着她那样走的,今天桑晓抢了你的东西,她从你的书包里拿出那条白裙子的时候——白裙子,我好像看到了以前,以前的——,桑晓对着我叫的时候,我手里的石头就——就砸到了她,然后,她躺在地上流着血,我看到红红的血——血,我——去摸她的头,我看见我手上的,真的是——是血,然后——然后我,我拿回你的东西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沙哑了,肩膀抖得那么厉害,我靠着他,“不怪你,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夜晚的海面深黑的颜色,我听见他不均匀的呼吸,他说的那些,就像在揭开我的一块块伤疤,我穿上厚厚的衣服藏起来的伤疤。
如果我早就换上那条裙子的话,如果我在桑晓推我的时候努力不让她推下去,如果我不让桑晓拿走衣服的话,可这么多的如果,我都没有做到,是我导致这场悲剧的,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同伴。
“不关你的事。”我说,听见暗涌的水回答说“顾尘一,你是个害人的东西。”
“不过,你穿上这条裙子了。”他低低地说,我从书包里摸出海螺,放在他的耳朵旁,“听,海。”我说,放到他的耳朵旁,“你来听。”他渐渐平静下来,说:“听到了。”
实际上,有了裂纹的海螺是听不真切海的声音的。
“好了,跟大海说话。”我叫他说出来,看了看我,眼里的紧张已经消散,他叫“啊——啊——啊!”我也叫,大声地叫“阿亚——”
“尘叶——啊——”
就算全世界真的只剩下眼前这片海了,我也要喊,就算,就算下一刻,明天桥之被抓走,我们也要喊,被丢弃的时候,我们用我们的回声来安慰自己。
海边附近的小屋里,桥之仍低低地唱歌给我听,也许,这个习惯,明天,还是后天就要被迫改变,我累了,靠在桥之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桥之不在了,我从小窗子望出去,看见他站在门外,几个身着警察制服的人把他带走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头,我瘫软下身体,没有叫住他们。
在海边流连了一天,傍晚才慢慢走回去。
“我不在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陈爷爷气急了,我不语。
“桑晓的头部受到严重撞击,已经住院了,林三现在在照顾她。”陈爷爷看我一眼后失望地说,我没心肝要去关心桑晓,我的同伴,还有我,正在受煎熬,而这一切都是那个桑晓造成的,不,是我,是顾尘一造成的。
“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陈爷爷说我冷酷,说我没良心,去关心一下那个和我同住屋檐下的正在住院的人都不肯,我叫:“桥之被抓走了。”陈爷爷顿住,“什么?什么时候?”他就要准备出门,“刚刚。”去救他吧,我说。
桑晓没有死,桥之就不需要被抓进去啊。
“我会送桑晓走的,等她好起来之后。”陈爷爷最后无可奈何地说。
我匆匆上楼拿了那条白裙子,林三从桑晓那里讨回来给我的白裙子,装进包里,我打了车到医院。
“裙子给你,裙子给你。”我跪在病床前面,求桑晓要好起来,她好了,桥之就不会有事了,逸之回来就不会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们,可她的头包满了纱布,她不醒来,林三再也不在我面前笑了,“你怎么能丢下她不管?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林三字字句句都像针扎般刺进我的心里。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欺负你了。”阿亚拍拍我的头,和两个老人说完后就走了,三年后,他回来,我故意闯进他的影碟店里,“你是谁啊?要买什么?”他竟然不认识我,装作不认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我笑,我只能默默地走过他的店,看他对着他的仙人球发呆,在河的对岸听他放尘叶的歌。
我的心,是什么做成的,我——我的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能太接近别人,所有靠近我的人,想关心我的人,到最后他们都会牺牲在对我的柔软下,那些对我硬的人,我要活在他们的边缘不去触碰他们。
我恍恍惚惚走出病房,仪表镜里的我,还穿着那条有血迹的裙子,我走到水池旁,水龙头里的水不停地流出来,很慢很慢地流出来,什么时候自己又关上了它,走出去,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
“林三,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他们三个——心病都太重了。”林三说,“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哦。”
“昨天,我去了逸之家里了。”
“什么?”
“你听我说,一年以前没告诉你们。”
陈爷爷说,我恍恍惚惚听见他说,逸之一年以前离开三木岛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很大的风暴,逸之为了捡一条手链……我听见一个死字,那是最严厉的审判。
手链,我送给逸之的手链,那条他刻过八颗小心形的贝壳手链,为了一个我根本没做到的承诺,他被判了最严厉的刑罚,他也不能对我实现他的诺言。桥之他还在派出所里,桑晓还在昏迷,你看我,害了多少人,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三木岛,如果我从来都只在山一镇过着时长时短的日子,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因为我而受伤害。
有些人,走了,而我们等待的承诺,或许,只是一个谎言。
阿亚,尘叶,你们离开我是对的。
“是我害的吧。”我看着昏迷的桑晓说,他们不知我进了病房,“小七,你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的惊讶已经引不起我一点点的注意,我只是出了病房,打了车,回到老树饭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条手链。“逸之留下的。”陈爷爷把它放进我的手里,他说把它交给我,我手指的每个关节都在颤抖,教我要相信、要笑的人都不在了留着手链还有何用?
你说试着相信,可当我们的寄托消失后,才发现,我们的存在只是空白的证明。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我恨我,憎恨我看见的一切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可以有发脾气的权利,可是,究竟自己还是养成了不良习惯,这些,这些你们告诉我养成的习惯要怎么改变?
我不该相信的,我没有相信的权利。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阿亚走了,我曾极渴望的母亲把我送到三木岛就再也没出现,我害了我的同伴,不能保护他,我试着相信的人也不在了,这个世界是怎么对我的?每当我要试着学着做一件我从来不敢妄想的事情时候,都要给我一棒子,很狠很狠的一棒子,将我打回原形去,我变不成另一个人,太累,太累。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愿,要么不要这么累,要么干脆累到死去,自我躯壳飘出的灵魂在我死后轻轻飘到那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去,然后躺在那里,全世界都安静的地方,等待,等待下一个季节的来临;从我身体里流出的血红色染红一片汪洋,全世界只剩下水,血红血红的水,是我温暖的窝,而我的身体,在温暖中渐渐冰凉。
无论下个季节是春,是夏,是秋,是冬,请允我安静地度过;无论下个季节我的身体能否变暖,请允我此刻安静地死去。
下个季节,请等它来了再说,这辈子,我再也不要活下去,可是,老天似乎是为了跟人作对而存在的,它会拿走你身边的东西。
我再也不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开门啊,你让我进去!”我听着林三那么用力的敲门,很害怕他冲进来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你开门,你听我说!听到没有?”
“小七,你开不开门?不开我踢了啊!”林三开始踢起来,咚咚咚的,我的心也咚咚咚的,“好吧,你不出来,我就在外边陪着你。”我听见他坐到门外地上,鞋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很大的声音,“林三哥!”我突然叫他林三哥,声音却嘶哑了,第一次这么叫他,怕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我叫了他一声林三哥,“是我害死逸之的。”
“不关你的事,我们都没有怪你。”
“我们?”我们’?”我重复着“我们”这个词,很多遍,这该死的“我们”给了我快乐却在暗中摧残人心中尚处萌芽状态的的春天。
“可是,他是为了捡那条手链才——”我没有办法把“死掉”这句话说出口,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打开门,他很快从地上站起来,他从来不哭的,但他的眼睛是湿的。
“不怪你!”林三握拳捶墙发誓这辈子绝不让同样的狼狈有再次发生的可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哭了。”
“我来到这里是不是个错误?”我不再哭,这样问他,林三苦笑,他说我来这里带来了快乐,至少桥之就变了不少,可是,我发现我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的,或许我的一些变化只是一个假象,蒙蔽了我的双眼,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不会再失去任何事物,桥之双手沾满血站在我眼前的时候,发现等的一个人是个永远来不了的季节时候,我的脆弱就暴露无遗,我根本就没变,还是那样懦弱,那样坚强不起来,留不住一个人,“不要再说这些了!”我乞求着他,好像自己的伤疤被一块一块揭开一样难受,“好,我们不说这个。”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林三说:“桥之明天就可以回来了。”他顺从了我的意思转身要离去,我看他走了,关上门,缩在椅子里,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每一个人到最后都会离开我,先离开的,后离开的,最后全都只剩下我一个人,阿亚,尘叶,逸之,桥之,我不知道我还能够有谁可以离开我……
如果可以被爱,那么为什么我们努力学着相信之后,会是无尽的黑色。
我曾把黑夜当作我的宁静湾,我在夜里发狂,在夜里撕碎自己,今夜,外面没有月亮,我缩在地上,让脸贴着冰凉的地板,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所有的事让我终于明白,只有我先离开了,离开我还在乎的人,才不会有人离开我。
对着黑茫茫的夜,慢慢陷进这无边的黑色,我是心甘情愿的。
巷子间,一束微弱的灯光,无力地洒落在青石板上,蜷缩在角落里,周围堆满被弃置的杂物,远远的,有不明形体与夜风产生摩擦,青石板上的灯影被突然出现的黑影硬生生砍成了两半,“起来!”命令一样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