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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每当夜晚拥抱起我们,每当夜晚打听我们的境况

1.

成都,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车辆水泄不通,鸣笛声此起彼伏。缠绕胶着的声音里,出租车师傅嘬完最后一口烟,朦胧的烟雾里,一眼望尽旁边的街巷。

北书院街是条老街巷,街道窄,车辆进来会车就显得困难。两边栽种着银杏树,树叶在屋顶长成一片,上午时候的阳光稀疏地落在路面上,斑驳的光影里喧嚣的声音拉扯着微风。

青白色砖墙的缝隙里生出青苔,常年被油烟熏染过的墙面上烙上一层黑色的污垢。

站在街头望过来,窄窄的巷子里景象模糊得辨认不出虚实。

老手工艺人用藤条编做的方桌窄凳像一条长龙般盘踞在街道的两边,手里提着茶壶的中年男人在桌凳间来回奔走,这边添茶那边上瓜子,忙得晕头转向。

单鞘坐在小茶馆外,桌子上放着隔壁铺子的早点,一碗咸豆浆下了肚,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在外漂泊了几年,前一个晚上转机几趟才回到这片承载着成长时光的土地上,一脚还没落踏实就接到唯怡的电话。

“明天我有个活儿,来帮帮我。”那边很吵,隐约还能听见骂人的声音。

单鞘站在传输带前等行李,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这会儿上下眼皮还打着架。

“姑奶奶,我刚下飞机。”

唯怡放软声音:“社里的摄影师下午出景的时候摔伤了腿,我这不是没法子,不然我哪敢动你啊?”

“江湖呢?”

“我让他去接你,他没给你打电话?”

单鞘取下登山包,里面装着几件单薄衣服,背着却沉。

“没呢,他肯定喝多了忘了这事儿,你得管管。”

那边应她:“行,回去就叫他跪遥控器。”

六月夜风凉,走出航站楼人算是清醒了些,单鞘紧了紧肩带,说:“时间、地点。”

“上午十点,北书院街。”

肚子吃得饱饱的,单鞘就闲得没事儿可做了。

这会儿才上午九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人瘫在仙人榻里,微眯着的眼睛左右两边瞟着,两只手垂在半空中,跟坐在隔壁桌子的大爷姿态神似。

大爷瞅她放在旁边凳子上的包,问她:“小姑娘来旅游的?”

单鞘摇摇头,方言张口就来:“本地人。”

她鼻音很重,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份燥热火气,听起来辣耳根子。

“在外面待了好几年吧?”大爷晃着一把蒲扇,视线从她身上慢悠悠地挪开。

单鞘这下点头:“是。”

蹇小芳以前总说“别看我老太太眼睛混浊了,可是看人看得比谁都清”,这话小时候的单鞘一点儿也不相信,可是这些年东南西北走多了,见识过的人不少,她才知道蹇小芳的话不是句句骗她的。

单鞘身子转个方向:“大爷,你还能看出些啥来?”

大爷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还没工作吧?”

真神了。单鞘心里想。

“是没有,刚从外地回来。”

大爷放下茶杯,撂下两个字:“走吧。”然后人站起来往街对面临时搭起的摊子走。

单鞘拿着包跟在身后,一句话没问,等大爷停了脚步,瞅着面前的破旧书桌愣了神。

书桌旁边立着好几块板子,上面是用毛笔写的招工启事,中间还夹着张笔墨新鲜的菜单。

“想找啥工作啊?”大爷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张瓦楞纸板铺在桌面上。

单鞘来了兴致,蹲在他旁边,低头想了想:“就写‘生活艰难,来活就干’吧。”

大爷淡淡瞥了她一眼,啥也不问,闷头研墨。

单鞘见他讲究,也不打扰,自己坐在后面的台阶上,掏出手机准备给唯怡发短信。

刚滑开锁屏,视线里就出现一双穿着老北京布鞋的脚。

她抬头往上看,是个年轻男人。板寸头,深窝眼,穿着一件白色短袖马褂,人站在摊子前,也不说话,等着大爷研完墨抬眼,他轻轻叫了一声:“周爷。”

“写板子啊?”

“是,坊里添了新活儿,缺人手。”

周爷点头:“等着,手里还有块板子。”

“行。”年轻男人聂山南应了声,身子往单鞘面前一站,觉得不对,又往右边挪了两步。

单鞘眼睛落在他的背影上,跟着他挪了挪。

聂山南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单鞘讪讪一笑:“太阳照着眼睛疼,你给挡挡呗。”

话听着就无耻。

聂山南却没什么反应,扭回头,两三秒后,又往后面退了两步,把单鞘整个笼进阴影里。

周爷板子写得很快,单鞘拿在手里,游龙走凤的几个字下面还有排小楷字:正经人干正经活儿。

单鞘“扑哧”笑出声,被周爷一瞪,没敢多作声。

单鞘付钱的时候,周爷说什么也不收:“工作落下来了再给也不迟。”

单鞘这下有些为难,眼睛在周爷跟聂山南身上来回转。

“周爷的规矩,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聂山南开口解释。

周爷又翻出一张纸板,问聂山南:“内容跟以前一样?”

“一样。”

“听说贺老师要回来了?”周爷手里握着笔,一笔一画笔锋尽显。

聂山南谦卑地站在他身边:“是,市里组委来了好几次电话,要他一定出席。”

“他身子骨好,爱折腾,前两年还爱跟我一起喝喝茶,这两年就不愿意待着了,喜欢跳跳舞,越活越年轻了。”

聂山南轻笑:“是件好事。”

周爷提笔:“这几天怎么不见小水北?”

“出差了,今儿下午就回来。”

“前些日子我打坊门前过的时候看见他跟个女娃娃说着话,逗得人家脸都红透了。说到底年纪轻,有些事儿做起来没轻没重,你平日里多管管。”

“会的。”

……

两人说着话,单鞘插不进去嘴,只好把钱收了回去。

对面茶馆的位置被人占了,单鞘找不着空座儿,包往地上一放,还坐在台阶上。

她低头滑着手机,总觉着有人盯着她,抬头的时候却寻不到人。一来二回的躲猫猫游戏让她有些烦了,索性走回书桌旁边跟聂山南并肩站着。

“哪里写得不对?”周爷望着她手里的板子问。

“没,写得很好。”

周爷又问:“拿过针线没?”

她答:“拿过。”又说,“小时候裤子破了自己缝的。”

聂山南看着她,一丝笑意藏在嘴边,没敢牵扯出来。

周爷摇摇头,手里握着的笔不停。

巷牌底下有吵闹的声音。

周爷的摊子靠街头,跟巷牌离得不远,一点儿动静就能听着。

那里围了好几个人,起初是争吵的声音,再两分钟,就听见女人的哭号声。

单鞘抻长了脖子往那边瞧,围着的人群里,依稀能看见一个男人在和女人拉扯。

“喂!”她吼了一嗓子,然后人冲了过去。

周爷皱着眉:“你去看看。”

聂山南跟在单鞘身后,没赶得上,单鞘已经挤进了人群。

人群的包围圈里,女人跪坐在地上,手里拽着男人的裤腿不撒手。

“那是娃娃救命的钱,你拿走了医院就不给治了。”

男人挣脱不开,急了眼,一个巴掌甩在女人的脑袋上。女人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手还扯着男人不肯松。

围着的人指指点点,有知道缘由的人说,女人带着个孩子跟男人再婚,一个月前孩子被沸水烫烂了半个身子,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等着拿钱治病,男人却起了心思偷钱去赌。

有人去拉地上的女人,女人摇头:“不能起来,起来他就跑了,娃娃就没命了。”

男人踢她:“又不是我的娃,管他龟儿子是死是活。”

单鞘看不过眼,已经做好大不了打一架的准备,人一动,手腕就被谁抓着了。

聂山南把她拉到身后:“我去说。”

单鞘怔神,片刻后反应过来,点点头。

他的肩膀很宽,肩线像压着什么东西微微下斜,风吹进马褂里变得鼓鼓的,像个扛着兵旗上战场的厨子兵。

想到这里,她乐得笑出了声。

男人不依不饶,女人不肯罢休,聂山南两边劝不下,眉头深蹙。

单鞘摇头叹气,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她走近聂山南,拍拍他的肩膀,晃着手里的手机:“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说马上就来。”

聂山南盯着她,随即应她:“好。”

男人没想到这事儿还闹来了警察,慌神之下扔了钱就跑,走之前还不忘对两个人说了句狠话。

单鞘耸耸肩:“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男人一走,人群也散了。

单鞘蹲在女人的身边,想安慰她,手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单鞘站起身,跟聂山南坦白:“我没有报警。”

“我知道。”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聂山南拉起那个女人,转头问她:“你带了纸跟笔吗?”

单鞘从包里掏出纸笔递给他。

聂山南接过来,写了一串号码给女人:“要是有困难就打这个电话。孩子还等着钱治病呢。”

女人弯腰谢过两人好几次才匆匆跑开。

聂山南把纸笔还给单鞘,转身往回走。

单鞘跟着他,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聂山南停下脚步,看着她:“你的眼眶是红的,真的报了警的话,怎么会这么没有底气?”

单鞘咬着下嘴唇,有些丧气。这些年的老毛病,不管见过了多少人,走过了多少地方,依然没改掉。

周爷瞧见两个人回来:“解决了?”

聂山南点点头:“多亏了她的帮忙。”他望着跟在身后的单鞘。

单鞘垂着头,手机嘀嘀作响。

“板子写好了。”周爷说道。

“辛苦了。”聂山南微微一笑。

“贺老师什么点儿回来?很久没跟他喝两杯了,怪想的。”

聂山南把地上的板子立正:“我问了他,没说。”

周爷人往后仰,背贴在椅子上,抓起旁边的蒲扇晃啊晃:“老顽童。”

聂山南没说话,把板子全部立好,这才告辞。

周爷微眯着的眼睛落在旁边的单鞘身上:“丫头。”

“啊?”单鞘一边回着消息一边答应着。

“来旁边坐着等雇主上门啊。”

单鞘抬眼,才发现聂山南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晃了晃手机:“找着雇主啦。”

“什么工作?正不正经?”

“正经,绝对正经。”

周爷这才满意,微微合着眼准备小憩。这会儿阳光正好,穿透树枝绿叶星星点点地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人惬意。

“周爷,你知道南川坊怎么走吗?”

周爷伸手往里指着:“走到头就是了。”

“行。工作找着了,钱给您放下啦。”说完,人就跑了。

周爷在砚台下发现了她刚放下的红票子:“钱给多了!”

单鞘挥手:“明天还来。”

蒲扇往桌子上一扔,周爷瞪着眼:“哪里的正经工作按天算的!”

2.

单鞘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头,才看见南川坊的牌匾。

听说是清代时候留下来的院子,灰白色的砖墙看上去年代更加久远,门前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座石狮子,被百年的雨水冲刷后,已经看不见最开始威风凛凛的模样。

从坊门外往里看,是两座衔接着的三层小楼,房顶上铺着雕青的瓦片,第三层左右相通,开出一片小阳台来,再往下看得就不是很真切了。

一条短信进来。

唯怡:“刚在外面碰上当家的,你到了就直接进来。”

单鞘收了手机,叩叩门,走了进去。

走进去才发现,院子里别有洞天。

三层小楼后面是木头搭成的水桥,两边种着不少花,土壤是新翻过的,染着新泥的锄头就放在一边。绕过水桥再往里走,经过葡萄藤架后看见的是片小小的空地,墙边放着几个染缸,新染成的布料晾在支在空地里的木架上。

单鞘摸着新布,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葡萄味。

“单鞘!”唯怡站在空地另一边的门拱下朝她招手。

唯怡穿着高跟鞋,跑起来有些别扭。她冲过来的时候,单鞘怕极了她会摔倒。

“有没有想我啊,我可想死你了。”唯怡捧着单鞘的脸上下蹂躏,左右看了看,“黑了些,明天让江湖去把非洲的太阳打下来。”

单鞘推开她的“魔爪”:“小祖宗,后羿不会支持你这个想法的。”

唯怡拍头:“我也不会真让他去那么那么远的地方。”她伸手比了好长一段距离。

单鞘被她萌得没有办法,附和着她:“嗯嗯,他要是真去了,不用你说我就先打断他的腿。”

两个人笑着拥作一团。

寒暄了半天,单鞘指着院子问:“大户人家啊?”

唯怡正经起来:“算是吧,传了几代的绣坊了,听说去年的时候被列为保护遗产,制作出来的绣品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

单鞘轻呼了一声:“宝贝啊。”

“不错吧,今天带你来看看这些宝贝。”唯怡拉着她往里间走。

门拱后面,是间古色古香的内室,屋内的摆设很少。四把檀香木的八仙椅两两列在房间左右,两张桌子各参其中。

一个男人蹲在地上调试着收声筒,唯怡叫他“五哥”。

“五哥,聂当家的来了吗?”唯怡问。

“来过了,现在说是弄茶点去了。”

单鞘觉得老派,问唯怡:“当家的是个老人家?”

唯怡摇头:“听说是二十多岁。”

单鞘不可思议:“你确定?”

“确定啊,听我们社长说,当家的四年前接手南川坊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单鞘不敢想象。

亲手种下院子里的花、待客时准备茶点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久等了。”低哑磁性的声音被屋外的清风送进来。

单鞘微微侧头,只看见半张脸,刀刻般的下颌线像十二月大雪覆城时的冰冷,此刻万物寂静。

半隐半现的光影里,她认出这个人。

“你好,聂山南。”他伸出手,跟五哥礼貌握过手,又对着唯怡微微点头,一切看起来恰到好处。

唯独落了单鞘。

头顶刚刚扎起的小辫儿被她放了下来,扒拉两下给捋直顺一些,一张小脸仰起来,凑到唯怡旁边。

她动作太大,连埋头收拾器械的五哥都看见了,可是聂山南还是没有反应。

“喂!”她叫住沏茶的聂山南,“你不认识我啦?”

她表情严肃,问得特认真。

自己晒的玫瑰干花,泡出来的茶花香味淡淡的,入口的时候还有些涩。

聂山南给唯怡、五哥一人斟了一杯,最后一杯双手奉给单鞘。

“认识。”

唯怡碰了碰单鞘靠在她肩膀上的脑袋,眼睛转溜一圈:怎么回事?

单鞘缩回头,腰挺得直直的,手里捧着微烫的茶杯,嘬上一口,口腔里迅速被清香的味道填满。她小腿微微一跷,人瘫进八仙椅里,没搭理唯怡,眼睛就跟着聂山南。

沟通好采访流程,唯怡松了一口气。

“人挺好的,什么都愿意配合。”唯怡一边顺着采访稿,一边跟单鞘说着话。

第一次出外景,没啥丰富经验,就怕碰见不好对付的人。

单鞘调试着摄像光圈,这时候太阳就挂在前院的葡萄藤架上,光照强,就怕拍出来的成片曝光。

“是挺好的。”她下意识地回答。

唯怡绕到她面前:“老实交代,你跟他怎么回事?”

单鞘试拍一张,觉得不错:“刚才在街上打了个照面。”

“就这么简单?”唯怡不信。

“就这么简单。”

南川坊做的是刺绣生意,手艺从民国时候传下来,到聂山南身上不过第四代而已,反响却不小。南川坊里的工人大多是曾经失业的中年妇人,拿针这种事儿信手拈来,可要是想绣出一幅好图来,就显得有些难了。

所以,不过接手南川坊的第二年,聂山南就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儿——自己出钱办了培训班,包食宿,手艺也是免费教。

外人都说聂山南心大,这要是学了手艺接了外活儿,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聂山南却跟听不见似的,院门一关,人往绣桌前一坐,左右两针,问:“看明白了吗?”

培训班刚开,只有四个人,两两各站一边,回答:“看明白了。”

后来培训班收的人越来越多,刺绣间扩了扩,生意也越做越好,那些看好戏的外人才闭了嘴。

采访很顺利。

唯怡让单鞘多拍两张照片备用,然后就被社里叫了回去。

墙上挂着的刺绣品很多,总归离不开花鸟虫鱼几样,单鞘见识得少,一幅作品仔细看了半天才敢按下快门,再一看,总觉得没抓着精髓,删掉再来。

“拍得挺好看的。”

“嗯?”单鞘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我觉得拍得挺好的,怎么删掉了?”聂山南又重复一遍。

单鞘翻出一张给他看:“色彩不对,这时候的光照太强,要是柔和一点的光,拍出来的芙蓉花才好看。”

那是幅《芙蓉鲤鱼图》,画面里盛开的芙蓉和嬉戏的鲤鱼,生机盎然,又充满情趣。

聂山南点点头,走出刺绣间,回头说:“要到晌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他走下台阶,等着房间里的单鞘。

太阳正挂在天头,院子里的树上蝉鸣声叫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单鞘扣上镜头盖,跟在他身后。

简单的两菜一汤,聂山南摆上碗筷,说:“菜是自家院子种的,很甜。”

单鞘吃了一口,味道很淡:“你放盐了吗?”

聂山南坐在她对面:“放得少,吃不惯?”

单鞘摇摇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汤,再尝一口,还是淡。

她埋着头偷偷看聂山南。人坐得直直的,一双深窝眼半垂着,目不斜视地一口饭一口菜,老派的样子让她误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个花甲老人。

轰隆隆的声音在天边陡然炸起。

单鞘被吓得一哆嗦:“要下雨了?”

聂山南收拾着碗筷,淡淡地答她:“最近天变得厉害,该是要下阵雨了。”

单鞘想着这时候光照弱,立即挎上单反相机,一脚踏出了房间。

乌云迅速占据了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幕布将万物包裹,院子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头发也被吹得凌乱。

一滴雨落在肩上。

她一手挡在额前,相机包被她抓在怀里,狼狈地往刺绣间跑去。

身后有重叠的脚步声。

一把伞落在她的头顶。

耳边轻柔的声音里还藏着一丝懊恼:“下着雨你跑什么?”

单鞘咧嘴笑:“去刺绣间拍照啊。”

雨来得急,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落成了个小水坑,一滴雨掉进去,绽成了朵小水花。

聂山南抓着伞,视线落在单鞘被雨水淋湿的头顶。

他说:“我送你去。”

人被拢进伞里。

两人被雨水逼得紧靠在一起,单鞘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小。

备份照片拍得很快。

从南川坊出来,单鞘拦了一辆车去天府大道,路上接到江湖宿醉醒来后打来的电话。

那头对昨晚没去接机的事儿点头哈腰一再道歉,单鞘等他说完,半天没动静。

“单鞘,你说话。”江湖觉得头疼。

“说什么?”单鞘哼出一句。

江湖彻底蔫了:“我真错了,姑奶奶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单鞘憋不住了,“扑哧”笑出来:“行了,我要吃火锅。”

“整个店都给你,你吃垮都成。”

下了车,单鞘停在一幢大厦前:“那成,晚上我就来收店。”

挂掉电话,单鞘乘电梯一路往上到达律师事务所门前。

“单翘?”周原看着眼前背着相机包的女生问。

“我是。”单鞘点头。

“还是个小姑娘。”

单鞘低头笑:“周叔叔。”

周原第一次来电话的时候,单鞘在赞比亚正跟着一个纪录片节目组拍摄象群。

隔着五个小时的时差,那边说,蹇小芳乡下的房屋拆迁,需要亲属签字。

“她还给你留了些东西。”办理完拆迁手续,周原带她去办公室。

他在文件柜里翻找了好一会儿,递给单鞘一个密封文件袋。

“本来是要在你大学毕业时交给你的,但是没想到跟你失去了联系。”

那时候她拉着江湖坐上开往俄罗斯的火车,电话卡被她扔在候车室的垃圾桶里。

“后来我们联系上了你的朋友,江湖。”

单鞘拆开文件袋,里面放着张存折和指节厚的保险单。

“老太太真有意思,连婚姻金保险都帮我买上了。”单鞘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保险单,那些她听过的没听过的保险都在其中。

文件袋的最下面,是一支录音笔。

单鞘打开播放键,里面有稀稀拉拉的说话声。

“这是你给她的?”单鞘问周原。

周原点点头,然后把办公室留给了她一个人。

门被周原给带上,单鞘自言自语:“也是,老太太连字都不会写,这玩意儿倒是挺方便的。”

“这就可以说了?”录音笔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旁边的人跟她大概解释了用法,老太太连说“明白,明白”。

录音笔里又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单鞘想,老太太应该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喂?”苍白干瘪的声音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响起。

“听不听得见啊这玩意儿?”

单鞘轻轻地笑:“听得见。”

那边咳嗽两声,说:“丫头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了,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话不敢当着你的面说,老婆子我是没啥出息的,你爸也没有,所以你有没有出息都没关系,活得快快乐乐的就行,知道不?”

抓着录音笔的手紧了又紧,单鞘望着窗外,阵雨后的天亮澄了不少,她应着:“知道。”

“存折是你爸留给你的。他从小就不听我的话,要搞艺术,搞来搞去饭吃不饱,最后连命也搭上了。当初周律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连吃的米都是我自己种了给他送过去的人,哪里还会有积蓄?这些钱是他一分一分攒下来的,给你做嫁妆怕你被人欺负用的。”

“可是他傻,女人活一辈子,哪里只有嫁人才算事儿的?磕了绊了得看医生,生病了得吃药,开心了要笑,不开心了就哭一场……他是没活到我这个年纪,所以啥也不懂……我想了十来年也没想明白,他怎么就没能活到我这个年纪再死呢?”

单鞘觉得鼻子很酸。

单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小学填信息表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妈妈的名字。温柔的女老师蹲在她身边,问:“那爸爸的名字呢?会写吗?”

她点点头,用错误的握笔姿势一笔一画地写下“单莫”两个字。

女老师安抚她:“小单翘好棒。”

她知道她一点也不棒,她记得爸爸的名字,可是已经记不起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了。

单莫一直很忙,他好像永远有出不完的差。小小的单鞘被他交托给各个朋友,每一次单鞘刚刚记住爸爸这个朋友的家的地址时,又要打包好行李去另外一个朋友家。

童年时期的颠沛辗转一直到十岁那年才结束。

系着围裙的蹇小芳在某个星期五出现在教室后门口,在环视一圈后,她扯着大嗓门问台上的男老师问:“单翘坐哪儿的啊?”

男老师指着教室角落里的单鞘,蹇小芳两步跨到她面前,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宝器,这张嘴长着光用来吃米的呀,看不见黑板跟老师说啊。”

那天下午,蹇小芳在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场,原因是班级换座的时候身材矮小的单鞘永远被安排在最后一排。

“走,咱乡下学校也能教出大学生来,不在这见钱眼开的破学校待了。换个座儿还要送礼,我送你一篓子大便!”

蹇小芳一路碎碎念,拉着单鞘回了乡下。

单鞘喜欢蹇小芳,满嘴脏话的蹇小芳看起来很酷的样子。

“酷个屁,你可不能学,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蹇小芳威胁她。

“蹇小芳。”吃完面条的单鞘无聊,蹲在水井边上瞧蹇小芳洗衣服。

蹇小芳对小人儿直呼她姓名的行为没有丝毫的怒意,就是瞅着她的时候有些不大高兴。

“有屁就放。”

“我爸呢?”单鞘托腮。

搓衣服的手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有“死了”两个字传来。

好巧不巧,蹇小芳一个臭天屁放出来,单鞘被逗得咯咯直笑。

跟往年的回答一模一样,她以为蹇小芳依然只是在说气话。直到第二年的春节,蹇小芳一脚把她踢跪在一座墓碑前,让她朝那抔黄土磕头作揖,蹇小芳鼻涕眼泪爬满了整张脸,她才知道,她爸单莫真的死了。

“东西全部物归原主,我总算轻松了些。”周原送单鞘到大厦外。

单鞘看着跟单莫差不多年纪的周原,此刻偷偷在想,要是单莫还活着,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两鬓间有了白发。

“周叔叔……”她想问,单莫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蹇小芳的,或者给她的。

周原猜到她的心思,安慰在这时候没有用处,他原话重复:“他说你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单鞘冲周原挥手。

她的身后曾经有过单莫和蹇小芳,所以她知道,她跟世间所有人一样,被爱包裹着,生命被长度衡量,可是爱的重量沉在心底,永远不被谁抹去。

3.

蹇小芳是在单鞘大三那年去世的。跟单莫一样,烧炭自杀。

那时候单鞘被学校推荐去北京参加全国摄影比赛,回酒店的时候她特意给蹇小芳打了通电话报喜讯,老太太难得夸了她两句。

美滋滋的单鞘抱着奖杯从北京赶回成都,易尔舢抱头正坐在她家院子里,口吃的少年慌乱之中好不容易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奖杯摔落在地。

单鞘站在扣上锁的大门前,她抬头,觉得好奇怪啊,太阳还没有下山,天怎么就黑了呢?

“老太太没福气,那是我人生赚的第一笔钱,没享用上。”单鞘从冰箱里又翻出两瓶啤酒来。

江湖拉着她:“你少喝点儿,旁边客人还没散呢,你待会儿又发酒疯。”

单鞘一记飞腿,大言不惭道:“这个火锅店都是我的了,我发酒疯又怎么着?”

江湖说不过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切由着她。

易尔舢喝得有些醉了,连脖子上都红了好大一块儿:“你别喝,我来喝。”

江湖挑眉:“哟,好东西,这酒还能治口吃的毛病。”

“滚,叫你一直劝他酒。”单鞘拿牙直接开了瓶盖,旁边桌两个露着膀子的男人冲她叫好,江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易尔舢扒拉着又来捞酒,单鞘一个回躲:“你别喝了,这个人,”她指着江湖,“有老婆照顾不了你。我,”她又指着自己,“我也不会照顾你,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易尔舢摆摆手:“听不懂,听不懂。”人就晕了过去。

“没出息。”单鞘推开靠在她胳膊上的脑袋。

江湖两手抱在胸前,对她嗤之以鼻:“人家没出息你还喜欢他好几年?单鞘,你才是没出息的那一个。”

单鞘把酒推到江湖面前:“年少无知,蠢钝如猪。”

少年时候的喜欢,被自卑打败。

单鞘看着醉酒睡去的易尔舢,才惊觉爱意真的不是万能的,她曾经苦苦追在他的身后,他的回避远比拒绝更残忍。

老友久别相见,单鞘喝得不亦乐乎,最后傻乎乎地坐在地上,抱着桌子腿不肯撒手。

聂山南进火锅店见着的第一眼,就是单鞘头上顶着半个西瓜皮,对着桌子腿吧唧了好几口,还问无辜的桌腿她好看不好看,没得到回应,她爱意生恨意,手掌对着桌子腿儿又是呼呼好几下。

挺好玩儿的。

聂水北跟在他身后,见他不动,探出头往里瞧。

这妞儿疯了吧?

“哥,她这脑子是不是有病?”聂水北发出疑问。

聂山南没回答他,上前把地上的单鞘给捞起来。醉了酒的人好像被酒精侵蚀掉了骨头,浑身软绵绵的还站立不住,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你是谁呀?”单鞘贴在聂山南胸膛里,晕乎乎的脑袋里蹦出个奇异的画面,好像在教堂,威严的神父宣布礼成,新郎可以拥抱新娘。

披着头纱的新娘,就是自己。

单鞘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双手撑开眼皮,望着聂山南乐呵:“老公呀!”

聂水北暴走:“你瞒着我结婚了?你铁树开花要给别人当老公了?”

聂山南有些混乱。

刚巧从卫生间出来的江湖脑子炸开,单鞘这个死丫头,又在发酒疯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喝醉了。”江湖把单鞘给捞了回来,把她丢进沙发里,转头问聂山南,“两位要吃什么锅底?”

聂山南怀里一空,想起来这儿的正事,跟江湖去吧台订过两天公益班聚餐的桌儿。

本来趴在沙发里的单鞘“噌”的一声坐了起来,人摇摇晃晃的,闭着眼嘴里瞎囔囔。

聂水北蹲在她面前,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被她抓了个正着。

“急急如律令!”她嚯嚯两下,一指点在聂水北额间,“妖魔鬼怪快现形!”

聂山南听见声音侧头看过来,正见单鞘抹了口水的手指在聂水北额间循环画圈。聂水北呆滞得不敢动弹,害怕这个女人会对他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姑奶奶你消停些吧!”江湖双手扣住单鞘,没想到单鞘鬼机灵,从他跟沙发的缝隙间溜了出来。

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带着火气,江湖抓得她手腕疼,她瞪着火锅店里的人,瞅谁都不乐意。

哦,除了那一个,站在吧台那儿的那一个。

嗒嗒的脚步声朝聂山南而来,单鞘伸出手给他看:“他抓得我好疼呀。”

一张红红的脸委屈起来怪可怜的,聂山南鬼使神差地握住她两只手:“吹吹就不疼了。”

单鞘用力点点头:“你吹吹。”

聂水北觉得他哥可能疯了,万年的老光棍居然会心疼女人了,还是个漂亮女人。

画面太美,江湖不敢看,侧过身子瞧见还趴在桌子上的易尔舢,觉得单鞘丢人丢大发了。

“哎。”聂水北蹿到江湖面前。

“?”江湖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聂水北指着单鞘:“你女朋友啊?”

“别别别,我消受不起。”他想起刚认识单鞘那会儿,她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管他叫哥,“她哥,我是她哥。”

聂水北朝江湖伸出手,没回应,于是他一把抓着江湖的手:“那是我哥。我觉得吧,他俩这事儿能成,以后咱俩就是亲家。”末了,还特响亮地管江湖喊了声“哥”。

单鞘醒来的时候江湖正蹲在她旁边啃猪蹄,举起一根到她面前:“吃不?”

宿醉一晚,见油星子就想吐,她摇摇头往后躲,手撑在地上冰凉凉的,反应过来后冲过去揪着江湖的头要往桌角上磕:“你就让我睡地上啊?我一单身小姑娘要是着凉了谁照顾啊?”

江湖嗷嗷直叫,危急时刻脱口而出:“找你老公去啊!这下就不只是给你吹吹了,还亲亲抱抱举高高呢!”

单鞘:“?”

江湖把昨晚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中间易尔舢醒来,被江湖打发着打了盆凉水来。

“来吧,洗洗脸,去见你老公吧,没准今儿就能把婚事定下来。”

易尔舢抱住捞起凳子要砸江湖的单鞘:“冷……冷静点。”

单鞘对着江湖狂啸:“来体体面面地打一架啊!”

江湖把她的东西往门外一扔:“行了行了,这个一日店老板你也体会够了,快滚吧快滚吧,老子还要做生意呢。”说着就把单鞘跟易尔舢一起扔了出去。

捡起背包的单鞘拍了拍染上的灰尘,易尔舢就站在她旁边,她心里不舒坦,站直了腰盯着比她高一个头的易尔舢。

“一二三。”啧,没出息,气势就没比过人家的身高。

易尔舢正面对着她,跟以前一样,脸上挂着副假兮兮、骗了她好多年纯真感情的笑容。

单鞘深吸一口气,滔滔不绝:“这些年我在外面谈过一个男朋友,英国人,比你高比你帅,但是没你对我好,还劈腿,那天早上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跟那个女人正躺在床上拆安全套,我把他俩揍了一顿,然后就跑了。”

易尔舢皱眉,他往前想拉着她的手,可是被她躲开了。

单鞘仰着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易尔舢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遇见她之前没有,遇见她之后也不会有。

她说:“一二三,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喜欢你这件事儿不是秘密对吗?”

她依然问他,昭然可见的答案在年少时候就像一颗种子在两个人肩挨着肩的微细距离里种下了,可是他明明看见了却还是假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对她好。

“你别看我一整天风风火火的,可是我心里什么样子你跟江湖一样清楚吧。我爸的事儿你也知道,我是罪人的女儿,你觉得自己有缺陷,所以我最后一次问你,我们能在一起吗?”

彼此都不是被金光镀过的人生,前半生就这样了,可要是我们相互依靠,也许以后会不一样呢。

他们曾经被其他的孩子逼在角落里,羞辱她杀过人的爸爸,嘲笑他的口吃。那时候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捂住对方的耳朵不去听那些在他们身上划出血印的恶言恶语。

单鞘以为,他们可以这样一辈子。

易尔舢没有开口。

他只是看着她,那些闷在心里的话好几次冲破喉咙就要脱口而出。握紧成拳的手心里流出血,他把手藏在背后,断断续续地说:“单鞘,我们的人生不一样的。”

你的人生只是被人蒙上了一层写满了你父亲错误的纱而已,那是跟你无关的,是用剪刀就能剪开的。可是我不一样,就算当年我从煤灰里被救出来,可是那些黑色的粉末已经长在我的身体里,跟我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了。

你是鲜活的、亮丽的,我不想再给你的人生蒙上一层黑色的纱。

“行。”单鞘摸着包,头也不回地走开。

她的声音远远飘来,轻轻落进易尔舢的耳朵里。她说:“你做得很好啊一二三,你把我这么多年的感情杀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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