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事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如果还是不行就两杯。
于得利的“一分利排骨米饭店”内，肖龙和丁易迅面对面坐着，共同举起一杯，碰一下，都一饮而尽。
一瓶白酒已经见了底，旁边摆着十几个啤酒瓶子。
两份排骨也已只剩下汤汁，一盘花生米就剩下七八粒，一盘猪耳朵拌黄瓜也寥寥无几了。
丁易迅舌头已经打卷，吐字不清，但还是一遍又一遍絮叨着他的经历：“……真的没办法，交了六万九千八，彻底把我生活打入深渊。我那个该死的同学，妄我和他的关系那么好，还是上下铺，他竟然狠心把我骗去……我的日子，雪上加霜啊……”
他前段时间被同学忽悠到江海市做一个什么大财富工程，结果去了后被里面的人扣住，手机身份证银行卡通通被没收，被限制人身自由，强迫他在里面听课。那是当地一个偏僻的小区，三室一厅里住着满满当当三十多名男女，个个饿的面黄肌瘦，整天吃盐水煮萝卜土豆干巴巴的大米饭，没有一点油水。唯一的好处是里面的人对你很好，虽然是有些时候表面的或者是充满企图的。一开始，里面的女学员甚至都抢着给他洗衣服、洗脚，有两个甚至陪了他几晚上。终于十天后，见他不上钩不上套不听劝不服软不上道，里面的领导也终于厌倦了失去了耐心，几天拳脚和恐吓下来，丁易迅乖乖的从亲友那里要来69800元加了猛。他的上级同学喜得拉人奖5000元。
丁易迅作为一正规蓝藻会员的骄傲是看不起这个偏门的，最终绝食抗议。里面的人没办法，和他口头签了“君子协议”以后互相对方麻烦，私人物品给了他，派了三个人半夜把他送到火车站盯着他上了火车远离了江海市。
临近晚上十点，老板于得利也忙活完了，提着一篮啤酒过来，笑眯眯的坐下：“行了老丁，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踏踏实实上班它不香么？”
肖龙揶揄道：“你这满身油烟味，丁大哥怎么会瞧的上？他的人生准则奉行十个字：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丁易迅一脸疲惫：“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想辛辛苦苦三五年，走向人生巅峰。没想到，却越行越远了。”
于得利干了一杯啤酒：“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的连锁饭店梦还在，不过太虚无缥缈了。现在一天天累的和孙子似的，你们以后坚决不要干餐饮了，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吃的比猪差，还不如上班好呢！”
肖龙：“此言差矣！上班就是卖命，天天被老板和领导呼来喝去，一点尊严没有，每个月给你点可怜巴巴的薪水，一旦离职，啥也不是。没听说过么，十年打工一场空！”
丁易迅点点头：“对！所以我这是全力干蓝藻的原因，努力一阵子，享受一辈子。”这次去江海市被骗也是活该，他内心想法还想把他同学发展成他蓝藻下线，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还被骗了个底朝天。也不能说完全被骗，毕竟前十天还享受了一把当爷爷的感觉，几十个男女像佣人一样伺候自己……
于得利笑着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一张网页，神秘的说道：“这种高端玩法适合咱们功成名就的丁哥！看，这就是传说中的俄罗斯转盘、深水炸弹、猜水果！”
肖龙和丁易迅凑头过去，只见一张张照片全是社会名流、明星、企业家、地产商、上市高管、各大公子、名媛、车模、模特、直升机、游艇……，充斥着上流社会交际圈高高在上的味道。
肖龙啧啧舌：“像我这种土鳖一辈子也进不去这种圈子。”
丁易迅忽又恢复信心满满：“人吗，不要这么瞧不起自己，说不定哪天你就发达了。”
肖龙：“得了，你何时把欠我的五百元还给我我就千恩万谢了。”
丁易迅如同一个充满气的气球突然被牙签扎了一下漏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点毛毛雨，哥有钱了先还你。总而言之，谢谢兄弟今天的款待。”
于得利：“丁哥晚上住哪里？”
肖龙：“还是在城中村租房子吧？也不回来找我们玩，不道德啊。”
丁易迅一脸囧色，期期艾艾的说道：“桥洞……”
肖龙、于得利一脸愕然。
丁易迅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啤酒，抹了把嘴：“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事后想起来就后怕，这次能从江海市活着回来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结局了。若是他们那帮脑子进水的人发起疯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埋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我这号人物了。”
于得利皱眉：“手段真是残忍。”
肖龙：“要是被埋了，那你欠我的五百块钱更没有着落了。”
丁易迅苦笑：“也可能被埋，也可能被绞肉机打成沫沫冲去下水道，也可能被封进水泥砌进墙里，或者沉入水底，总之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消失……”
肖龙：“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不说以后，今晚上跟我睡吧，天这么冷。”
丁易迅：“也不是很冷。那里还很热闹，住的人不少。”
肖龙：“还有很多人？”
丁易迅：“杯中酒！来一起干了，走，我领你们去见识见识。”
两人人一起干了啤酒，帮着于得利收拾了一下饭馆，把碗盆都泡进洗碗池，拖好地，关灯，关上卷帘门，一起浩浩荡荡向郊区那个大桥洞走去。
沿着灯火通明大马路走了十多分钟，转向一条漆黑的支路，远处就是拆掉的村庄，这里要规划一个大的居住社区。残垣断壁间有好几个矮小的人影极速出没，惨白的月光下让人毛骨悚然。
于得利迅速打开手电筒照去，光柱照住一个半大孩子。
丁易迅：“别！”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低声说道：“关掉吧，本来相安无事，这下好了……”
于得利关掉了手电筒。不过三个人刚才已经瞧的清清楚楚，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脑袋被烫伤一半，半人半鬼。
于得利低声道：“这里是乞丐窝吗？这个小东西前几天在我店里强行乞讨。”
丁易迅：“差不多。前面大桥洞底下就是流浪者聚集地，和这群乞丐井水不犯河水，走吧。”
肖龙：“超市门口偷东西的那三个是不是也住这里？”
丁易迅点点头：“是的，我见过他们。”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大桥旁边，向里面望去，只见人还不少。
有一个衣服还算干净的中年人正在煮着一锅面条。一个简易的灶台，用石块和砖头堆起来的，下面噼里啪啦你着着木头。中年人一边烤手一边向这边张望。
丁易迅打了个招呼：“才吃饭呐？”
中年人非常有敌意，貌似不欢迎他们的到来，扭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面条。他脚下还有一根旧鱼竿和一个塑料脸盆，里面还有三四条小鱼，看来这是要打算改善生活。
丁易迅的铺盖放在一块平整大石头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放在一个提包里。
在往里是两辆崭新的电动车，两辆车中间一个被窝里躺着一个头发蓬松的少年，正打着呼噜。
于得利盯着其中一辆，顿时明白了什么。
丁易迅：“看到没有，这里就是最最底层人的生活方式。而我，现在就是其中一员了。”
肖龙：“太磕碜了，丁大哥跟我回去住吧，我那个小房子住两个人一点问题没有，明天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先解决温饱问题再谈人生理想。”
正睡觉的少年的打着呼噜，说着梦话：“这辈子打工是不可能的了……”
丁易迅：“干蓝藻好了好几年，我发现我已经什么也不会了。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有梦想，可还是咸鱼。技术不会，业务不会，流水线工人又不想去做……”
于得利一锤定音：“你在这里住只会继续沉沦。回去跟老肖一起住吧，一天三顿饭跟着我吃。你要是不嫌弃，现在饭店帮帮我忙，干一天算一天，一天我给你七十元。”
丁易迅不再坚持他那虚无的梦想，去抗起他的被褥：“谢了两位兄弟！我跟你们走！”
肖龙过去帮他提着另一个大包：“识时务者为俊杰，认清现实总是好的。”
……
一切过往，皆成序章。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时，依然热爱它。”
丁易迅围着白围裙，带着高高的厨师帽，手里拿着细网笊篱，认认真真的撇着上面的浮沫。
每天早晨起来，和于得利来到他的一分利排骨店，第一步工作就是切骨头。把猪的脊骨摆在不锈钢案板上，用旁边焊接的铡刀切成十公分左右的宽度。一次切一百斤。
熬制骨头第一步，大不锈钢直筒煮锅里加入清水，冷水入骨头。用枪式点火器把燃气点燃，煮沸。边煮边用笊篱把煮出来的骨碎、血沫捞出来，倒入垃圾篓。调小火，用长长的不锈钢勺把浮油撇出来，倒入一个大的不锈钢盆子里冷却后就是白色猪油膏了，有人专门来收这个。
万事俱备，开始往煮桶里放密制大料包，加老抽一桶，加盐，盖上不锈钢桶盖，小火慢炖一个小时，然后再闷一个小时入味。十一点半准时开锅。
只有一个正式员工杜大姐，四十多岁。中午来一个小时工负责收拾碗筷、清洗，干两个小时，从十一点干到下午一点。晚上来另外一个小时工，从六点干到八点。
忙忙碌碌，餐饮伙计不少。淘洗大米，蒸大米饭四锅，制作拿手小咸菜，免费的，准备一大盆，收拾卫生……
中午是最忙的时候，每个员工如同打仗一样。中午饭点，食客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于得利招呼客人，向厨房里的吩咐要大份、小份、分别多少位。
“大份两位！”
丁易迅就赶紧舀两个大份，一碗四个排骨。估计是两个男的。
“大份两位！小份两位！”
估计是一家四口。小份的是一碗三块排骨。
“小份五位！”
估计是逛街的五个女生……
于得利的小饭店挺红火的，主要是口味不错，米饭免费，管饱。
忙碌到下午两点多，就是打扫一下卫生了。要么去睡个午觉要么，出门玩一下。下午五点再回饭店开始晚上的营业。
忙碌，总使人生变得充实。让人没时间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财富、成功、飞机、游艇……慢慢的从丁易迅的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活中的烟火气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有时候感觉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努力做一个好厨子，沉浸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乐在其中。当一个好的匠人，要有工匠精神。如果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那么社会将少一分浮躁，多一分踏实。人心不足蛇吞象，追求虚无缥缈的理想会让人活的不真实。
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不，遥想当年，自己西装革履在会议室讲台上，大谈特谈蓝藻的价值远景，鼓励下属们为了升级多进货，共同致富，共同去海外旅游，何等的意气风发。梦醒之后，一地鸡毛，就像破碎的玻璃在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看着像宝石，其实是扎手的二氧化硅。好多下属也已经从蓝藻的美梦中清醒了，金字塔顶尖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底层的直销难民。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么个道理。
丁易迅蹲在排骨店门口吸着烟，回忆着过往种种，一切宛如梦一场。现在是晚上八点多，用餐高峰已经过去了。店里面有个想要加盟的胖子正在和于得利讨论着什么。于得利满面春风，终于有人通过他发布的信息找上门来了，走出了连锁经营的关键一步。
皮具大王赵剑领着那个傻子崔文远过来了。傻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一副高人一等的臭模样，听说他是什么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不过混来混去也混成了屌丝的模样。
丁易迅弹掉烟蒂，站起来招呼道：“来了，小剑。”
赵剑：“丁哥好！给盛两碗大份的！”
丁易迅：“好嘞！”推开玻璃门，让两人进去。自己走向厨房去盛排骨。
赵剑自顾自的去冰柜拿了四瓶啤酒。崔文远去盛了两碗米饭，拿了两叠咸菜。
角落座位上的胖子拿出鼓鼓囊囊的钱包：“行，就这么定吧，加盟费五千是吧，有合同吗？”
于得利兴奋的搓搓手：“没有，还没正规起来，这才是加盟的最佳时机啊！吃螃蟹的刚开始。我给你这个收据吧。”
胖子点了五十张红彤彤的钞票递给他：“于老板您点点，那我明天过来学？”
于得利接过来，塞进腰包，大方的道：“不用点。明天八点来，包教包会。”
胖子和他握手后出了门，于得利客气的把他送到门口公交站牌。
赵剑啃着骨头对着丁易迅：“牛啊，这老于，都发展加盟商了。”
丁易迅咽了口唾沫，酸酸道：“餐饮人，辛苦的很。老于的梦想第一步，起步了。”
说话间，于得利兴奋的进了屋：“今日大喜！今天晚上我请客！老丁，上排骨！搬一箱啤酒来！”
崔文远起身去酒柜那拿了一瓶昂贵的白酒过来：“庆祝于老板旗开得胜！请我们喝这个吧？”他馋这个酒很久了，可惜一直囊中羞涩。
丁易迅和赵剑脑袋里生出两个字：二货。
于得利一愣，随即又堆起笑容：“使得！使得！来，开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