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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一别

荆氏兄弟出行的那一天,正是雨雾纷纷时。

雨从辰时起便开始倾盆而下,窗户半掩,雨滴早把窗台飘洒得湿漉漉一片,她连忙把窗户合紧,沾得一手冰凉的雨湿,耳闻密集的淅沥声响,她微微地怔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的双手。

只听他在身后一边检视行装一边道:“你知道吗?原来我俩从来没有给对方留一个信物,我昨夜收拾细软时,想把你的一件东西带上,却不知该拿什么。”

花如言转过身来,走到桌旁,从大大小小的包袱下翻看一番,果然找出了前天绣好的菊花帕。她把巾帕递给他,道:“你把这个带上。”

荆唯霖接过巾帕,微笑着端详了一下,小心地将之折叠起来,收进了衣襟里。

花如言按捺不住道:“今日雨这么大,不若明日再走?”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道:“我们还要赶一天的路往渡头,时候,已不能耽搁。”他想了想,又道:“早一日去,早一日回。”

她暗暗叹息,不再言语,只低头帮他整理包袱。

“老爷,马车候在大门外,二老爷已经出去了。”徐管家前来通报。两名随行的家仆进来为他把细软都拿了出去。

花如言送他出府门。她行速总比他慢半步,只缓缓地跟着他,垂着眼帘默默地往前走。

后来,他亦放慢了脚步,刻意等待她并肩走在一起。只是,此时的路似太短暂,一会儿工夫,便来到大门前,滂沱雨水中,马车已备,荆唯浚正候在一旁。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注视着她,顾不得被风吹散的雨水星星点点地跃进眼内,把彼此的视线迷蒙。

他道:“你给我写信,直接寄到京城,等我到达后,立刻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了。”

她点了点头,只不说话,生怕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哭泣。

荆唯浚瞥了他们一眼,率先上了马车。

荆唯霖知已是出发之时,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却一把拉住了他,水湿满布的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他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我等你的信。”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抽出了手,退后着走了几步,方转身走向马车。

花如言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车夫策马向前,心内的某种情愫似被抽离了那般,渐次地变得空落落、凄冷冷。

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了蒙蒙雨幕中的黑点,直至拐过了弯角后,再不复得见,她方哽咽着道出一声:“等你。”

荆唯霖临行前,已把荆府中的账目事宜交托给了花如言,她每日早早便来到唯霖的书房中,坐在他的椅子上,靠在他的书桌前,用他用过的笔墨纸砚。在处理妥当府内的事务后,她依旧留在书房中,让思儿泡上一壶他平日喜爱的碧螺春,闻着醇和的茶香,犹如他还在眼前,与她言语晏晏,谈天论地。思念,便在这样的牵挂中,日益浓厚。

很少去看云映晴,只命人好生照顾,偶尔去探视,总听到她冷言冷语,心下总是不安,便匆匆出来,不愿再闻知。

“姓荆的出远门,你有没有去拜祭祖先,保佑他路上平安?”云映晴冷笑,“是了,家祠已被烧毁,荆家祖先才不会保护这个无能的不孝子!”

诸如此类的话,左耳听过,便命令自己右耳出。

“小姐,这些衣料你看够不够?”思儿把花如言前天便命备下的锦布、棉布抱进房内,“小姐,怎么这么早便为老爷做冬衣了?”

花如言挑起一块锦布细细抚揉,柔软而绵暖,果然是上好的料子。她微笑道:“现在已是秋分,要说做冬衣还嫌晚了,哪会早?”接下来的时日,便在剪裁缝纫的忙碌中度过一天接一天。

说来也怪,自唯霖走后,一直是阴雨天,天际阴沉沉,灰蒙蒙,似那朵降雨的云,正与天公纠缠不息,迟迟不愿离去。

有时缝衣累了,她总喜来到书房,倚在窗前的长椅上,看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怔怔地想起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来,譬如花田中的错认,譬如病中的蜜饯,譬如他的笛声。

“小姐,你看谁来了?”思儿含笑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懒懒地坐起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思儿的身影把身后的人挡住了,看不真切,只随口问道:“是谁?”

思儿笑盈盈地让开了身子,身后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婉声道:“姐姐。”

花如言闻声,顿时打起了精神,立刻从椅上下来,迎上前去道:“如语,你来了?”

花如语亭亭地立在书房门前,一手扶着姐姐,却并不往内迈步,只强笑着环视着代表荆家中心的书房。

花如言知意,便吩咐思儿道:“沏一壶香片到我房中。”一边携着妹妹的手往廊外走去,欣然道:“你来得正好,我正为唯霖缝冬衣,总觉得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针黹比我好些,帮我看看。”

花如语的神色却有些许忧郁,她强颜微笑着回应姐姐,眼光一直在细细看着四处的庭院景色,所经之处,亭台楼阁,朱楹碧梁,小池瑶台,奇石珍栽,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富丽。一路上,衣装规整的家仆婢女行走谨慎,当看到花如言时,均恭敬地称呼一声:“四姨娘。”虽是口呼姨娘,脸色却是十分的尊重。

她目睹此情此景,不禁触动了心事,只觉心头又是酸又苦又是涩,已感觉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神色更为黯淡。

姐妹二人进入了厢房中,花如言拉如语坐在自己身旁,道:“爹爹可好?”

花如语的柳眉下意识地皱了一下,淡淡道:“他很好。”他很好,官威十足,全摆在她这个视作眼中针的小女儿面前,尤其是,当乔海满脸沮丧地来到她跟前,告诉她乔家老爷的意思后,花长兴的脸色,只有更难看。

花如言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斟了一杯香片放在她跟前,道:“你今日来找姐姐,可是有话?”

花如语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像是在汲取一丝得以镇定的安慰。她犹豫一下,方缓缓道:“乔海他有意向我提亲,跟他家老爷子说了,老爷子一开始没说同意不同意,只让乔海问我要了生辰八字,说这是乔家规矩,先看女子的命格合适不合适。”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浅浅地啜着茶水。

花如言温言道:“大门大户为嫡子娶正室,这样的规矩亦是常理之中,后来乔老爷怎么说呢?”

花如语垂下头来,低低道:“我把生辰八字给乔海后,连着好几天不露面,我已觉得有不妥。直到昨日,乔海才来找我,他说……”她咽了一下,哽声道:“他说他爹把我的八字拿给道婆一算,指我是孤煞寡绝的寒命,在闺阁时刑克亲人,出阁后势必刑克夫家……又说,只有命中带煞的人,才可以承受我,而乔海他……他是受不起我的……”言罢,泪水潸潸而下。

花如言伸手拥着妹妹颤抖的肩膀,蹙眉啐了一口,嗔怒道:“什么胡言乱语的道婆,说这种阴损的话也不怕折寿了!如果你真刑克亲人,那爹爹也就当不上同知,而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在这儿。”她顿了顿,问道:“乔海自己又有何说法呢?”

花如语抹着眼泪,抬起头看向姐姐道:“乔海是家中独子,从小锦衣玉食,是个娇纵惯的主。他吃不了半点苦,也受不了外间的风浪,他只能在家里安安分分地当他的大少爷,一辈子享受老爷子的庇荫,这样的一个人,姐姐你说,他能有什么说法?他敢违抗老爷子的意思吗?他哪里会为了我,向他惧怕了二十多年的老爷子说一个‘不’字?”

她当然心知肚明,乔海根本无意再来找她,是她沉不住气亲自到乔府寻的人,她在府门外等候了一天一夜,乔海才勉为其难地出来见她一面,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道婆测算八字的结果。晦暗路灯下,那一张脸上的沮丧无奈,再不是她熟悉的自负倜傥。

“你相信吗?你真相信那老婆子说的话吗?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的几句话,你就要和我生分了?”

“相信的人不是我!”那一刻的他烦躁不安,看她的眼神带着厌烦。

她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下一沉,道:“是老爷子不同意?”

“明知故问!”他连慰抚也欠奉。

她不甘心:“我为了和你一起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清楚!甚至……甚至牺牲了姐姐,你忘了吗?那原是你的主意!”

他越发不耐,道:“是,是,那又如何?我以为你会是那个让老爷子闭嘴,不整天唠叨着让我成家的人!谁让你整天想着成亲?谁让你逼着我跟老爷子说的?你这不是败事吗?”

她心头凉丝丝的,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你从来没想过娶我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一甩手,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返回了府内。她追上前去,却只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朱红的大门迅速地关上。

……

花如言叹息了一声,道:“如语,这样的人,没有了并不可惜。”

花如语心下冷笑,她来此,并不是要听已成为荆家女主人的姐姐说风凉话的,她沉了沉气,才悲声道:“姐姐,你可明白,我……我爱他……”对,她爱他,爱他的家业鼎盛,更爱自己,势必要风风光光地从阴翳满布的家中脱离出来!

在她出门要往荆府寻姐姐前,爹爹指着她的后背鄙夷道:“你这个贱命的煞星,乔海不要你,那是他明智!你以为你真能嫁入乔家吗?你何德何能?你还有脸面去求如言?你怎么还有脸面见你姐姐?”

她偏生可以自若地坐在荆府的厢房中,博取姐姐的同情,从而得到姐姐的帮助。为什么不呢?脸面何存,她花如语从小被父母指为煞星,又何曾需要脸面呢?

“姐姐,我求你,我求求你!”她倏然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你帮我!”

花如言慌忙把她扶起,道:“不要这样,你快起来!”

“我曾跟你说过,我这一生,只作乔家妇,非君不嫁,非乔门不入!”花如语泣不成声,“乔海和我一样痛苦,他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容不得他反抗……我昨日看到他……整个儿都瘦了一圈……他说他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老爷子……就是不肯……”

花如言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心疼道:“你不要哭,看你这模样……”她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最怕就是看到你哭。”

花如语抓紧姐姐的手,哑声道:“姐姐,你帮我,以荆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去找乔老爷,你告诉他,我是荆老爷的小姨子,荆老爷的意思也是让我嫁入乔家,这样,在日后的相与中,荆家也会为乔家开方便门。”

花如言迟疑着,思量半晌,方道:“我只能为你去见一下乔老爷,但并不能代替唯霖答应别人什么。”

花如语猛点着头道:“好,好,只要你肯去,怎么都好!”只要姐姐一去,乔老爷必会忌讳着荆家,不会再一力反对自己与乔海的婚事,至于能不能进一步作实,她私下让乔海转话给乔老爷,只说荆官人答应了乔老爷的条件,也就成了。

花如言看她情绪好转,也放下心来,道:“我这两天准备一下见乔老爷的礼,再向他发拜帖,他是望族中的长辈,礼数不能缺了。”

花如语破涕为笑,煞有介事地欠身道:“谢谢姐姐!”

荣朝·凌宵皇城。

深蓝天幕上有轻淡濛然的一层迷雾,似遮挡了整个天地的光息,秋橾苦寒的红墙绿瓦内,只余悉数宫灯的冉冉星亮,竭其微弱的力量照明着辽阔宽广的宫廷内院。

一顶粉红轻纱幔垂的鸾轿行走于迢迢宫道上,内庭敬事太监躬着腰领路,匆匆往那君恩深重、旖旎缱绻的颐祥宫而去。

“参见皇上!”敬事太监毕恭毕敬地在颐祥宫承恩大殿前跪下,高扬的声音是独特的尖细,“锦楥宫冼淑媛到!”

承恩大殿内,芬芳馥郁的甜香迷靡地缭绕于重重低垂地帷幔间,袅袅飘散于朱红楹柱旁,白玉地上,早已是罗纱如云,暖香的和风拂过,粉紫迷离的软纱在地上摇曳如水,越发衬得那踏在纱衣上的一双纤纤玉足,曼妙玲珑。

一阵充满暧昧的调笑扰人心扉地在殿中响起,那双玉足的主人早已被那纵情放浪的年轻帝王压于软纱上,他饱含蛊惑似的薄唇在她耳垂、玉脖、香肩上一一吻遍,耳闻着她娇羞的低吟声,他微微潮红的俊雅脸庞上泛起了邪魅的浅笑,一口咬住了身下丽人销魂的锁骨,不顾她吃痛而发出的呻吟,亦不顾殿前慢慢走进的那名宫装女子,闭上双目享受着这份****的快感。

“臣妾冼莘苓参见皇上!”声如黄鹂,清脆婉转,然而在他听来,竟是如此刺耳。他不悦地蹙起了浓眉,看也不看她,依旧与身下的女子缠绵辗转。

冼莘苓一双狭长妩媚的丹凤眼于此时凝起了一丝愤意,她依旧半屈膝半跪在原地,冷然地瞥向地上那陶醉在君王宠幸中的苏薇,朱唇轻启道:“皇上,苏妹妹上半夜侍候良久,也该劳累了,不若由臣妾侍奉皇上吧?”

他从温香软玉中抬起头来,微愠道:“朕没有叫你进来,你胆敢扰朕的兴致!”

面对天子的怒意,冼莘苓并没有半分惧怕,只仰起秀美的下巴道:“臣妾只知,今日得了皇上的召幸,是敬事房依照宫规把臣妾接至颐祥宫侍奉皇上的。”

隐怒在他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一闪而过,他身下的苏薇这时娇声道:“皇上,臣妾确是有点累了,恐怕未能周到侍奉皇上,求皇上恕罪。”

他闻言,暗暗咬牙,坐起身子,头脑间晕乎乎的灼热劲头尚未过去,他抬起手掌按着额头,闭上眼嫌恶道:“你快滚!”苏薇不敢多逗留,拾起地上的纱衣随意裹在身上后,便匆匆地走下承恩殿,经过冼莘苓身侧时,目带惶恐地与其相视了一眼,方垂头离去。

他依然没有让她免礼,但她却站了起来,来到他身旁,柔声道:“皇上,让臣妾为你再添些酒。”言罢,执起一旁的金铜酒壶,正要斟酒,他却猛地伸手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怒声道:“朕何时说要喝酒?”

冼莘苓惊异地看着洒遍一地的酒水,稍定了一下神,方对他道:“皇上不要喝酒,那臣妾便侍候皇上就寝。”

他冷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道:“什么时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目光有点空茫,却并不是向她发问,遂不等她回答,径自朝殿外扬声唤道:“田海福,田海福!”

片刻后,一名手执拂尘的总管太监躬着身子步进了殿内,垂首行礼道:“奴才在。”

“现在什么时辰?”他问道,半眯眼睛看向殿门外那尚未放明的天空。

田海福回道:“回皇上,现在是寅时一刻。”

他左手使劲拍着浑沉的脑袋,右手指向田海福,道:“替朕更衣,朕今日……今日要早朝!”

此言一出,田海福眉心一跳,忙敛神应道:“奴才领命。”

冼莘苓神色微变,侧首狐疑地瞅着这位已有半年不曾早朝的荣朝皇帝,只见他正竭力想站稳脚步,却不称愿地步步踉跄,不由讥诮一笑,上前一手扶着他,道:“皇上,若是龙体疲惫,还是好生休息为上。”

他用力地甩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田海福行事果然迅速妥当,前来侍奉君王更衣的宫人已捧着相应的衣物及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依规仪整齐地立于两边,等待君王的一声令下。

他站在众宫人中央,一字一眼道:“替朕更衣!”

有宫人马上把落地大铜镜立于殿内,他站定在镜前,伸展双臂。宫人们迅捷利落地为他除去身上的软缎长衫,另一拨负责穿着弁服的宫人有序地上前来,首先为他穿上中素纱衬服中单,在外披上绛色的交领右衽大袖衣。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眼前依旧有些模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看,仍不奏效,心头有些微地恼火,却只得强自压抑。

大荣朝旻元帝,是他如今的身份,他还有一个名字,唤荣时鄞,是先帝的嫡长子,天降大任,一朝成帝。

宫人们跪在他脚下为他整理下裳,又有两名宫人为他系起腰间绦带,再为他系革带,加大带,戴上玉佩。他抬起足,穿上白袜黑舃。

最后,宫人捧来弁冠,此冠前后十二缝,每缝中缀五采玉十二为饰,玉簪导,红组缨,为天子独得的弁服形制。

戴上了弁冠,这一身帝衣方为穿着完毕。旻元迫不及待地转身要步出大殿,又有宫人端上洗漱金盘,他迅速用过,刚欲举步,田海福自殿外匆匆走进,道:“皇上,请留步。”

旻元看到这位一向波澜不惊的宫中老人精瘦的脸庞上,竟带上了一抹不安,语声中是强自的镇定:“皇上,冼淑媛知皇上心系国事,特命为皇上送来提神晨茶,请皇上品过茶后,方上早朝。”他一边说着,身后那名锦楥宫的小太监端着茶走上了前来。

旻元一张俊朗的脸庞顿时微有扭曲,他双眼如含着一把阴晦的火,凌厉地瞪向那送茶的小太监。小太监面上一片自若,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托盘中的茶水溢出了些许,溅在盘中,闪亮着清冷的微光。

旻元低头看向盘中的茶水,眼前忽而一阵昏眩,他用手抵住额头。

田海福上前忧心道:“皇上,不如还是……”

旻元猛地用锐利地目光扫向他,道:“不如不要上朝,对吗?”

田海福惊扰难平,只得噤声。

旻元收回眼光,抬手把茶杯端起,缓缓地送到嘴边。

只迟疑了片刻,他便将茶一饮而尽,随即泄愤似的把茶杯掷到地上,在尖锐的破碎声中快步向殿外走去。

坐上车辇往乾阳宫正殿出发。宫道上昏黑一片,静寂安然,车辇的轱辘声响尤显响亮。

他仍然记得,登基后首次上朝,及半年前最后一次上朝时的心境,位于赤金龙椅之上,玉堂高矗,居高临下,听朝议政,文武百官俯首听命,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及至后来,他终于明白,这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并不是因着他这位曾流落于民间,依附着皇太后一点威势得登龙位的年青帝王,而是因着朝堂上立于群臣之首的姚中堂姚士韦。

头有点昏重,不知是酒水以及茶水混合起来的缘故,还是顶上那尊贵无比的弁冠,是他不堪负荷的。心绪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半夜的风透过明黄的重帘吹进辇内,他更觉身上燥热难当,举手要把厚重的弁服领口扯开,却又竭力把手握成了拳头,止住了自己的冲动。

好不容易,车辇终于在乾阳宫的路门前停下,他不等宫人来扶,自行下了辇,脚步虚浮地走进宫门。

“皇上驾到!”田海福高亢的唱声在恢弘的乾阳宫路门外大殿响起。

朝臣们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地缓缓跪下,沉沉呼道:“臣等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旻元在御座上落座,端正而肃穆,抬手道:“众卿平身!”

以宰相姚士韦为首的众臣纷纷站起了身子,旻元扫视殿上的臣子,只见有的手中无物垂放于身侧,有的则手执朝笏,知是有事启奏,遂轻轻颔首道:“有事即奏。”脑间又是一阵迷蒙,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身着织金蟒袍的姚士韦不经意地用手轻轻挼了下鼻下的一字须,国字脸上似笑非笑,目带轻蔑地瞟了堂上的旻元一眼。

众臣只敛目垂首,一时无人言声。

旻元的心绪如被点燃起了一簇涨热的团火,浑身火烫,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的理智,他拼命抵御着胸臆中的热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压着声浪重复道:“有事即奏!”

姚士韦侧身对身后手持朝笏的文官道:“张大人可是要皇上启奏和州洪水崩堤,赈济粮食供应不足,灾民暴动一事?”

那张大人知意地出列,立于殿中朗声陈述着和州灾情是何等严重,粮食运送是如何受阻,灾民苦况是何其凄凉,至生暴动,死伤无数云云。

通篇启奏下来,旻元只能凝神听到他开端的几句话,后面的每字每句均如魔音入耳,使他头脑昏昏沉沉,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清殿中人的话。

“以上诸事,还请皇上及早定夺!”张大人最后道。

旻元眼神游离地看着殿中的人,道:“和州……和……州……”侍立在一旁的田海福发现了他的异样,脸上只一片煞白。

“和州水灾……水灾怎么了?为什么会崩堤?”旻元满脸涨红,只下意识地开口,已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张大人微有困窘,转头看向姚士韦,得了眼色后,恢复了淡定。

“为什么会水灾?去,去彻查崩堤的原因!”他含糊道,“……去查个究竟!”

姚士韦上前一步,道:“皇上,张大人是问,粮食运送有阻,灾民暴动,连当地的官府也压制不住,该如何是好?”

旻元侧着耳要细听姚士韦的话,这次总算听清了,他脑中却紊乱一片,根本无从思考,只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加派兵将前往压制!”

张大人道:“禀皇上,和州灾民暴动乃为当前之事,如派兵将前往,需时过长,事态更控制无法。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兵压民,终不是驯服民心之良法……”再度絮絮叙述道理。

旻元已忍不住用手托着头,身子似飘飘忽忽。

“还望皇上圣裁!”

圣裁?圣裁?他连控制自己都无法,何能圣裁?

旻元一挥广袖,道:“退朝!”

文武百官们都愕然不已,怔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他一手撑着案桌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退朝!”

他刚欲转身返回内堂,又回过头来指着姚士韦道:“姚宰相随朕到内堂来!”然后,他感觉自己如斗败的公鸡一样挫败地拖着浮软无力的双脚退下大殿,步进内堂。

他自行脱下了弁服外袍,身上的热气却并无半分缓解,他命田海福道:“为朕取一杯茶,还有,再取些冰镇过的水来!”

姚士韦走进了内堂中,向他屈膝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旻元斜斜地躺在长榻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这时,田海福送来了茶水和冰水,旻元迅速地拿起冰水,兜头盖脸地往自己身上浇下,顿时,整个儿清醒了泰半,他长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姚士韦。

姚士韦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面不改色,淡定道:“未知皇上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旻元从榻上下来,缓步走到姚士韦跟前,沾着水湿的脸上珠莹点点,堂中有和风吹过,使他于清凉中得着更多冷静,那灼人的热气终于慢慢退去。他在姚士韦面前站定,往身后的田海福扬了一下手,田海福会意走上前来。

“朕召你,是要赐你一样东西。”旻元道,把田海福手中的茶杯接过,亲自递给姚士韦,“赐姚爱卿晨茶一杯,以作提神。”

姚士韦一怔,不动声色道:“皇上这是何意?”

旻元冷嘲一笑,道:“怎么?朕赐的茶,爱卿不敢喝吗?”

姚士韦无所忌讳地注视着跟前的皇帝,这一张日渐养出了贵气的脸庞,曾是那样的谦卑而胆怯,当日于民间破落的房屋中找到的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此时,已是天壤之别,然而,在他姚士韦眼中,乞丐与皇帝,不过是他一念之意,无论对方变得如何,终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皇上累了,田公公,把皇上送回寝宫休息!”

“宰相亦知道,这一杯茶不好喝,所以不愿喝,对吗?”旻元目光如矩,隐含怨恨。

姚士韦威慑地看着他,道:“皇上,您今日失态了。”

旻元猛地把茶杯往地上一掷,高声道:“宰相也未免欺人太甚!朕饮用的酒水和茶水,都有五石散!我如何能不失态?”

姚士韦从容道:“如若皇上日常食用之物有异,微臣认为可将一众奴才治罪,胆敢祸害皇上龙体。”

旻元愤怒地指着姚士韦道:“你……”

姚士韦躬身道:“皇上息怒,微臣定为皇上肃清一干谋逆犯上的奴才。”

旻元面色变得惨白,退后了数步,不再说话。

姚士韦敛下嘴角的哂笑,道:“若皇上无其他旨意,微臣先行告退,太后另有要事召见。”

眼睁睁看着姚士韦气定神闲地退下,旻元却已提不起愤怨来,他颓然地跌坐在榻沿,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怔怔出神。半晌,低低问田海福道:“我当这个皇帝,可是安安分分享受荣华富贵,便已足够了?”

田海福听他自称为“我”,知他此时心绪低迷,只迟疑不答,最终,叹息了一口,道:“皇上莫要多费神。”

旻元闻言,整个儿躺倒在榻上,看着天花上的九龙浮雕,苦笑道:“你说得对,何必多费神?”

再多想,再不甘,再不愿,亦无力掌控局面。他这个民间皇帝,无兵无权,来历尚且堪疑,能安稳至今,不过是皇太后和姚士韦一力持撑罢了。

连一杯带着五石散的酒水或茶水,他这个九五之尊亦无权抗拒,他还可以妄想在朝堂上执掌政事么?

他闭上了眼睛,脑中沉沉昏昏,倦意袭来,他不禁想,熟睡一觉也未尚不可,费神劳心,不过是徒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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