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大早,我等在月台接下了外祖父,他咳嗽怎愈重了,“辛苦了辛苦了哦,其实认得路,真不用接的。”
外祖父别过头,回望着身后,不想我看见,他憋不住得红了眼,“等等外婆,她动作慢。”
春州哥往老宅里接回了小鹤,“真是叨扰府上了,小鹤性野给您添麻烦。”
就如此一前一摆后,错开了时间。祖母半日都候在了外头,先与小辈道了“再来”,亦翘首等得了曾约定的故友亲家“重逢”,我特意留他们老几位的相聚,在他们不约而同地卿卿注视中走出了老宅。
我听从二叔的话,离程陆离刻意再远了一里巷,再远了俩宽街,就当每日均是雨后黄灰成泥泞不便行……忍着不去找他罢。
经年,程陆离总算有了他专属的响当名号“京城画人”。风月书画里开始用他做了角儿,柔有臆想他“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转尔竟成战争里的神人枪手。真是写他作什么的都全,连写全庭公公暗地密会他的事儿的都有,嗯,我确实不怎喜欢这故事。
这厢,班主哪能让说书的画风韵画的尽占所有甜头,正盘算用最值当的价儿劝能留住他,他脾性可真好,念旧情不思迁,就是冷淡些。可我想不通,这班主脑壳怕是不对版,程陆离如此于他仗义,他竟然还亲自请了帖给我,请我去瞧程的大戏,哪里来的如此不开窍不识趣的老板,我若真去了,程怕是会气到摔走不演了罢。
我以“亲眷归国,无暇亲临拜赏大戏“为由,推辞了。
倒是林春庭总能趁我家人最齐全时候来凑一份,“过几日要演大戏了,你会去吗?”
“我早辞了,没意思,我本来就不怎么爱看戏。”
“你爱看他就成呗。”
“人送帖送你你就去呗,无谓特意拉我凑数了。”
“哪来什么帖子?我怎没有的。”
这班主越发难琢磨了,他那样贴准小林爷,这会儿连帖子都能漏发喽?
“那可能漏了吧,我也不清楚,怕是知道你家最近事儿连篇不方便,或是你爹先拿了不让你知道瞎鬼混,还有就可能小鹤拿去折纸了……”
“不打紧,我还是可以去,顺道瞧瞧新晋红人到底有长进没。”
我翻他一眼子,憋嘴点应几下头,随他说吧。
一会儿便被外祖他们喊过去端坐着,他们回来几日都是想起就叫我去,不多言语啥就光瞅我,不用我多礼仪,让我自在自处就行儿,“你玩你的,外婆好久好久不见小囡了,能多看看就欢喜喽。”
自然,今日见着了“两大孙女婿人选”之一,祖母称好的“孙女婿”林春庭,俩外祖更是欢喜打量我同他,“尖孙配咱家尖果,说的还正宗伐?”
“正宗的呀,我是也半南半北地住着,半吊子话地说着,随意就好了。”俩外祖都是南方人,祖母么也不是正宗本地人,说了大半辈子半土话,也只是从祖父那听来的久成习惯。
“您几位怎么说都成。”林春庭惯用嘴乖的。
“哦哟,害我还不好意思再说嘞……南君呐,之前David夸我们说的什么'hot',还有'佛','森'?两个很简单的词在嘴边想不出喏。”
“Beautiful和Handsome。”
“对对对,就是这个,囡囡是同我还有敏是beautiful,春庭同南君你一样handsome。”
“这又出什么新奇洋词儿啦?”祖母好奇。
“我意思,你,我,同囡囡,个顶个漂亮,春庭同南君俊逸非常。”
“哟,我老妖怪了还好看呐,你么是还年轻的,能称称美人。”
“我们俩就差几岁,你老我就成仙,长生不化啦?”
敏是祖母的名字,章敏。这俩老姐妹互侃互夸,喏,还有春庭搭腔,“一南一北,两大美人,何须谦让推阻嘛。”
“亲家是浓容秀丽,伍儿是清湖淡颜,不同美,均是美。”
伍儿是外祖母的名字,章其伍。我同春庭是真诚为外祖父的赞话鼓掌。
“乐儿则调和其中,浓重不抽调,兼清绮。”外祖父自然不忘为我再描绘几笔,“春庭呐,我可先为你打了个样了。”
哼,林春庭了解的,单笑不语。
我在他们继续的话语波澜间,耸动了一刻的歪心思,“外婆外公,春庭刚约我看戏,我是不大懂戏的,您二位不正好喜欢且懂嘛,咱要不一块儿?”
“当然好的呀,在外国也算有戏给我们看,就不大一样,我们也不大听的明白,没那个强调味道,这回国可得解解馋啦。”
“你外婆就好这,还一定得是俊秀的男旦,不俊可不赏钱了……”外公使坏,磕绊老伴。
“哦呦,你好闭嘴了伐,这什么话什么样子呀,好这样在小孩子面前说的。”外婆赶紧抡了一掌到外公背上,让他少废话,顺便加了白眼两枚。
祖母意识,也清楚,也说过明白话,也怕我真有了什么决心了,就在那儿,一句也没搭腔。
林春庭则乐意见二老逗趣,嗯,也从不疑惑我的突然为之,顺势小心肘了我一下,推了我一把向前,我眼倒没使劲朝后瞟他,仅是低了低。
晃至当日,我正打了个西晒太阳的盹,迷糊中忽想起我起头的馊主意,赏自己了一激灵来清醒,楼上响动高跟鞋皮鞋鞋跟的踢踏,女人们来回忙着拾掇得精致,男人们等在春凳上坐了一排几刻钟。
女人们问男人们,“这件好配吗?艳不艳啊?有俗气嘛,不好看就算了,土可不接受啊……”
男人们怎敢随意示意啊,“我们哪懂,你们喜欢就好。”
女人便要抱团抱怨男人,“没意思,一点儿帮不上忙。”
“别搁这添堵,出去待着。”
倒有那么一对小夫妻别致,穆清小手勾住了正被赶出去的时安,轻声柔语道,“先出去等我们啊。”
我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顺势被喊进了女人堆里,“你小机灵眼光好,来帮外婆参谋看看。”
我环了外祖母一身的装扮,素高跟,身旗袍,绒绣于桑蚕丝绞织花罗,镶翡翠,镯翡翠,耳饰?
“没有挑中的耳环吗?”
“不要了,这样就够了,觉得怎么样,还可以看看吧?”外婆转了一圈。
我顺着外婆的高兴劲儿,“特别好!”
祖母难得腼腆在旁,趁外婆同穆清一块儿探讨,我凑过去轻抚她胳膊,“您今儿怎么那么招人呀。”
祖母腼腆笑,“哪里有,哄老婆婆啊。”
“年纪咱概儿不论,哄您做什么……一会到了地方您就直接去坐着,别站久疼了。”
祖母缩了缩绣鞋金莲,点头示意我有心了,她收着了,又整了整衣服,抚了抚绾上的头发,正经地望着我“不给你丢人吧?”
哦,我真差点儿忘了这我起的意,我张罗的戏,还怎么能辜负家人的一番心意,几段心思呢。
“您体面得很,可给我长脸呢。”祖母,我不该让您为难的。
祖母犹豫再三,再四,点着我的耳坠,“咱们俩换着戴,可行儿?”再累赘遮掩了一句,“让老人家也借借你们新潮的款式,年轻一回。”
我今日顺从,听话摘下,换上祖母陪嫁来的珍珠耳环,她替我捋顺呲溜起的发,抚得平光亮,看着看着,凑近浅浅一笑,“像,像。”
我没多问没多说。
外祖母顺势牵起祖母,家里的男人们在外头待候,春庭早也在楼下蹬鞋等着了,顶着油背头晒得锃光亮。
春庭一席长衫,我一荣旗袍,一如那回初见他,有始有终嘛。
照面笼着一群人,比往常常来时,多了好些人守着门口,来客中有请帖的递过去换对等的座次,派出的人加一块儿差不离得能认全了“达贵显荣”这四字真身,便有这光有请帖认不得脸的,还得悄悄请他们稍候,不露神色地请再上一层的管事辨这几位是偷了贴,还是被转赠了贴,亦或是贴主人邀的远处好友代表先来的,总之,这项“考察”不得失了分寸。
我们家是他们肯定认得的熟脸,帖子定不必“抽查”,我殿后入内,春庭从后拉住了我一角,“瞧这小红人引来的梨友,快凑足百家姓了吧,一半儿钱,一半儿权,为他塑几百座金身高塔供起来都不算打眼儿的事儿。”
我算一览了几层金塔里最拔尖的一处里的众生相,混着砌塔起高的灰泥,攀附缘上的几头猩猩几只鸟儿。
“还有一半儿是秤砣吧,粘上人就让人动弹不得。”
“人来的整齐全,难免会有混进的鱼目,我不就是托了你的福嘛,才能不请自来。”
“林少客气……唉,那我就是迷瞪了眼,挤了脑袋,才提议拖家带口地来……还好还好,父亲不在。”
我渐渐话小声,里面也闹,春庭并没细听见我话,只是冲里边儿招手,是二叔招呼我们过去,他们从自个儿家出发的,早来了占座,其实分的哪是先来后到,还不都因为他是吴二爷,班主留的好位,愣是能坐一整排吴家人。这不算第一场了,加了的几场戏里凑巧属这回来人来得最齐整顶响当。
这场戏里演,戏外亦敲了锣鼓上了堂。二叔端起茶盏划了划盖,不喝又放下,对上身旁祖母,互相眼神闪避,祖母别扭地贴了贴本就十分服帖的绾发,兄嫂就那么挽着手倚着不出气儿,最多再简单贴面地说会儿小话,外祖外祖母兴奋,抢定了回去前定要再看的戏,倒是二婶抿了唇红,喜气显然的模样,无需刻意亲昵恩爱,也都能明明白白透露着闲人免扰,正宫正位坐着呢。春庭是挨着我家坐的,他推了推桌上的蝴蝶卷子,手佯装蝴蝶翅膀扑棱几下给我看,我无语却也微微笑了,塞了个卷子给他,逗他好早日真化蝶。他自打来的时候就瞥我珍珠不吭声问,方才又再看了几眼,他定摸过摘下耳坠卿卿稍红的耳垂,打量来算,不知多少,送的,见过一面儿的,自个儿戴去的,他都分明认得,记得。
我不拙愚,我只稍晚他一簇桃轻浅,感知它的蛰鸣罢了。
这来的人里,彼此大多相熟认识,都门外人名单上的熟脸,同我们来往示意招呼,等戏开场了,便都自觉散了回座,不夺主角的彩儿。
我恍惚见台上角儿只瞧着我一人,或许在座也都觉着他目光神定只瞧了他们,这也是他本事吧。我有刻意揣起桌上的旧怀表,挂在最打眼的地儿,摊手心里摩挲摩挲着,又刻意握紧在手里挡得死死的不让他见着……毕竟没必要了。
“哎哟,这戏是真好啊,离开那么久,就念这一出了。”外婆轻拍拍胸口,渐渐入了迷。
“等战争过去,我们还回来,多少回都任着你看,给你包戏班子来家里唱,唱足一年两年的。”
“费钱。”外婆受了外公哄她的意思,倒也不必太铺张。
“有钱。”
“等能回家了再说吧。”
“会的。”
外婆外公不约而同地望了望我们这侧,我余光能感受到,就也从面无神色,朝他们笑笑,果然,世上什么能用以治愈,亲人最为良效。
二叔正倚在椅子上,歪头朝向二婶,“夫人,漂亮。”
二婶撇他一眼,“神经”,不搭理,他又再开一话,指定猜准她能理他的话,“难得你不问我去处。”
“说的来处吧?”
“尽挑这种刺。”二叔这话没有不悦,就撇嘴习惯她热衷挑刺,能挑的什么都得挑。
二婶算是憋不住他问,有着“好啊,你非得惹我,我就好好让你不快活”的意头,“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药农打翻了药罐,药渣子味儿嵌了一身,自己闻不到自己臭!”
“茴香就说茴香,还给我编个身份故事……看戏吧夫人!”二叔属于活生生地自讨了夫人的没趣。
“用你说。”二婶正了正姿势,靠离二叔远的一处挪了挪。
大嫂见戏间隔,想了会儿哥哥昨日沾酒气的衣服,忍不住还是提了,“昨天尽兴了?”
大哥反应快,当还有酒气未散,先嗅了嗅衣袖,“是酒醉的人挨着我的,我只一瓶的量,没多没少。”
“慌什么,信你的。”
“怕你不高兴呗……不不,你宽宏,我是怕你担心。”
“知道你乖。”大嫂拿手撇了撇他脸上留的,早起解酒沾的蜂蜜水的印。
平凡人平常日子过,夫妻契合,夫妻失和,夫妻隽永,每一双人不同过法,愿打愿挨,愿心永恒。
多谢他们了然于心,谁也都不曾提起程陆离与我,当我这场糊涂的邀约不过普通的宴乐聚聚。
“乐儿,乐儿……”春庭摇了摇我的手臂,使我醒怔过来。
“怎么……我没注意看。”我倒真不用他叫醒,我并没有再入迷。
“一块儿外头待会儿?”他见我犹豫,凑近我耳根,“别觉着他们成双入对的,你还有我陪你呢……”
我冲他笑意,他亦冲我抿笑。
双冯的戏,我没接着看便出堂去了,外头灯明,却黑漆,且安静,出门才回头瞧见里头的热闹。
我朝蹲在戏院口的春庭要了根烟,“分我根。”
他点上的烟要熄了,快碰上我的为我续上。
“烟与你,不相矛盾。”春庭对上我一侧影,轻声……轻声地……念了一句。
“你该管我。”他再点上第二根,我不用,抽不习惯。
“我为什么管你?”我疑惑,见他笃定脉脉便哄他,“好,管,你不许抽了,多了伤身!”
“行儿,听你的。”他捻断了烟,轻轻吹了吹我肩侧淑发……干净了,似预备将我送远至谁身边,“见他的路上小心啊,他提说他穿着的是吃绿豆汤那天的衣服,我不晓得他什么意思,但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懂了,传话先生。
“你陪我”我没有说出口,只摘下了珍珠耳环,请他替我保管。
“为什么不请林春庭?”第一句我满想问程究竟什么心思,我难道还在期待他说这出戏只为我唱的?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可我喜欢他……”我也喜欢你。
“那姑娘不该来见我了。”他语气又怯怯又气。
“那你不该等我来啊。”我差点儿在他面前难过出意味。
一言承一语,我们的心覆在稀薄纸上,你动弹纸一下,它动弹心好几响,感情,太敏感了。
“是我不好。”他抿着嘴低头瞧瞧我。
程陆离总有自己的心思,不透露与任何人。
那时,全庭公公先我一刻去的程陆离家,“我当您不愿再见我呢,您这一邀我来,我喜不自胜呐!”
当门房传话来,“吴小姐来了。”
他往全庭公公那撇了一眼,回道,“不见了吧,记得礼貌些回她。”
“唉!”门房退出,回我的是礼貌,又那样滑稽。
“那些话传了北平城都多久了,您挑拣提的算轻的,只是都还没人怼我跟前说这些,我没控制得了自个儿罢了,日子长了,倒也有些习惯,离她远些便好了。”他望着门外答着全庭公公的话。
“您明白……就挺好。”
我明白我配不了她,我都已经远着她了,她过来我不见,她同我说话,我装瞎瞅不见,可她哭了,我又怎么忍心……都是我不好。
他的深表歉意,我知道我怎么憋得了呢,孤注一掷地抓着他一衣角,拉他近我几步,就那样深深望着他,“别离我那么远,别不理我,至少别讨厌我,我没那么缠人……”
往常的话,他应会推开我,或,微微挣开我。他竟走近我,隔了那么一指拥着我,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我哪敢讨厌你呀。”
我没出息到头了,他仅是这样,我就能将从前的狐疑嗔怒尽消散了……我甘心重蹈覆辙,又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