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您够美了,甭再倒腾啦,快赶不及嘞。”
“姨姨姨!要我说几遍你小子!”
“是,姐姐。”
我冲过去想拍打臭小子几下,他呲溜挺快地躲到弟弟鹤亭后头,“小鹤替我守牢!”
“哥你瞧你儿子那样儿,成天整那二五六不停歇的。”身后的春州哥听我抱怨也只笑笑搭不上忙。
“趁我说好话的时候麻溜儿过来。”我同他兄弟俩绕着圈子,我追过去他躲过身去。
“站不站着,小鹤!”
“是,母亲。”鹤亭倒一动不动地被我震在原地。
“不是,我叫的你哥,不好意思乖乖,你没错,替我捉住他,我有赏。”
“我大鹤在此,大鹏展翅,有何贵干!”鹤亭他哥正逃向远处,两臂大开,傻呵呵地“挑衅我”。
真是上辈的兄静弟闹,下辈的性子倒转,小鹤成了俩兄弟共同的昵称,鹤亭出生后小鹤改全名为鹤年,同继“鹤”字,承他们祖父的期许,小鹤成了大鹤,鹤亭成了小鹤,可我仍会在错乱间叫回原来的小鹤。
历经有十几年了吧,我也不大想战乱时候的事,借着鹤年还是小鹤时发生的一桩怪事,倒引我回到了过去。
相约程生道别前,他照例替我拦了辆人力车,扶我上车,目送我回家。
我进门便听吧唧嘴的声,想是想佯装看不见,余光倒很诚实地向那声源瞄去,不……经意地,同他们对上了眼,哥哥扶着嫂嫂柔弱腰的手更紧了紧,嫂嫂捋了捋须发到耳后,嗔哥哥还不正形,“妹妹瞧着呢。”
“咦——甜甜蜜蜜,无关的我这就闪开啦。”我尽留他们恩爱,识趣地嘚嘚飘走了。
“小姐小姐。”善急匆匆来我房门前刹住了车。
我当她也不经意撞见兄嫂,“慌慌慌什么……哇,你看见了?”
“瞧见了。”
“当没瞧见知道吧……他俩真是趁父亲不在为所欲为。”我随嘴调侃兄嫂,心内不免有丝丝含羞想往,在我尚未能做他们之事前,总能在不知觉间想起这日这情景泛涟漪。
“您说的同我不是一事儿吧,我指的是,上海那崔官秘密金被挖了出来,说藏在林府后山呢。我送新酒过去那会儿,正盖了大块布在挖坑的地儿,有……大房,双人?大概三人床大的铺盖,应该是吧,我也就经过时老远瞄见的,刚要走近就被他们家人推我快走开……我看那会儿还没来得及弄完吧,边角有露了些财在外面,同外头早前传的崔官藏金北平连了起来,您说这,对林家要紧不要紧呀?”
“怪不得……倒串起来了。”我听见没大惊讶,可能是同那天怪事连了起来,说得通了,不禁把这联系往毛骨悚然处深想了想。
崔官系侯厅的直属部下,做的生意见得光,私底做的就不见得了,上回上海悼秦二奶奶遇侯厅的会所就有他参的一股,可不算少啊。侯府宴请也有他在张罗,说起,算侯家门生,可我感觉他劳心卖力倒也不得多少栽培嘛,侯厅多次来北平带的都是小蒋叔叔,他俩是政治争斗里的同期,官场倒码不准谁能胜到最后,但他俩在侯厅心里分量已一目了然。
小鹤养回在林家的日子里,我也常去顽儿,绕过到后山我远处过去打算唬他叔侄儿,小鹤小孩儿嘛,眼睛贼亮先瞅见我,还没等吭声,我不甘心,就蹬蹬跑去另一面想吓春庭。
小鹤不知怎的忙牵我回来,“别别别!他们在偷摸着亲嘴呢!”
这话嗖地一下让我可瘆得慌,“不就你俩……哪有人呢?”
“孩童能看见的东西喽。”
我慌恐地拍打着春庭的肩,叫他吓我叫他吓我,“别说了别说了,你真是的,哼。”
“哦呦乖乖,给你惜惜,不怕不怕哦。”惜惜是我们间常用的安慰疼惜话,两三岁说不清楚话,就用叠字表达。
“呸!离我远点儿。”嘴上硬这样,可我仍是害怕地紧捏他胳臂,想想他都怪疼的,还有心思说这些屁话。
“小鹤你千万别过去了啊,靠我近点儿。”
“我站前头保护姐姐。”这时他就惯喊我姐姐。
“瞧见没,你侄儿比你能。”
“他是我侄儿,才那么能。”他吃味儿我要夸小鹤却还死跩他不放,倒是去抓小鹤甭抓他呀。
我狠扭了他胳膊肉一把,少给我废话。
“痛!我是你侄儿行了!”他吃痛得瘪嘴低语。
“我要回去嘞。”照理害怕连路都走不动,我就不同了,嘴上害怕,路还是照走,就几步一回头,确保他俩跟在我后头,嗯,他俩殿后我总归安心。
呼,我怎么又整了那么远,鸡皮疙瘩起一身,不好再深想嘞,扯这么没根据的联想唬愣自己。可我挺好奇秘密金同小鹤说的人俩亲嘴能搭上什么关系,要么就是没联系,要么就是大有联系,要么,就是善说错了,挖出来的不是金……是……是人?天,这年头有什么怪事是不奇异,但被惊一跳还是难免的,惜惜,惜惜。
讲起“惜惜”,不免又是个说长道短的故事,轻易不敢想起。
牌局照例三旬轮一家,该我外婆这月做东,恰春庭做十足岁生日,顺当便匀过让秦家先请,以此后推吧。当世版局晃荡不确,春庭母亲将大儿子带身边,将二子托在上海,张外婆不倡奢费,可坚持喜办春庭生日,算借此难得求个阖家欢聚,暂且避耳观不见外头,乐得当个活瞎子呗。
宴过娱乐闹哄哄起了几桌牌,女的马吊男的牌九,不带混的,毕竟谈的笑的,心里头的假吹牛的,均不在一准调上,搅一块儿怕是玩不到半分钟碎瓷掀桌谁也甭痛快。夫妻更不让上一桌,谁保得准人俩不眉来眼去的串通。这还是庆小孩儿生辰,叫不宜赌大,再是当时商贾少有不被挖了个底儿掉的,图乐呵不必伤大情谊。
小孩儿被安排一处房叫人仔细带着顽儿,小寿星逃不过被喊出去表演一二连诗词赋啊,英法语文学啊,别见他囫囵随意样就瞧他不起,明白文章他讲得可顺畅呢。
张外婆得面儿,哪有不答应他的,“虽然给大红包了,可还得奖,你开口,想奖什么就奖什么,外婆今天没有不答应的。”
“我想,想想哦……”春庭眼前晃过吃喝玩,转过想爹娘,最后憋出句恭亲上道话,“我就想外婆活两千岁!”
哄得在场推牌置笑融融一阵儿,扬他孝顺人儿,今后必继大任。
趁热闹隙间,春庭小表哥特身着空军制服未换,从外头回,半脱下拢外春薄的皮夹克,将顶军帽盖在春庭头上,“生日快乐啊小子!”
民国时期的空军飞行员多是显赫名门望族后裔,接受的极精英教育,万里挑一为国参战,荣死无悔,是女性中炙手可热巴望的天鹰骄子,亦是男子们艳羡崇敬的雄鹰,更是春庭眼里的英雄哥哥。
二舅母闻见,哭笑咧咧就差扑在儿子怀里,大舅母内心错综直往门外望,二舅母瞧见反应过来轻问,“你表哥怎么没一起回来?”
小表哥强掩难色低语,“等下再说。”
席间有位邹太太,激动忙站起过到小孩屋外,冲里喊道,“飞行员回来嘞!”我们小孩儿闻声赶紧跑出来扒在门边,推推挤挤倒把邹太太的女儿踉跄在地,旁仆人要扶被太太一手拂了过去,自个儿也不扶她,反刻意道,“见哥哥那么激动啊。”
小表哥得这意思过去扶起邹太太女儿,拍了拍她膝间,“给惜惜就不痛了。”
当年小表哥十八岁,邹太太女儿是我们中最大的姐姐,刚十四,两年后他们定亲。
待宴毕客散,仅留家里人,小表哥才缓缓透露“不知喜忧”的消息,“表哥被选进第一批飞行员名单里……不日,便要出战。”
如期,第一批飞行员里,百十出征,十人归,讣告里有包括秦大公子淮的数十位亲熟兄长。一时间,消息一出,不仅吓重了亲属,更是给满城,全国,全民的众望期盼,覆上了沉痛的阴霾。原来,飞天上也会死人呐,会死那么多人……战争会死人,可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啊……
“现在就给退学退队,不去了不能去了!不许去!”接到抚恤后,二舅母便惶惶不安,求他不好再去送命了。
只要见他穿上军服,就神色慌紧夜里起身都要拦他,“穿制服去哪儿啊?”
“正常训练,您别管了。”
儿子强硬,入学便知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受训数年早已愿身献国家,她拗不过,忍住不泣出声来,“千万不许冲在前面,被娘知道你敢耍威风逞强,娘就去找你队长,找校长,我可不管给不给你下脸。”那天她迟迟不肯放他飞远,她怀抱着儿子久久,一如他新生婴孩时紧紧依在母亲怀里……好了,时间该到了,“臭儿子……娘的好儿子,娘的骄傲,娘的唯一,早去早回来啊!”
第三批里,数十人战,无人生还,可自始至终,中国空军无一战俘!
名单里有队长,有二公子清。秦清的妻子,邹太太的女儿,就为他守了一辈子,可到底他俩都没能结成婚啊。
大舅母性子里带奚落,时常不惯弟媳没脸的作为,到老也没变。
小舅母市侩节俭至抠搜,搜刮着了便当是赚,老了也没改。
改的只是她们妯娌,均在儿子英祭长空后,尽丧执着生命的念想,活着吧,只是为了活着,仍旧当无事发生,照往常一般过,把日子看到头,仍旧坐院里偶尔能望飞机远盼飞机归......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忠孝,终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