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老爷打从西北回,便再没提过年上旬许姚兮尔的管事差。接独子归北时,可谓费尽心德,为子路顺名正,不惜弃兮尔生母于不顾,名册入的姚太太膝下,对于贾家的殷勤姻亲也算“得陇望蜀”,肖想“骑驴找马”,暗地览阔一遍名门适龄,不过正也算同贾大太太“贪心”撞个正着,谁没算计谁呀,见贾家近年愈发中落,私心便想退婚,还不愿丢他大丈夫的礼面,非推出姚太太出面,我原是这样认为的,可实际,是姚老爷怯懦,向来敢做不敢当,姚太太就不像妻子,活似他娘亲,接兮尔抛生母,定亲悔婚皆姚太太一手掌拍定的。
姚二向来家中沉默,外头活泛。他曾是不在意家产单思念母亲,每夜每夜的盼回家。姚太太失子十余载,姚二仿佛成了半个替代,姚太对他好过几年,哄着抱着他睡,言传身教以他为继承人培养,他无需争但得懂上进得懂守“江山”,似拿他当亲儿子。其实呐,到底是生怕冒出姚老爷其他相好的私生儿女。可当天降大辛,她或再有机会得一儿子时,当初的“亲儿子”便成了多余,耳边灌输教会他这多年的“继承人教育”到头来却化一层狼皮,被人剥光仍不过是原来那只小羔羊啊。人说至少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尚且能得一份不薄财算不错了,原本不过靠接济的小私生,可我想,那不如不要认回他不要挑起他波澜,不要随意待他,今日想给就给,明日想要回就要回,还不许他叹声,抱怨便骂他狭隘。讲到这份上我倒忽然懂他落寞为得不是被抢地位风头……他是想他母亲了,他在这儿,再没家人啦。
以此观,想想林春庭才是姚林唐三家里最得运的儿子啊。
林爷全府居外宅至年节前,除却小鹤母亲,她倒也没能回娘家,林爷派差使,绕了八百道子弯喊她来仔细看守府宅,话里多少藏着转机,算给递了梯子让她能扎实步步近林家门吧,“我听吴家亲家在上海的家里,前段儿竟招内鬼埋长线贼了不少钱财啊,我左想右琢磨的,不免揪着心呐,过年前这档口,咱家老爷们小媳妇,少说小几十多说近百人,都随着去外宅,得留人在家里头管事,守住看牢喽,最好招个面相特不讨喜的能吓除邪祟,还有,性子得厉害,咳几声就能唬得住人,不然到节前,底下人见主人不在,放肆得没个章法,吃几盅赌赌钱,不干正经事儿,回来家都得掏个底儿掉,再有的是不许找家里亲戚来管,剩余没能跟着咱们去外宅的大多全是远亲空包弹,我不缺心眼儿,白送钱给他们使,开多钱儿给这几位爷,几位爷保准养不饱胃,且等着跟我这摔咧子,怨我耍老爷威风拿他们当差遣,男的贼着我死,盘算我没几份的财产怎么着都能溜出我儿子我孙的指甲缝到他们那点,养活他们家外加那些个傍家儿……我年纪也老不少喽,能顾得儿孙,可管不住他们心思,少来往,就任他们过吧。”
“小辈儿还不定健朗得过您呢。”春庭路过听林爷半嘱咐半训再话当年,卖乖上一嘴。
“老爷想要的人我定请来。”林管家顺着八百道弯子摸出老爷心想的人选。
“我想不想都是空话,我大儿子想才是正经。”林爷松了口,到底父亲拗不过儿子。
林爷转话茬到春庭身上,“老儿子啊,你总得顺顺爹心意了吧,爹才能把被你哥气出的坑给填上,身子才能康健呐。”
“您套着什么圈儿呢,我不大明白。”
“傻儿子,傻二子,你能没瞧明白嘛,我一分子儿都不会给什么八代远亲留,你能不能给他们是你做主,我的钱大半是,全要,交到你手上的,小半留给我孙。我说起你要嫌我烦,我也得说,我这小时候苦过,日子不短不长有个两年,正是长本事的年纪,教得我啊学会好的东西得当宝,这这那那的都留着砸窑儿,没经历这段儿前,我都随手爱丢不留前几朝的物件,拿这些当个玩意儿做什么呀,管我喜欢这人不喜欢,哄我句好,我就送,自打过过穷出半文都不算穷的日子,我练成的火眼金睛,从前我不拿玩意儿当玩意儿,打那年起我是不拿他们当玩意儿,净白眼狼之流,直要等遇见你娘,同她成了亲,我变回良善人,愣她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耐不住我觉得值啊……从这里头你听出什么没?”
“您同娘鹣鲽情深?”
“愣是我白说一套啊,还得我说文解字剖析到你面前呢。”
“您愣不是也没听懂我不想明白说透的意思嘛。”
“你懂就好,用心在姑娘身上是好,用对了才是真好,用多了伤身,伤人心。”林爷从始属意的便是我。
“您且不必劝我,纵是侯家退出也轮不着我做主呀。”
“啧啧,还不你戏果嗅蜜朝三采四的轻浪样儿,你自个儿起新家开族谱,都叫不全人名吧,我都诚不放心有女儿能嫁你。”
“腌臜如我。”林春庭懒反驳。
“爹好好同你讲,你就翘起来,爹不着急嘛,你挑挑选选看,那金银不缺地位也有的,家里女眷就剩几位苍果,你是给人当丈夫呢还是孙子,你要同意我就能送你去,给我儿媳妇磕个头,嘱咐她好生待你甭难为你,喝汤喝药的时候呢,你一勺勺喂啊,人牙口松,仔细别烫着你媳妇儿……”
林其三分后天把式,七分得靠爹遗传,林伯父这贯口埋汰人的本事绝一无二啊。
“欸,你还捡着笑,是吧。”
“您让我去我就真去呗,我不介意。”
“诶~对,你是不介意,你受不住直接颠儿了,收拾的还得是你老子我……末了,我有一说一……”
“有七说七,有八说八,您爱数数,一数到万您乐意就成。”
“业障呐,”林爷扶不起他那阿斗的臭德行,耐着性子得继续,“你没本事叫你小妹妹喜欢,你老子也没这本事喊动你小妹妹进咱家,咱实在点儿,我替你寻了几门否了几门,想定下的有章贾两家,择其一,还没拿准,先敲敲你的钟,有不想的我不强求你。”
“章不会是章绪之吧。”
“舍她其谁,你还想抢那小肖媳妇儿啊。”
“那定贾家吧,我没意见。”
林爷怀疑儿子爽快里有诈,眼神狐疑。
“您放心,大白天没鬼,您定什么您做主,我这流程该走也走了,孩儿还乖否?”
儿子没闹脾气顺他心意,倒轮到他不确定,“再想想吧,不急。”
“听您的,咱不急,您又不紧着缺儿媳妇,现成的在呢。”
“哼,她可不聪明嘛,找个了傻的,这一段关系里仅能存一精明鬼,俩一样的人待一块儿净剩算计了,咱家是有本事的,出了俩,大傻二傻,大傻愣愣把人赔,二傻憨憨替人言,还漏了我这老傻,给她做嫁衣。”
父子俩争不出个所以然,儿子随意,父亲不称心,父亲反正是打定了主意让位给二子,睁眼闭眼他在外头摆弄起劲,二子倒也撑得起天,只是彼此留着遗憾,互相推说“你来接下我这班”,“我可还不想”。
林鹤如今年三,在他娘挺着肚子那年的腊尾,他祖母逝的,他爹得他姑奶奶报信,拖着他娘赶忙赶回,他爹磕破了几响头,他娘在外头候着,候了半宿,还是姑奶奶的外孙女出来请她快回去的。他祖父在祖母灵堂发愿,二子承继林氏训,因祖母病榻遗愿“让咱儿子去吧。”
“爹,上海崔的信。”几天前吴妈托嘱善送的信等到了外宅,才从春州少爷处交代给林爷。
内容吴妈哪清楚,善亦不敢多打听,春庭接去给的春州哥,转至林伯父手中。那年头不兜圈子绕半拉子递出消息,称不了“要紧的秘密”。
蒋生事情完不了,林家始终牵连,地底挖出的到底是人,是钱,怕是幼童通灵,早预晓了。
至于唐氏父子就落跑的“小夫妻”的施压,亦令林家难为。他俩不同林父子俩亲昵,唐老爷年少小富家庭,野心妄图在政治上,便部署往后,娶的当年顶头长官的女儿,想借老岳丈的东风步步青云,倒是时移世易灭了他想头,当初的衙门被撤,岳丈被牵连清算,难得他有退路接继家业,企图心强折磨人,可也算是逼自己一把的好事,成就他大富商贾的家底,发得财路子广且野,我不便多议。
唐老爷情场作为便是为他与唐锦程埋下的深雷,一哄而炸。他在岳丈倒台后便连同生意不顺发泄在内人身上,非打即骂,直至自个儿春风得意连娶几房无暇顾及才消停些,可内人温软小姐出身,哪禁得住这连番折腾,身伤连同郁结迸发一齐,不久便撒手人寰。唐锦程能不恨他爹嘛,可他要这份富贵为自己添妄为添自在,他就不能表现得太过,他瞧不上他爹的那套,可对女人不耐的坏脾气他倒耳濡目染得挺透彻的。
父子情分缘定于天,要不不生,要不谁都择不了。
上祖下辈荣辱与共,我有时真分不清几位相熟伯父同几位兄长是否真心拿过彼此当兄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