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早已因为魏宁的诛心言论而浮现出怒意的人，见到魏宁将那两株当阳草抛向人群后，顿时就炸开了锅。
有的人一面大声咳嗽，一面涨红着脸、趁咳嗽后的间隙破口大骂，对同伴也好，对魏宁也罢，言辞不可谓不犀利毒辣；有的人则一门心思盯着那两株腾空的当阳草，随即加入混乱的争夺当中，使得仅有的两株当阳草二变四、四变八……
直至成为碎渣。
在做这些的同时，他们似乎都忘了考虑魏宁到底可不可信这个问题。
而丢掉累赘后的魏宁轻轻松松，一个华丽的跳跃就上了祠堂的屋顶。
用不着他回首低头去看，聒噪的声响如同叽叽喳喳的鸟语，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明白现在的场景有多混乱，而又让他对此感到无比的厌烦。
也是从未有过的厌烦。
所以他没有再多停留片刻。
古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魏宁并不是真心想除掉这帮愚昧无知、没有感情的野蛮人，才去效仿这个故事。不过只是已经泯灭了搭救他们的念头，让自以为是的他们自生自灭而已。
有一点让他觉得很遗憾：他还有一句话得不到答案的话没有宣泄似的问出来：“那些老弱残幼活下去没有什么用，那你们这群疯狗一样的人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半斤八两。
落荒而逃，他飞快地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
或许是因为此前中过鼠妖的疫毒，现在身体有了免疫能力，致使他在这个充满疫毒的镇子里转悠了这么久，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至少他没有必要再停下来运气排毒、在这处不愿多留的小镇浪费宝贵的时间。
路过镇子北面的小树林时，他忽又停下了脚步。
当时的乱葬岗毫无意外地被那场大火烧个干净，连火势最后是怎么压下去的都不得而知。但在乱葬岗的原址上，还有少数几具腐败不堪的尸首相互枕藉着，看起来运送过来也有一段时日了。
魏宁突然想起“挫骨扬灰”的说法。
林忆疏说他们不把尸首都烧掉，是因为有很深的“入土为安”的观念。或许真如她的推测：在疫情才刚开始蔓延的时候，镇子里的人确实还很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在鼠疫源头没有得到解决的情况下，知道烧尸首是治标不治本的，就只是将这些殒命的同伴们弃尸荒野。经过后来那段走投无路的时间，他们在死亡的恐吓下备受折磨，于是由正常人变成了人性扭曲的疯子，谨慎而又恐惧死亡，以至于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或许，之前被大火烧掉的那些人是值得入土为安的；到现在还在为那两株当阳草争个你死我活的，才应该被挫骨扬灰。”
“又或许，所有的人都应该被挫骨扬灰。入土为安，不配……”
一阵微微的风从背后吹来，让魏宁从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恶念中骇然惊醒。他忙回过头去，一丈之外正站立着雕塑似的林忆疏。
“师父。”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面无表情的林忆疏，仿佛将镇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不是！”
“那你看清人性了吗？”
魏宁摇了摇头。
之所以当初在被林忆疏挫了锐气后，他还有搭救镇上百姓的念头，并且付诸了实践，就是因为当初他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时，终归还是有些许特立独行的好心人怜悯过他、温暖过他。
至少让他觉得，人世间还是有人存在的。
纵然这个世界上有很大一部分歹人都是死有余辜，甚至是值得欢欣鼓舞的，可若是要将那些无辜而且心地善良的人拉去陪葬，那可算不上是一桩什么好事情。
所以那时魏宁就在心里计较：自己对镇子上的居民谁好谁坏是不可能弄清楚的，他也不可能将所有他认为值得被救的人从人群中挑选出来，再选择救治。经过忍受内心的煎熬之后，他才被所谓的善意与笼统的怜悯所驱使，懵懂而又有些莽撞地选择了这条路。
眼下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段让魏宁对“善意”感到心灰意冷的经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虽然消磨掉了他仅存的善意，可那些善意终归只是些幼稚加天真的善意，对他的成长没有太多的帮助，相反，倒很可能在关键时候会成为他的累赘、将他推向火坑。
现在好了，泯灭掉这一部分的愚昧、对人性有了一个更加直观与深刻的了解，会让他在下一次做出类似的抉择之前，深思熟虑，且权衡利弊。
悲哀之外，皆大欢喜。
“‘人性’这个词讲得太广、太空泛啦，我不能以偏概全，也难以做出一个笼统性的概括。只是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顿了顿，魏宁忽然脑袋一抽，问林忆疏道：“师父，您当初救下我、又收我为徒，也是有自己的目的吧？”
被阴霾的情绪笼罩，他一时精神颓靡，连有些早已讲得明明白白的事情都没来得及想起来。
倒也算是他反应快，这个答案已经明明白白的问题才刚问出口，埋在深处的答案就像刺一样扎进了他心里：林忆疏是叫他去报仇来着。
大概是自己刚刚受了挫、急着需要宽慰，他才下意识地把林忆疏对他的好当成是她的善心吧。
嘿嘿，看来真是“利行天下”呀。
林忆疏盯着魏宁看了一眼，见到他问完话后那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就没有再给他重复的答案，转而说道：“人性……看懂了、看不懂，结果大同小异而已。懂了，你会心如死灰；不懂，它就只会阴魂不散地干扰你正常修行，你终归还是得摒弃它。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你那两年朝不保夕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让你尝到了这世间的炎凉冷暖。至少到目前为止，你做事情还像个任性妄为的小孩子！
“不过也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夕之间就能够长大的。我本以为至少经历了囹圄之祸后，你会有所领悟，现在想想，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说到最后，魏宁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不明所以的怅然。
他想，可能真是自己让她失望了。
不自觉的自我反思中，他很清楚之前促使自己下定决心、要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进行第二次通脉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尽快除掉鼠妖、救下镇子里的无辜百姓；二是努力提高自己的修为，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现在第一个原因已然作废。
无论镇子里的好人还是坏人、该死的人还是无辜的人，是生是死，他都不想再牵动任何情绪；更何况，鼠妖现在已经被银环蛇一口吞掉，他的修为再怎么高深，在这件事情上都不会再有用武之地。
至于第二个原因，原本就是督促他奋力前行的主要因素。在第一个因素彻底失去作用之后，更是成为了他几近全部的动力。
握紧自己的小拳头，魏宁借助这一次心寒带给他的刺激，自认为，有必要做一些适当的改变了。
不然，会辜负这些宝贵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