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最后这句话说的极其的轻糜，我费了很大的耳力才得以听清她所说的。
我轻轻的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问她：“姑姑，你又想他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
窗外的天色迅速的阴暗下来，风卷着云雾在千峰之中翻滚，山雨欲来，百木成寂，山上山下一片宁静。
我端了一杯茶进来，递到她面前，轻轻的问她：“他离开你，有多久了？”
她接过茶，喝了一口，缓缓放下，“一个前世，一个今生，你觉得呢？”
“很久了吧！”我笑了笑，说道：“姑姑，心儿虽然不太聪慧，但也不笨，我想，姑姑应该是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对姑姑来说非常的重要，这些年我虽然长进不大，但自觉得也应该能帮上姑姑一些……”
姑姑听了我这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似乎我花了很大勇气才说出来的话对她来说毫无紧要，拿出一副打趣的模样瞧着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摇头，语气很诚恳的说道：“无论姑姑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我都会站在姑姑这边，心儿一生孤苦，只有姑姑待我如亲人，这个世界上除了姑姑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我想，姑姑也是这样的吧，你说过的，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她定定的看着我，脸上再无半分打趣的模样，茶杯在她手中翻来覆去的转着，“对啊，相依为命……”
她忽然又看向我，眸光十分的平静却深邃，“如果你帮我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你会失去我，你还会帮我吗？”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想了想，如果我帮她做的这件事情，是把她送向死亡，我会不会帮她？
想了很久，我问她：“姑姑，你为什么眼神里总是带着悲伤，是因为痛苦还是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因为失去，也因为宿命，还因为想逃而不能逃……”
“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姑姑。”我说道：“这些东西困住了你，你所求的是一场彻底的解脱吧，如果这件事情能让你从以往的痛苦里走出来，如果做完了这件事情我真的会失去你，我想，心儿还是会帮你的。”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在乎我，而我也在乎你，我将你看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痛苦和无奈吞没了你，如果我能帮你从这里面走出来，对心儿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我真真的帮到了你，帮到了我在乎的人。”
“你如此看重我，你可知道，对你来说失去我，就失去了全部？你不怕生命里的形单影只和如影随形的孤独？”
“不怕。”我十分的认真，或许这是我头一回如此认真，但我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人生有很多事并不是因为你不得不去做才会去做，这不是出于无奈和无法选择，我是有选择的，而我选择了这样做，无论后果将是怎样，对我来说都是好的，因为我相信我自己，也真真切切的帮到了姑姑，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为今日选择帮助了你而感到后悔，因为我确确实实的让我失去了你，但我想到这对姑姑来说是解脱，是抛掉了姑姑生命换来的解脱，那所谓的后悔，以及失去姑姑之后带来的如影随行的孤独，都会变成一种值得。”
她瞧着我，很认真的打量着我，眼神之中那如亘古一般的平静和深邃并没有因为我这么一番掏心底的话而有任何的变化。
还有什么能改变她呢？连这样的话都打动不了她吗？她的心究竟沉到了什么地步？难道真的是死了吗？
也许吧，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是没有光的。
就这样彼此沉默，沉默了很久，姑姑才说了话:“我要帮秦国，得到这个天下。”
她的声音自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的感情，任何的起伏。
“这很难。”她说:“但我没有选择，你是自由的，这种东西在这样的世道里太珍贵了，你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走到太阳底下，该没有忧愁的活着，才对得起你以往受过的磨难，心儿，你说对不对？”
我点头，“姑姑说的没有错，谁都想在太阳底下明媚的活着，心儿也很想，但我知道，当我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头顶的阴霾是姑姑为我驱散的，风雨是姑姑为我抗的，我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姑姑为我铺就的，当你为我挡住一切阴霾风雨的时候，姑姑，心儿的心，也是会疼的，相依为命该不是这样，同风同雨，才叫相依为命，对不对？”
姑姑不再说话了，山里的风大了起来，穿过窗户，吹得她一头长发都飘了起来，美得如一张画。
“我还能说什么呢？”她看着外面的天，那些在风里飘摇的树，轻声道:“我曾经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我，眼睁睁的送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的心是平静的，平静得如同现在一样，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希望我做的，我们什么都没做，都很默契的成全了彼此……”
我道:“可我知道，如果我也会有那么一天，姑姑一定会不惜一切的救我。”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我说:“因为我与他不同，心儿并非是姬澈，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同，姑姑的对待必然也会不同，这点自信，心儿还是有的。”
夜里，下起了雨，雨并不大，但风不小，棚子挡风不好，一盏油灯在风里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熄。
棚子里的灯油并不富裕，以往这个时候早已熄了，但是今日我们谁都没有去弄熄它，姑姑也没有要我去熄灯的举动，我们都很默契的任由它这样燃着，任由它在风里来回摇曳。
雨拍在棚子上，声音淅淅沥沥，敲着我起伏不定的心，入不了梦……
我躺在藤床上，问姑姑:“姑姑，你睡了么？”
“没。”她的声音依然那样轻，但我听的出来，她又在想那个人了。
“能睡着吗？”
“还好，困了自然就能睡着了。”
“哦……”
我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的痛苦是我理解不了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伤心，任何的伤心都是有理由的，只是我不懂她伤心的理由罢了……
第二天的时候，雨还在下，但是风已经小了，我从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天上正下着毛毛雨，雨如细沙，落在脸上有点凉。
巍峨群山被雾气所笼，视野一片朦胧不清，青松古树被雨水洗得十分的干净，透着一种如墨般的绿，山是青的，泛着森冷幽暗的光，云雾慵懒的飘在天地间，一幅美到极致的水墨江山。
棚子外的石桌上积了一滩水，上了一层桐油的樟木茶杯上落满了雨水，看上去犹如珍珠。
我站在绝壁之处俯瞰着山下的一切，耕牛在田里劳作，带着蓑衣斗笠的老农正在插秧，隔着群山雾霭，菲菲烟雨，一切都犹如身在画中。
许扬他们应该离开了这里吧，我看着山下，想起这件事，不知道被他们带走的那颗帝玺，会在九州列国之间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这场雨是否真的会像姑姑所说希望的那样，将染遍了每一寸山河的血都冲洗干净？
以前的我不会想这些，那个时候，我只想着如何在别人的脚底下活下去，而现在的我与之前而言，已经大有不同，遇到了姑姑，我开始了我不一样的人生，我想让它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不同，变得有意义，有血有肉。
昨晚，我想了很多东西，想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帮姑姑，那么我可能会做很多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也许我会用禹苍割断别人的脖子，也许我的双手会沾满鲜血，也或许我会死在这条路上。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想这些，想我以后可能会经历的种种，但我发现我无论怎样去想，这些都将会是我要面对的。
既然无法避免，那便自能接受，这不是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雨断断续续，连着下了好几天也没晴，倒将山里的空气浸得十分的清新，这几日，姑姑很少对我说话了，我知道为什么，她是在说服自己，当她怀里揣着心事的时候，话就会变得特别的少。
她没对我说起她有什么计划，但我看得出来，在许扬还未来找我们之前，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那一天，雨停了，但天依然很阴沉，黑云压在头顶，没有风。
我们坐在棚子外的石桌上泡茶，以前这种活都是由我来的，我泡茶的手艺是姑姑教的，火候也把握得很好，姑姑也很喜欢我为她泡的茶，但是今天，姑姑却为我泡起了茶。
“过段时间，我想让你替我去办一件事。”姑姑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对我说道。
我接过来，问道：“可跟姑姑要办的事情有关？”
她点头。
我笑了起来，她终究还是说服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