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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繁华梦冢

一九一九年 上海 周公馆

“周家这个老混蛋到底有多少钱,整日声色犬马办舞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周老头起于黑道,又是个混不吝,衣着光鲜家资丰厚却毫不避讳自己当初落魄时修来的匪气,还妄图与杜家、黎家攀上关系,纵观整个十里洋场的商界,唯他家出身最为微妙。”

“算什么!当年没周家少爷帮他收拾帮派,没准现在还在赌场求爷爷告奶奶四处躲债过日子呢。”

“听说,那时候为了躲债,把娘们的钱都拿出来赌,周家太太的嫁妆早被他偷光了。”

“后来呢,周太太去了哪里?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周家有太太出现?”

“她?早被周老头活活气死了,所以周大少爷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呢,八成心里还恨着周老头呢!”

“嘘,别说了,人来了。”

几名富商打扮的宾客见大家簇拥着今日东道主走过来,心虚的各自作鸟兽散,周鸣昌得意洋洋手挽着高挑的青萍沿织锦长毯步入人群,他端起高脚杯与熟友生客们碰杯嬉笑,对他有求的人多是笑脸恭维着,哪有一个胆敢露出鄙夷的态度。

两人随着人流簇拥走到大厅中央舞池,金碧辉煌的水晶灯照耀在周鸣昌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当年落魄时的模样,如今的他已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表面上专做码头进出口货品的贸易生意,暗地里也兼职鸦片、走私古董之类的买卖,更与法国人做了好搭档,各取所需。

周鸣昌为人虽然名声有瑕,却耐不住总有人需求其放条生路不惜昧心恭维,先前一干人等厌恶的嘴脸也因见了他霸气的神态自然而然变得谄媚软弱许多,满腹的非议也只能顺着嘴嚼了,再不甘愿的吞下去。没有人会愚蠢到当着面和周家作对,即便不想给周鸣昌脸面,也要忌惮一些周霆琛这个心狠手辣的青龙堂堂主。

“你们说,今天她漂亮不漂亮?”周鸣昌得意忘形,伸手将自己身边穿裹身真丝绒暗红旗袍的青萍拉过来,在众人面前风情的转上一圈,倒在周明昌怀里。

众人自然恭敬着追捧:“青萍小姐的容貌自然是天上有,人间无的。”

周鸣昌放声朗笑,将青萍紧紧搂在怀里,在青萍脸蛋上狠狠啄了一口:“我就爱她这副没骨头的媚样子,真是让人都能酥到骨头里去。”

青萍羞涩的推了推他又假意躲了两躲,继而再次投在周鸣昌怀中:“老爷不许再说了,再说,青萍可是要生气了。”

见她如此羞媚,周鸣昌更是心花怒放,拉着她连连咂嘴:“看看,看看,真他妈的酥到骨头里,也不枉费老子用了两万块大洋跟金夫人买过来,真值了。”

一句话,众人顿时在心中鄙夷嗤笑,面上并不说什么,心中也大约知晓了青萍的卑贱出身。

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金夫人本是为有钱人豢养金丝雀的风月老手,专门喜欢四处寻了漂亮的女孩子再调教成贵妇模样送到军政要人、门阀世家之中做小妾,因人脉四通八达而名噪一时,常听人说,任意一家显要身边若是没有养上一只金夫人调教出的金丝雀,便是身份也要跌上几分的。

此话固然有些夸张,但足以知青萍能从金夫人手中转送周鸣昌,必是有极大不为人知的床上本事。众宾客眼中巴巴盯着青萍傲人的曲线,心中溢满遐思,嘴上偏还做正人君子模样:“周老爷果然是好眼光,青萍小姐在上海滩绝对算得上是万花魁首了。”

话语未落,门外佟佳鸿仕与夫人一同进来,佣人看过名帖立即为两人带路,周鸣昌朗声大笑,被佣人提醒才不耐回头向左右围观的人指道:“哎呦,咱们的皇亲国戚来了,赶紧麻利点儿跟我去觐见内阁大学士。”

说罢周鸣昌似笑非笑的率先迎上,走到佟家夫妇面前还故作满清行礼的姿态半蹲下:“佟大人吉祥!”

一句话完毕,众人哈哈大笑,目光里皆是嘲讽。满清皇族如今已经纷纷改姓夹着尾巴四散奔逃,在上海滩,最为人所不齿的也就是那些自诩皇亲国戚的八旗子弟了。

佟佳鸿仕对周鸣昌的出身向来鄙夷,今日来此也是因有要事需求实在抹不开脸面,他勉强露了露笑容:“周兄说笑了,佟某愧不敢当。”

周鸣昌直起腰挽了挽袖子一摆手,拉住佟佳鸿仕的手腕,“佟兄何时变得如此客气了?对了,不是说令嫒也跟着回上海了,怎么不见人呢?”

那拉氏跟在丈夫身后冷冷回答周明昌的问题:“毓婉身份不适这样的场合,已经先行回佟苑休息去了。”

听见那拉氏说到身份,被戳痛心中事的周鸣昌一皱眉:“我还想见见令嫒呢,说起令嫒,和犬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当年他们俩那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咱们这些做父母的,谁又能想到呢……”

一句暧昧露骨至极的话,惹得那拉氏脸色苍白,毓婉闺阁名誉就悬在周鸣昌嘴唇之间,顷刻就能毁于一旦。今日所来之人都是上海滩有名的显贵,若被周鸣昌如此落实污秽了名声,怕是毓婉坐在家中,与人私通的放荡罪名也会传遍十里洋场了。见周围人皆强压着笑容,仿佛都已经笃定毓婉和周家少爷有过暧昧了,那拉氏更是心中焦急,周鸣昌意图甚是明显,今日他与佟家必须拴绑在一起,取自家最缺少的家族根基,也是要给佟家最大的难堪。

按耐不住的那拉氏顿时愤愤还击:“周老爷果然是贵人忘事,当年若非令公子搭救,小女确实无法生还,只是那年毓婉不过八岁,说什么与令公子有情愫渊源怕是也不可能的。至于当年令公子的救助,我家老爷已经以百两银票酬谢他的义举了。”

其他人随即顿悟内里缘由,开始窃窃发笑。能以银票酬谢打发了周家父子,必然是暗指彼时周鸣昌最为落魄,甚至不惜向佟家索要银钱了事。那拉氏几句话分明点示周鸣昌最好守些规矩,否则闹将起来,谁家都难免当众丢脸。

周鸣昌脸色铁青:“佟夫人,就算当年他们年少无知,今天也都长大了些,不如,咱们顺水推舟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佟佳鸿仕对此事自然百般不愿,但又没办法当众推脱。今日前来,他确实有事要求周鸣昌,求人又能如何仰面呢。

短短十年光景,宣统退位,共和失败,在旗世家无不改姓换名只求安稳顺命。五月初,京城闹了一次学生游行,专是为了抗议签约日本议和,当局政府将事情推诿给退居后宫的小皇帝,在京城的满清世家更是因此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敦儒贝勒偕同全家已难自保准备逃往热河,失去庇佑的佟佳鸿仕只得灰头土脸带着家眷重归上海。奈何今日上海滩已不是他做外事专员时的天下,佟家老宅子年久失修被损毁的严重,初来乍到没有人乘荫庇佑的佟佳鸿仕想养活一家人更是艰难,他托人千方百计的探听到当今上海滩响当当的实业家周鸣昌,正是当年救出毓婉的断指少年的亲生父亲,求告之心顿时萎了许多。

佟佳鸿仕沉吟半晌才客套的笑了笑:“如今是新民主,新天地,新思想,儿女亲事也由他们自己做主才是,弟此次携妻儿从京城来,一路上也看了不少新鲜的事物,京城里的学生现在都是要求进步自主的,小女在京城读书这么多年,她的心事咱们做父母的也不甚清楚……”他还想再推诿下去,忽然话音被人打断:“周堂主,既然有好媳妇人选,倒不妨也让咱们开开眼界,如何?”

佟佳鸿仕随声音抬眼看去,进来一位眉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只见来人身着长袍马褂却配以大不列颠的马蹄怀表挂在衣襟上,手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上明晃晃刻了一个湉字,似乎是光绪帝钦赐的宝物。

那中年男子朝佟佳鸿仕微微一笑:“若是真有好媳妇,我也想为我们家允唐抢一个呢。”

在场众人自然没有人将此玩笑话当真,佟佳鸿仕心中颇为感谢此人为自己打圆场,连忙向前抱拳,对方立即阻拦他施礼:“佟大人,久违了,杜某当初还拜访过佟苑呢。”

佟佳鸿仕当下羞愧摆手摇头:“当日杜老爷来佟苑询问出关贸易问题,佟某因为琐事并未帮上什么忙,实在心存愧疚。”

“倒也不怪佟大人,佟大人那时贵人事忙,如今能见杜某已经是荣幸之至了。”杜瑞达微微一笑将两人尴尬放过,并没有顺势对周鸣昌说上半语一言。

见杜瑞达如此豁达,佟佳鸿仕越发脸皮涨得青紫,连连惭愧低头不肯言语。

当年杜家建立申城第一家纺织工厂,所产洋布需远销南洋。杜瑞达为拓开出口限令请示当时主管外事的佟佳鸿仕,佟佳鸿仕因他生意尚小,货物出口流量少并不以为意,又听说杜家来人并没有带银两贿赂,便派人将杜瑞达轰了出去,杜瑞达并不甘心,天天到佟苑门口等待佟佳鸿仕出门,佟佳鸿仕整整躲了一个月不与他会商,最终杜瑞达还是将纱布折价内销才算弥补了损失。如今风水轮流转,反倒变成他低三下四需杜瑞达帮忙解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佟佳鸿仕腰又弯了些,心中难堪异常。

周鸣昌见两人相识,似有联合之意,脸色也略微难看,恰好乐队奏响音乐,灯光渐渐黯淡下来,周鸣昌与青萍两人起身走到舞池当中领舞,其他夫妇也有随之入内,唯独佟佳鸿仕与杜瑞达忙于自家大事只是交谈,并没有带夫人前去跳舞。

对此,那拉氏并不介意。因为她知,此次与丈夫来周公馆求助,必然需靠上一棵大树,不是周家,那么杜家也好。

门口又有几人徐步而入,见内里舞会已经开始,为首之人在舞池外清脆击掌示意周鸣昌回头,周鸣昌回头见到来人推开青萍走过去,周鸣昌身后手下也簇拥着跟随而上,周鸣昌与来人互相鞠躬施礼后,两人一同沿回转楼梯迅速上楼进入密室,咣当一声将密室门锁上,不知又谈了一项怎样损人利己的勾当。

佟佳鸿仕望着那人背影似有些熟悉。杜瑞达明白他心中所想,小声说道:“那是黎广德,专事海业,当年也曾经与大人来往过,最近海防放松,他家生意突飞猛进,若是佟大人想恢复佟家往日辉煌,不妨多多接近他。”

佟佳鸿仕颌首答应,目光却片刻不肯离开杜瑞达手上的玉扳指,其实眼前几大家族算规模都比不得杜家生意的人脉来往,如今杜家生意横跨洋行、工厂、出口贸易几大实业,稳坐上海滩实业家第一把交椅,谁能真正与之抗衡?

这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树。

只不过想凭借落势的佟家靠近杜家,堪比登天。佟佳鸿仕若有所思,原本端起的酒杯又觉得那来自法兰西的葡萄酒嘬在嘴里实在没有滋味,只好轻轻放回圆几上。

金百合歌舞厅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大厅内灯光昏暗,靡靡音乐随着大门开启关闭时断时续,运气好的,还能从开启的瞬间看见其中当红的舞女们与宾客贴着脸颊声声嬉笑。金百合门外却蹲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正在四处追赶黄包车乞讨。

小胖和大头从里面灰头土脸的被打手摔出来,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笨手粗脚的从泥水里爬起来,打手摔开两人后又瞬间关拢大门,生怕这些穷鬼们占了半分春光。

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门内鬼叫:“妈妈的,老子没钱就不能过来看两眼过瘾?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头看小胖一脸的黑泥抑不住的哈哈大笑:“瞧你那穷酸样,我不让你去你非去,这下好了,让人打了吧,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听见大头在自己面前装大辈,小胖顿时恼羞成怒,当即追着大头挥舞了拳头就要打,大头扛不住小胖猛烈进攻只能抱头鼠窜。忽然,金百合歌舞厅的大门再度打开,十几名侍者恭恭敬敬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辆奥斯汀黑色小汽车,点头哈腰的向车内的人赔笑:“先生慢走,希望您再次光临。”

车内有人从车窗上撒了一把大洋,大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侍者们蜂拥蹲抢了起来。

大头瞥见那人的背影愣住一动不动。没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脚,大头捂住自己屁股大叫:“哎呦,干吗踹我?”

小胖探头探脑顺着大头的视线看去:“你看什么呢?”

大头一边摇头一边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听说有大人物伸出脖子跳脚望过去,但只看见一辆黑车正向他们疾驰而来,车灯晃得他赶紧捂住眼睛:“谁啊,晃死我了!”

大头哼了声,瞪了他一眼:“青龙堂的周霆琛啊,我听说他十年前跟我们一样是穷光蛋,后来投靠了青龙堂做了什么香主,三年前去洪门为青龙堂老堂主报仇险些被打死,结果现在又活蹦乱跳回来了,可见福气有多大命就有多大。”

小胖不知道周霆琛是谁,但看大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扒着大头的肩膀:“是吗,你没认错?”

大头肯定的点点头:“绝对没认错,上次我在周家抢善粥时候还见过他。”

“那跟咱有什么关系?咱们俩穷的只剩下草鞋了。”小胖抬了自己穿着草鞋的脚,结果草鞋的底子啪嗒一下掉在地面上,他抬起露出脚底板的鞋子叹气:“完了,现在连草鞋都没了。”

大头望着黑色汽车驶离的方向若有所思,小声嘀咕:“我觉得,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十年过去,眼前的佟苑似乎和印象中的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各类花卉依然围绕在长廊外,绚烂的迎着夜风摇摆,间或有两声蝉鸣夹杂在炎热的夏夜里。佟毓婉在门口望着佟苑的字匾怔住脚步,感受月色拂照下的故园。

佟苑落款是旻巽。是父亲的表字。

辛亥革命以后,在旗的皇室们都改了习俗,小皇帝被政府内阁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缩在紫禁城里不露面,几大正镶黄旗的老姓纷纷为了避祸改了姓氏,阿玛额娘之类的称呼也随着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称父亲母亲。

似乎从佟家老小回到京城开始,一切都已改变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受尽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热讽。原本准备赴任的父亲官帖还没递上去,宣统皇帝就已经退位,隆裕太后又随之薨逝殡天,闹哄哄一场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潦草落幕。

正镶黄旗有官爵的,勉强还能关起门来度日,似父亲这般根基不深上京只为求官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讨生活。若非舅父开口驱逐,他们一家还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从车上跳下来,见毓婉出神,摆摆手轻轻唤她:“小姐,你在看什么?”

毓婉徐徐站到台阶上,回头对素兮笑笑:“只是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已然十年过去了,家的模样居然一点都没变。”

素兮仔细打量一下四周墙壁摇摇头:“还是变了,墙都断裂了,还有周边以前的熟悉的邻里邻居也都换了样子。”

夜风拂动毓婉垂在胸前的发辫,她昂首不语,似乎被素兮的话触动了心事。素兮见小姐不说话,便协助佟福张罗佣人一起慢慢往宅子里搬东西。

毓婉站在佟苑门口风劲吹透衣衫,全身有些发冷了,正犹豫是否要入内休息。父亲母亲去了周公馆还未归来,她想等他们归来,虽然父亲并没有对她说为何要去周公馆,但她心里隐约也知道,家里的窘境迫使父母不得不在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巴巴跑去求助。

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驶过佟苑,灯光透过一路延伸至大门的回廊直射佟苑内里草木浓荫,车子被来往的佣人挡住了去路渐渐放慢了速度,车灯凝聚成一点落在前方,司机不耐烦的按了按喇叭。佟福见状连忙让在路边忙碌的佣人纷纷避让:“都让开点,小心让车碰了东西。”佣人们得令闪身让出一条路来。

黑车从众人身边极慢溜过,月色在车身上划过一道银光,车内深坐的周霆琛从怀中掏出香烟,低头按下打火机,幽蓝色的火焰腾的亮起,他没有将火焰靠近香烟,人定定望着车窗外,视线穿过车窗外忙碌的众人正落在佟苑门口的纤瘦的背影上。

素兮气喘吁吁跑过来问毓婉:“小姐,说是老爷太太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听说上海也是乱得很,闹学潮的学生还围攻了日本领事馆,咱们搬完东西就把大门上锁,等老爷回来再打开。”

霆琛听见素兮的声音,深邃的双眼微微眯起,手指间的火苗还泛着红突突跳动着,一没留神险些烧到他的拇指,他闪了一下手,戴着皮手套的小拇指狠狠按在打火机上,手套指尖部分空荡荡的折下去,那半只手指早已不知去向。

毓婉无奈的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就进去。”说罢,她似乎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自己的目光,抬起头张望,正看见那辆黑色车子窗户里闪过的红色火光正照映着熟悉面孔,她略有些迟疑:“那不是……”

再错身,火光已经熄灭,根本看不清车内人的容貌,毓婉不敢置信的摇摇头:“看来是我认错了。”虽然隐约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态却天差地别。一个是温暖体贴,一个是冷傲阴沉,车内的人必定不是他。

素兮搀扶毓婉一并走入内宅,背后那辆黑色的车子也慢慢驶离,周霆琛的视线木然从车窗外收回,又重新恢复冰冷,不自觉的随口问道:“佟家又回来了?”

司机好奇为什么周霆琛会问起佟家的事:“堂主,你认识佟大学士?”

周霆琛愣住,随即恢复冰冷面容,将已经熄灭的打火机又重新按下靠近香烟,他狠狠吸上一口再回答,“不认识。”

下课铃声响起,毓婉第一个背着画板从教室里走出来,身后蹑手蹑脚跟出黎雪梅和邓流芳,邓流芳悄悄的拍了一下毓婉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两个人立即蹲在一旁灌木丛里躲藏起来。

佟毓婉受惊回头还是看见她们,拿起手上绘图卷筒一人头上敲一下:“你们两个促狭鬼,又来捉弄我。”

黎雪梅见又被毓婉当场抓包,哀声叹气从树丛中钻出来:“唉,我都怀疑是不是你背后也长了一对眼睛,怎么能每次都猜的那么准?”

佟毓婉无奈笑笑:“谁让你们也不跑远点,我每次一回头就能看见你们两个一大一小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还能抓不住?”

邓流芳搂着佟毓婉的肩膀摇头晃脑的回道:“非也非也,哪是我们不跑远点,实在是黎大美女体娇身弱,耐不得操劳,我也不忍心让大美人跟着我辛苦来回奔跑不是?”

黎雪梅点邓流芳的脑门:“就你嘴滑,你什么时候你能学学毓婉有她一半沉稳,咱们教员都要感谢天父了。毓婉,你不知道,上次教员让咱们画个鹦鹉,结果流芳比鹦鹉还闹上十分,叽叽喳喳闹死个人。”

邓流芳提起此事还分外得意,笑眯眯的频频摆手:“两位大美女,小女可是甘心给你们当陪衬的。你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的眼睛哪个不是落在你们俩身上,我这小小绿叶就不抢你们风头,只能故作蜡炬成灰泪始干了。”

佟毓婉拉过黎雪梅:“看看,看看,她这张嘴巴对付我们两个绰绰有余,我只求天父让她赶紧找一个能管住的男人嫁了,一辈子也说不了咱们。”

邓流芳有些动气:“我就听不得别人提嫁人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佟毓婉,看我怎么罚你!”邓流芳伸出双手开始挠佟毓婉的痒,黎雪梅上前出手帮忙,邓流芳又转过身袭击她。三个人顿时打闹成一团,一时间脸红,气喘,鬓发被揉弄得乱蓬蓬,三人停住手看了彼此狼狈的模样,终忍不住撑住腰大笑。

三人正在笑着,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佟毓婉。”

邓流芳停住动作,毓婉还想袭击她,邓流芳立即朝她撅嘴,毓婉回头发现教员彭文霖正站在自己身后,温文尔雅的样貌略带腼腆的笑容。

毓婉又恢复以往平静姿态,恭敬的鞠躬:“彭教员,您有事?”

彭文霖见到毓婉因为打闹脸庞涨红,额头微微有汗意渗出,心头一动脸也不由得涨红了,他声音极低,微微笑笑:“也没什么事,我看见校门口你家有车来接你了,赶紧回去吧,别耽误回家练画。”

毓婉柔顺的点点头,“谢谢彭教员。”她暗自吐吐舌头,回身背着画板拉着邓流芳和黎雪梅笑着跑开,留得彭文霖站在风里痴痴望着她背影怔怔发呆。

圣约翰院从校长到学生无不知道毓婉家身世,偏她的容貌才情又是数一数二的,整日想向毓婉表达心意的男学生、男教员在圣约翰院中并不在少数,奈何大家彼此心中都清楚明白,他们任意一人都不会有资格与佟毓婉攀上瓜葛。因此,有心者虽多,佟毓婉却是一个也不知道的。

毓婉在校门口看见自家司机早早打开车门,站在那儿迎接。她快乐的迈步上车,又回头朝邓流芳和黎雪梅摆手,“再见了,明天早点来!”

邓流芳和黎雪梅也一同抱着画板朝她摆手再见:“路上小心,再见!”

佟家的车子一溜烟尘消失在墙角拐弯处,邓流芳眺望感叹道:“佟家虽然有些落魄了,但外面的架子还在。我真羡慕毓婉的家世啊,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家也不错”。

黎雪梅望着佟毓婉的背影出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有什么不错的,各家有各家的苦罢了。”

邓流芳见她怔怔,想起自己听说黎家最近家况也有些问题:“雪梅,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黎雪梅回过神,尴尬的背好画板,她不肯刻意迎视邓流芳的探究,满不在乎的回答:“没什么,我家里很好,咱们各自回家吧。”

邓流芳颌首应声,两人各自由保姆带了坐上黄包车向相反方向跑去。

身着荔红洋绉纱旗袍的黎美龄抚弄着刚刚做好的发卷惬意的走进黎家客厅,见两个妹妹黎明珠和黎雪梅正围在圆桌旁玩围棋也凑过来看了两眼。黎雪梅见大姐回来了高兴的跳起来:“大姐,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徐妈妈可没做你爱吃的赛螃蟹。”

黎美龄抬头瞥了一眼母亲,黎母正带着花镜拿着手中的绣线往针鼻子里穿,似乎并不在意黎美龄的归来,黎美龄强压下心中怨气把手袋扔在贵妃椅上,疲惫的坐下将高跟鞋甩到一旁,点手指旁边的丫鬟给自己捶背:“我这也是没办法,眼下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单是你姐夫手头的订单就让我们忙个够呛的,真希望有人能多借我一双手,一双眼,省得一天到晚活得这么累。”

黎母透过老花镜看了看大女儿的样子冷笑:“杜家刚开始拿你当回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黎美龄得意:“我怎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们现在是真的重用允威和我,如今老二允唐还小,生意和家事都是我和允威在忙,老爷子能不看重我们吗?只要我们多做些,早晚都是我们的。”

黎母冷哼一声,接过明珠穿好的针线又开始不停绣起来:“那是杜家二少爷还没娶亲。要是人家娶亲了,随便找个门阀世家的女儿接进门,你当家婆的位置就未必能保得住。”

黎美龄被母亲指到心底痛被气得浑身乱颤,明珠见状忙用言语替大姐宽慰:“倒也不是那么讲,如果杜家二少爷娶来的媳妇和姐姐一条心不就行了?”

黎母将绣花针往绣绷上一插,摘掉老花镜揉揉眼睛:“怎么可能?自古正房和妾就没有能和睦相处的。大老婆的儿子和小老婆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同穿一条裤子?”

觉得自己再忍不下去的黎美龄不耐烦站起来,径直走到黎母面前:“够了,别天天大老婆长小老婆短的,知道允威是小老婆的儿子您和父亲还把我嫁过去?说到底还不是您和父亲觊觎人家杜家的财产,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如今我听你们的话嫁过去了,万不容易才过得顺心点,你们又在我面前挑这儿挑那儿的,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没个长性?是不是要我把杜家都搬回来给你们才甘心?”

见母亲和大姐僵持在一起,明珠赶紧站起来给大姐和母亲劝架:“大姐,你也知道,娘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何必真跟娘动气呢?”

黎美龄为人向来刚强容不得别人说自己痛处,被黎母将了几句早已挂不住脸面想要将心中委屈发泄出来,又被二妹劝说更觉得尴尬,抽泣着蹭了花了妆的眼泪唠唠叨叨:“还怪我跟她动气?至小,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比得过你和三妹?黎家家产来日也都归大弟弟绍峰所有,本就与咱们几个姐妹无关。我不过是念着娘家的好处常回来看看,可每次到家,母亲哪有一次给过我好脸色?每次都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小老婆长小老婆短,耳朵快要磨出茧子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嫁的是小老婆生的男人!小老婆生的孩子那般不好,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嫁!”

黎明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从小她就知道娘偏心偏得厉害,大哥绍峰多得些,幼妹雪梅多爱些,反是大姐和自己向来是吃亏时候多受用时候少,她的脾气向来温和,也只有大姐敢跟偏心的爹娘哭闹挣回点面子,她从来都是自己吞了眼泪不敢说的。思及至此明珠喃喃了半日才说:“娘不也是为你好。”

黎美龄越想越觉得委屈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为我好,还是存心恶心我,她自己心里清楚。”

明珠掏了手帕为大姐擦眼泪,美龄扭过头就是不肯相就。

雪梅坐在围棋前看见大姐二姐这一出好戏,憋不住噗嗤笑出来。

黎美龄懊恼:“雪梅,你笑什么呢?在看我笑话是不是?你信不信我揭了你的皮!”

黎雪梅可不敢得罪这位刀子嘴刀子心的大姐,她连忙摆手说:“天父保佑,雪梅当然不敢,只是我在想,大姐还不如把二姐嫁给杜家二少爷,你们姐妹俩不就把杜家的产业全部囊获手中了?”

黎美龄和黎明珠对视愣住,这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但与此同时两人心里也都知道,将明珠嫁给杜家老二几乎不可能。不过两人还是随即一起破涕为笑回头指着雪梅骂道:“就你鬼花样多!要嫁也是嫁你!”,很快姐妹三人又扭在一团取笑了。

唯独黎母,停了手上的针脚,有些出神。

杜家大太太凌宝珠每日晚饭时必须要先供奉佛祖用餐才能自己用饭。此事需由姨太太翠琳陪同净手递盘铺蒲团,一干佣人皆不让插手。天长日久的,大家也懂得此时正是凌宝珠端太太架子收拾翠琳姨太太的的好时机,也就当真不再靠前,随她肆无忌惮如何去折腾。

姨太太翠琳固然心中多有不满怨怼,但碍于凌宝珠正室的身份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能认小伏低做些奴婢才该做的事,背后也没少偷着抹些委屈的眼泪。

凌宝珠跪倒在佛像面前虔诚叩首嘴里念叨有声:“佛祖保佑,保佑我们杜家一家大小平安,允唐能够早日结婚生子,老爷身体康健,家业长久。”

翠琳垂首站立一旁不敢擅自言语,少于动弹便心思有些恍惚,礼毕凌宝珠想要起身手臂伸了片刻见没人来接心中不悦,侧脸紧皱了眉头:“昨晚老爷在你房里睡得晚了?怎么这么没有精神?”

老爷夜宿哪里是凌宝珠最为介怀的,尝过苦头的翠琳连忙满脸赔笑:“大姐,老爷昨晚没有在我房里睡,是在书房睡的。”

“你怎么能让老爷在书房里睡?”不解释还好,听罢解释凌宝珠更怒视翠琳。翠琳见她动怒赶紧为自己辩解:“老爷说他喜欢清静,昨夜又要审阅和法国人的合约,所以叫佣人在书房给他准备了床铺。”

听得是老爷不愿与翠琳同房,凌宝珠神态缓和许多:“哦,既然是老爷自己愿意这样准备的,那也没什么。以后你也要多上些心才是,别以为允威如今掌管点事,你就可以坐着当闲事太太了。我一个人照顾这么一大家子,哪里顾得上许多?你再不帮衬点,可不就是故意要拆老爷的台吗?”

翠琳敬畏的低下头,“是,大姐,我以后一定多加留心。”

凌宝珠冷冷哼了:“光见你嘴上答应的痛快,老爷这么多年算是白疼你们母子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凌宝珠甩开翠琳的手搭住站在一边容妈的胳膊,仰脸走出佛堂,待她不见了身影,翠琳才敢黑了脸狠狠剜上一眼,将手帕硬生生塞回衣襟里扭了出去。

杜家一日三餐最为讲究晚餐。只因此时在外处理公事完毕的杜瑞达和杜允威夫妻才会归来,杜允唐也会按时到家,全家吃顿丰盛的团圆饭,所以菜色也最为讲究精致。

偌大杜家庭院共有四处用餐的地方,夏日杜瑞达常喜欢凭窗而坐纳些凉气,于是佣人无需请示便将餐桌按照往日习惯布置在花阑旁。桌上摆满了凌宝珠仔细吩咐佣人为丈夫儿子准备好的降温解暑菜肴,待到菜品布完,凌宝珠落座由翠琳和容妈为其布菜。

长长饭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凌宝珠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对面是翠琳和儿子允威,儿媳美龄,上首位杜瑞达的座位空着无人敢坐。布菜完毕翠琳回座,允威为翠琳夹菜,美龄为翠琳添汤,越发衬得凌宝珠这边人单势孤,自然也没有胃口吃下去。她侧脸看了看旁边的佣人,高声问道:“老爷呢?”

对面允威毕恭毕敬站起身来:“大妈,父亲去谈生意了,说是今晚不回来用餐了。”

论相貌允威倒与杜瑞达颇有几分神似,不过眉眼更为俊朗,只是凌宝珠始终觉得他无论才干样貌并不及自己的儿子,所以态度冷淡,听完允威回答她哦了一声又问:“那允唐呢?”

黎美龄也惯了凌宝珠在饭桌上寻找儿子的戏码,她站起身回禀:“大妈,二弟和同学去打猎了,说是要在郊区过夜。”

听说儿子丈夫都不回来吃饭,凌宝珠更觉得今日的饭实在噎得慌,她咣当一声放下碗筷:“允唐这孩子也不知道回来陪家里人吃个饭,什么是晚饭?晚饭就是一家团圆的时候!少了他,这哪还有个家的样子?”

翠琳和允威母子俩对视一眼,均不敢贸然开口,倒是黎美龄突然想起三妹的话心中跃跃欲试:“大妈,按理说二弟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娶个亲了。有了二少奶奶自然就能把二弟的心给拴住,到时候二弟天天围在您身边,怕是大妈想赶都赶不出门呢。”

凌宝珠挑了挑眉,表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到是觉得此话非常受用:“说得也是,美龄,你在舞会上认识的各家女眷多些,哪家有未出阁的小姐给介绍允唐吗?”

黎美龄听到此处赧然一笑点点头:“有倒是有的,只是这事原本不该我提……”

凌宝珠微笑颌首:“举贤尚且不避亲,这又算得了什么?无论是谁家的女孩子,你看中了都可以说。”

黎美龄回头看了一眼丈夫,美滋滋的露出谄媚笑容:“其实这个人允威也知道的,就是我妹妹明珠,我妹妹明珠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和咱们杜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姻亲,她和允唐又早先是见过的,他们俩若是有缘,倒是很相配的一对。”

凌宝珠仔细回想了一下黎明珠的长相,脸上露出笑来:“你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你们结婚时我曾见过,你二妹妹是不是皮肤白净,个子高挑的那个?”

黎美龄见凌宝珠还记得明珠,佯装赧然点点头:“可不就是她?只是读书耽误了婚嫁,今年二十一岁,相貌自然不用我这个当姐姐的夸口,最难得的是脾气也好,如今师范毕业,我父亲总想为她寻门可靠的姻缘。只是放眼上海滩,哪里还有比我们杜家更好的亲家?所以我才敢贸然提出来,也不知道大妈的意思……”

凌宝珠原本嘴角扬起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哦,是这样。那就改天请来见见。看看她和允唐投不投脾气,你也知道允唐这孩子,由不得我做主的。”

黎美龄得到指令自然等不得改天另寻机会,第二天就以妹妹在报馆实习要采访杜瑞达为由将黎明珠先行引见给公公,杜瑞达对温文贤淑稍嫌木讷的黎明珠并没有表现太多喜恶,将采访稿整理后交由秘书单独与黎明珠去处理一干事宜,自己竟一次单独相处也不曾有过,气得黎美龄暗暗咬牙。

黎美龄索性又办了几次舞会,想让允唐与明珠两个人有机会接触接触,产生感情后再来先斩后奏,岂料杜允唐几次都有事错过了,黎明珠讪讪来了几次也未能亲自见上一面,弄得中间人黎美龄分外下不来台。

凌宝珠见得黎美龄急不可耐的嘴脸心中已生疑窦,怕是她想和翠琳操控允唐生了阴暗心事,便暗中寻了可靠的姐妹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世家里帮自己相看是否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给允唐。

消息撒出去没多久,那些好姐妹果真都笑逐颜开送来了相片,结果,三张照片皆是同一个人——佟毓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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