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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保卫至福净土

保卫至福净土

那个女人在病床上抽搐和挣扎。汗水让她的黑发纠缠成团,而她不受控制的动作几乎像是癫痫病人。但她的眼神却没有疯人那样的狂乱——反而显得专注以及坚决。她没有发疯;她只是没法控制身体的肌肉。她不断在身前挥舞双手,动作十分笨拙,但在杰森看来却出奇地眼熟。

而且她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杰森关闭全息播放器,靠向椅背。他已经把这段录像看了十多次,但困惑仍未解开。然而,在抵达晚祷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在那之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杰森·赖特一直很同情外部平台。因为它们孤单地挂在宇宙里,不属于行星,也不属于恒星。但它们并不孤单——它们只是在……独居。自治。

杰森坐在太空梭的左舷窗边,看着逐渐逼近的晚祷平台。这座太空平台跟同类的那些相似——外观是一块五十英里长的平坦金属板,而其顶部和底部生长着建筑物。它不是飞船,甚至不是太空站——它只是泡状空气围绕下的各种建筑物的集合体而已。

在所有外部平台里,晚祷平台是最偏远的。它悬挂在土星和天王星的轨道之间,是人类最遥远的外太空前哨。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旧西部的边境小镇,标志着文明的边缘。只是这一次——无论人类怎么想——文明位于边境外部,而非内部。

随着太空梭逐渐接近,杰森感应到了这座城市各自独立的天岗与高楼,其中许多都由行人通道相连。他坐在那里,双眼转向窗户,尽管这种姿势毫无必要。他在十六岁那年就成了法定盲人[3]。他已经有好些年连光和影都无法分辨了。幸好他有别的方法能够看见。

他能感应到在窗户和街道上闪耀的灯光。对他来说,那些白光就是脑海里微弱的嗡鸣。他也能感应到,那些建筑物排列而成的轮廓与旧地球的城市天际线相仿。当然了,这儿没有真正的天空,也没有地平线。只有黑暗的太空。

黑暗。他的脑海深处传来欢声笑语。那是记忆。他将其驱散。

太空梭滑入晚祷平台的大气层——这个平台没有旧式太空站采用的那种球状力场。元素指定重力发生器消除了相关需要,也为人类提供了开阔空间。ESG[4]——再加上核聚变发生器——意味着人类可以将一块没有动力的金属丢进太空,并让数百万人在上面定居。

太空梭即将抵达的时候,杰森靠向椅背。不用说,他有自己的单人客舱。这里家具齐全,而且相当舒适——这对长途旅行来说是必要的。房间里残留着他的午餐——牛排——的微弱气息,此外便是用灭菌剂仔细清洁过的气味。杰森很满意——如果他有自己的家,也会用相似的方式打理。

我猜休假该结束了,杰森心想。他向悠闲的独居生活沉默地道别,随后抬起手来,轻轻碰触附着于他右耳后皮肤上的小型控制圆盘。他的耳内响起一声“咔嗒”——这表示他的呼叫穿过虚空,传到了遥远的地球。超光速通讯——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令人尴尬的政治失态为地球赢得的礼物。

“收到呼叫。”有个活泼的女性声音在他耳中响起。

吉森叹了口气。“兰娜?”他问。

“对。”

“那边应该没别人了吧?”杰森问。

“没有,只有我。”

“亚伦呢?”

“分配到瑞利那边去了,”兰娜说,“他在调查CLA在十七号木星平台上的实验室。”

“多兰呢?”

“在休产假。你只能跟我凑合一下了,老人家。”

“我不老,”杰森说,“太空梭抵达了。我要发起恒定连线。”

“认可。”兰娜答道。

杰森感觉到太空梭降落在码头上。“我的旅馆在哪儿?”“离太空梭码头相当近,”兰娜答道,“名字叫‘第四摄政期’。你的登记名是埃尔顿·弗里潘德。”杰森迟疑了片刻。“埃尔顿·弗里潘德?”他用单调的语气发问,同时感受着停泊夹为船身带来的颤抖,“我的标准化名怎么了?”

“约翰·史密斯?”兰娜问,“那太无聊了,老人家。”

“并不无聊,”杰森说,“只是低调。”

“是啊。噢,就我所知,比那个名字更‘低调’的就只有石头了。真的很无聊。你们特工的生活应该充满刺激和危险才对——约翰·史密斯实在不相衬。”

这次任务会很漫长,杰森心想。

微弱的嗡嗡声在房间里响起——这意味着停泊结束了。杰森站起身,拿起他仅有的那袋行李,戴上墨镜,离开了客舱。他知道那副眼镜看起来会很奇怪,但他失明的双眼往往会令人紧张。尤其是在他们发现他的瞳孔无法聚焦,却明显能看到东西的时候。

“所以这趟旅行如何?”兰娜问。

“不错。”杰森简短地回答,同时沿着太空梭的走廊前进,又朝船长点点头。那家伙雇了一群好船员——在杰森看来,不来打扰他的船员就是好船员。

“得了吧,”兰娜在他的耳朵里刺探道,“肯定不只是‘不错’吧。他们供应的是哪种食物?你对……”她滔滔不绝,但杰森已经没在听了。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兰娜嗓音里那个微弱的颤音。它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秒,但杰森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意。这条线路被窃听了。兰娜无疑也听到了——她的确饶舌,但并不无能——不过她却继续说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应该在等待杰森的暗号。

“孩子们最近如何?”杰森问。

“我的外甥们?”兰娜答道,她收到了他用暗语发出的要求,却没有打破自己发言的节奏,“大的那个还好,但小的那个得了流感。”

小的那个生病了。这表示对方窃听的是杰森这边,不是她那边。有意思,他心想。有人设法接近了他,扫描了他的控制圆盘,却没被他发现。

兰娜沉默下来。她做好了妨碍窃听的准备,不过除非杰森给出命令,否则她不会行动。他还没有下达命令。

他反而走出太空梭,沿着那条短坡道前往到达站。一排用来搜查武器的扫描拱门铺陈在他面前。杰森满不在乎地大步穿过了那里——人类太空里没有任何扫描装置能发现他的武器。经过某个守卫身边时,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个人身上带着微弱的烟草气味,穿着蓝色制服,后者在杰森脑中呈现为脉动的韵律。看到杰森西服翻领上的银色电司别针时,那守卫皱起眉头,随即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扫描器。

其他乘客在登记台前排成一队的时候,杰森走到旁边,装作在寻找身份证件的样子。但他却用感应能力看着他们,将派不上用场的双眼转向下方。大部分人穿着海军蓝的轻柔韵律,白色的咆哮,又或是黑色的寂静。无论哪个都不算显眼,但他记住了他们面孔的样式。窃听他通讯的人肯定也在这艘太空梭上。

等他们全部通过以后,杰森装作找到了身份证明——塑料的老式证件,并非新的那种全息影像卡。有个疲惫的保安——他的呼吸带着咖啡的气味——收下了证件,开始为杰森办理手续。那保安是个年轻人,皮肤染成了新近流行的蓝色。那个人的手脚很慢,而杰森的双眼转向后部柜台上的那台全息显示器。它正在运行某个新闻程序。

“……死在某座焚化设施内。”主持人说。杰森突然挺直背脊。“杰森,”兰娜在他耳中的嗓音带着急切,“我刚才看到了一条新闻。发生了——”“我知道。”杰森说着,接过证件,冲出海关,踏上街道。

晚祷警察局的奥森·安塞德警监匆忙跑过顶部区的贫民窟。晚祷平台有贫民窟这件事依旧令他吃惊。这座平台的所有建筑物在建造时都用到了大量的泰拉铂:那是一种极为轻巧的银色金属,不会遭受腐蚀,也不会破碎瓦解。事实上,大部分房屋都是预制在平台上的,是它铁板般外壳的扩展部分。那些建筑空间宽敞、结构合理,而且井然有序。

但贫民窟依旧存在。晚祷平台的穷人住在许多富有地球人都负担不起的大房子里,但这并不重要。相比之下,他们依旧贫穷。不知为何,他们的住所也会反映出这一点。这地方弥漫着某种绝望的气息。闪闪发亮的现代化建筑挂着破烂的窗帘和待干的衣物。飞车寥寥无几,行人却随处可见。

“这边来,警监。”他的部下之一说着,朝某栋房屋打了个手势。那屋子又长又矮——不过就像平台上的所有建筑物那样,屋顶上还建着其他房屋。那个警官——他是个新人,名叫肯·哈里斯——领着奥森进门,刺鼻的烟味随即扑面而来。这栋建筑物是个焚烧站,有机物质会在这里回收利用。

警官们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晚祷平台的大多数建筑那样,这儿光线很差。晚祷与太阳的距离让它保持着永久的黄昏状态,而这座平台的居民也习惯了有限的光照。许多人即使在室内也会调暗灯光。这种倾向起初令奥森不安,但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几名警官向奥森敬礼,而他以暴躁的手势制止了他们。“这儿有什么情况?”“过来看看吧,长官。”哈里斯说着,穿过几台设备之间,朝房间后部走去。

奥森跟随其后;他们最后在一台巨大的圆筒形焚烧炉边停下了脚步。它的金属表面黝黑而扁平。底部容器之一的门开着,露出下方的尘土。一大块甲壳与泥土和灰烬混合在一起,其表面被高温加热变成了黑色。

奥森低声咒骂了一句,跪在甲壳边。他用一根搅拌棒戳了戳甲壳。“我猜这就是那位失踪的大使?”“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长官。”哈里斯说。真棒,奥森这么想着,叹了口气。自从瓦尔瓦克斯大使在两周前失踪后,它的同胞就一直在询问它的下落。“我们知道些什么?”奥森问。“不多,”哈里斯说,“这些焚烧炉每个月才会清空一次。这块甲壳在炉子里已经有段时间了——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如果再烧几天,我们就找都找不到他了。”

那样恐怕更好,奥森心想。“传感网络记录了什么?”

“啥都没有。”哈里斯说。

“媒体知道这件事吗?”奥森怀着侥幸心理问。

“恐怕知道,长官,”哈里斯说,“发现尸体的工人走漏了风声。”

奥森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们……”

他停了口。有道人影出现在这栋屋子敞开的门口——那个人影没穿警察制服。奥森轻声咒骂了一句,站起身来。屋外的警官本该阻止媒体才对。

“抱歉,”奥森说着,朝入侵者走去,“但这附近不对公众开放。你不能……”

那人没理睬他。他又高又瘦,有一张倒三角脸,黑发剃得很短。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西装,式样有点过时,但除此之外毫无特色,另外戴着一副墨镜。他无动于衷地从奥森身边经过。

奥森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无礼的陌生人,身体却僵住了。那个男人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闪烁微光的别针——形状是个小巧的银色铃铛。

什么!奥森吃惊地想。电司(译注:下文的“电话公司”的缩写)特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些问题并不重要——无论答案为何,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奥森的管辖结束了。

电话公司来了。

在一百四十年前——也就是2071年——那件事终于发生了。奇怪的是,最初进行接触的是一家落伍且接近破产的电话公司。北方贝尔[5]股份有限公司当时是技术发展领域的落后方。当时它的竞争对手在研究和吸收全息影像技术,而北方贝尔却做出了相对大胆的尝试:以神经机械学为基础的传心联络技术。

事实证明,赛托技术[6]——这是人们对它的称呼——是个败笔。全息影像技术不仅更便宜,更稳定,而且能够正常运作。赛托技术无法运作——至少没法像北方贝尔公司希望的那样运作。在濒临破产的最后几天里,这家公司终于通过这套系统发出了几声“吱吱”。这些“吱吱”声对人类监听者来说不值一提,却在不经意间发送到太空,传到了一群名为“泰纳西人”的生物那里。泰纳西人的答复成为了地球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跨物种接触。

第二次接触的发起者是联合政府军:他们当时意外击落了一艘泰纳西人使节船。不过当然这完全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他失踪了两个星期?”杰森说着,跪在烧焦的甲壳边。他的脑海里一片寂静——这意味着它是黑色的。“是的,长官。”那个警官说。“没错。”兰娜几乎在同时开了口。“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杰森问。

那位警官一时间面露困惑,然后才意识到杰森不是在跟他说话。耳内连线在现代生活中司空见惯,却容易造成混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老人家,”兰娜说,“要知道,杰森,作为无所不知的那类特工,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杰森咕哝着站起身来。她说得对——他在旅途中完全可以浏览当地新闻的。但现在为时已晚。

那位警官用严厉的目光打量杰森。杰森能轻易读懂那个人的情绪。并非借助赛托感应——人们有个普遍的误解,那就是心灵能力者都会传心术。不,杰森能分辨对方的情绪,是因为他习惯和地方执法部门打交道了。这位警官应该很恼火,因为杰森干涉了他的调查。但与此同时,他也会松一口气。在和其他物种打交道的时候,地方人员总是会感到不堪重负。外星人就该交给电话公司。进行第一次接触的是电司;在泰纳西事件发生后,通过协商让地球转危为安的也是电司。将超光速通讯技术带给人类的更是电司。

因此那个警官看着杰森,眼神嫉妒却又感激。杰森能听到其他警官在房间角落嘀咕,为他的干涉而气愤。肮脏的电司。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干吗像那样看着我们?你看不见吗?你面前是什么?是我的拳头吗?如果我给你一拳,你能看得到吗?

或许这能给——

“杰森?”兰娜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

杰森猛然回神,肌肉抽搐,回忆也逐渐淡去。他仍旧跪在焚烧炉边。那个警官仍旧在旁边瞪着他,房间仍旧散发着浓重的烟味,而他仍旧能听到记者和警察在外面的争吵声。

“我没事。”杰森低声道。

他站起身,拍掉外套上的灰尘,聆听起那些记者的话来。他们多半和警察们一样,以为杰森来晚祷平台是为了调查大使之死。杰森的太空梭是在谋杀发生的一个多月前出航的,但这无关紧要。有个外星人死了,而电司特工赶到了。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我不该来现场的。”他咕哝道。

“你还能怎么办?”兰娜问,“这毕竟是我们的职责。”

“不是我的职责,”杰森说,“我来这儿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科学家,不是调查谋杀案。”然后他抬高嗓门,续道:“我相信地方执法部门能够胜任。让他们调查吧——电司来负责外交谈判就好。”

那警官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显然不知所措,于是朝杰森敬了个礼。杰森点点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不过这场‘外交谈判’应该不会太棘手,”兰娜评论道,“瓦尔瓦克斯人温顺到了不正常的程度,没准还会向谋杀犯道歉,因为他们给他带来了不便。”

“他们全都这样,”杰森说着,踏上屋子前方的台阶,“这才是麻烦之处,不是吗?”

记者们意识到他的身份,随即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他们在几名受到围攻的警察身边站成一圈,而这场骚动又引来了围观的人群。紧接着,记者们开始了连珠炮似的发问。杰森充耳不闻,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他低着头,又抬起手来,表示不接受提问。但与此同时,他却在头脑中察看状况。

他扫视人群,推开嗡鸣和脉动的色彩。他审视每一张脸,将他们与记忆中的那些进行对比。找到目标的时候,他的嘴角浮现出笑意。媒体人员没有纠缠他——他们早就习惯电司特工忽视提问的做法了。杰森听到身后传来他们的现场全息播报声。不用说,他们完全弄错了事实。他们的语气里带着恐惧——对于无法理解之事的恐惧,对于可能到来的报复的恐惧。在他们的世界里,报复是理所当然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强者总会伤害弱者。

杰森低垂着头,继续走着。在他身后,有个男人钻出人群,朝杰森的方向漫步走来,显然想装作只是偶然。“要是这地方的花儿再多些就好了。”杰森说。

一秒钟过后,他的耳中响起一声“咔嗒”。然后兰娜叹了口气。“你干吗等这么久?”她质问道,“从你下太空梭那时起,我就在等你的暗号了。想到有人在窃听线路,我就毛骨悚然。”

杰森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影子”跟随在后——那个人跟踪的技巧很娴熟,却犯了不少新手才犯的错误。他的步伐毫无改变——他多半尚未察觉切换的事。此时此刻,他应该在窃听伪造出来的兰娜和杰森的对话。出于某种理由,杰森不太想知道他的声音——那是兰娜复制而成的——在说些什么蠢事。

“他上当了吗?”兰娜问。

“我想是的,”杰森说着,走出了贫民窟,“他还跟着呢。”

“你觉得他是哪边的人?”

“我还不确定。”杰森转了个弯,走下飞行列车站的楼梯。那人跟在后面。

“如果你这么快就发现他了,那他肯定没什么本事。”

“他很年轻,”杰森说,“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个记者。”兰娜猜测道。“不,”杰森说,“他的装备好过头了。别忘了,他成功侵入了有防护的超光速通讯线路。”“某个公司的人?”“也许吧。”杰森说着,大步走进一家地下咖啡馆。这里散发着泥土、霉菌和咖啡的气味。他的跟踪者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来,在离杰森有相当距离的桌边坐下。杰森点了一杯咖啡。“关于他扫描你圆盘的手段,我们还没谈过呢,”兰娜评论道,“你退步了,老人家。”

“我不老。”女招待端来咖啡时,杰森咕哝道。杯子里飘出奶油的气味,虽然他点的是黑咖啡。他将不管用的双眼转向某人留在桌上的报纸,头脑却在审视跟踪者。那人的确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他的衣服是温柔的灰色和棕色。

“所以,”兰娜说,“你要不要想办法拍下他的样子,让我调查他的来头?”杰森迟疑了片刻。“不了。”最后,他抿着咖啡说。里面的奶油太多了——也许是为了掩饰糟糕的味道。“好吧,那你想怎么做?”“耐心点。”杰森责备道。

科恩·艾布拉姆斯抿了口咖啡——奶油不够多。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看向目标。想要监听对话,科恩并不真的需要盯着对方,只要保持在范围内就好。

你在这儿做什么,赖特?科恩恼火地想着。你是怎么知道大使会遇害的?这些跟你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科恩摇了摇头。杰森·赖特,北方贝尔电话公司的首席特工,太阳系里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来晚祷平台做什么?联合情报局掌握了此人的许多情报,但每份情报似乎都不完整。

比方说泰纳西协议。科恩把那份文件读了上百次,又将泰纳西事件相关的全息影像、评论和与旧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联合政府军意外击落了一艘泰纳西人的使节船——由此开始了相当令人尴尬的首次接触。困惑和担忧令地球陷入了混乱。他们会被入侵吗?他们会因为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而遭受入侵吗?

然后电司插了手。他们不知怎么——他们尚未解释具体的方式——联络上了泰纳西人。电司为地球带来了和平。但作为交换,公司开出了极高的价码。从那一刻起,电司就得到了彻底的自治权——无需交税,不容置疑,而且彻底超脱于法律。除此之外,电司还确保了外星人的超光速通讯技术的独占权。凭借这两项特许权,电司成为了星系内最强大也最傲慢的势力。

科恩紧紧攥住杯子,几乎没发现女招待给他端来了三明治。他还在窃听赖特和基地支援特工之间的对话——他们在讨论自己最喜欢哪种颜色的玫瑰。

科恩从未信任过电司——而他又痛恨那些无法信任的事物。电司从协议中获益颇丰——它与人类遇见的全部十二个外星种族签订了独家代理合同。如果没有电司穿针引线,外星种族全都会拒绝与地球打交道。电话公司让人类封闭在太空一隅,拒绝分享超光速旅行技术。它声称外星人尚未把技术交给他们。科恩不认为这是事实。外星人拥有超光速旅行技术,这点是肯定的。电司只是刻意藏起了这项技术,而这让科恩非常愤怒。他想找出——科恩的身体凝固了。他耳中的对话戛然而止。在恐慌的那个瞬间,科恩生怕赖特会溜出咖啡馆,并且离开窃听范围。

科恩迅速扫视房间。他释然地发现赖特还坐在座位上,平静地抿着咖啡。对话只是暂时停止了而已。“你觉得他意识到伪装暴露的时候会怎么做?”基地支援特工兰娜的声音在科恩耳中响起。科恩愣住了。

“我不知道,”杰森·赖特语气坚定,而且傲慢。科恩能看到赖特说话时嘴唇的翕动。“我猜他会很吃惊。他还年轻——他会高估自己的能力。”

赖特抬起头来,墨镜后的双眼直视科恩的脸。恐惧在科恩的胸中浮现,紧随而来的则是羞愧。他被发现了。“过来这边,孩子。”赖特在科恩的耳中命令道。科恩瞥了眼店门。他也许还来得及脱身——“如果你离开,”赖特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来晚祷平台的原因了。”他的嗓音尖锐而认真。

科恩犹豫不决地看着对方。他该怎么办?他上过的那些课为什么从没提到过类似的状况?特工暴露的时候,就该撤退才对。但如果目标想和他说话,又该如何是好?

科恩缓缓起身,跨过咖啡馆肮脏的地板。赖特的墨镜静静地注视着他。科恩在赖特的桌边伫立了片刻,然后僵硬地坐了下来。要守口如瓶,科恩警告自己。别让他知道你是——“作为联情局探员,你真够年轻的。”赖特说。科恩在内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了。我给自己——给情报局——惹上了怎样的麻烦?“我很好奇,”赖特说着,抿了口咖啡,“是情报局更信任年轻特工了,还是说只是我的优先级下降了?”他不知道!科恩吃惊地察觉了这点。他以为我是来这儿公干的。“都不是,”科恩迅速思考起来,“我们没料到你会离开。当时没有任务的外勤特工只有我一个。只是运气不好。”

赖特自顾点头。

他信以为真了!“我得说,”赖特说着,放下杯子,“我已经受够联情局了。每次我以为你们不会来打扰我的时候,都会发现有人跟踪我。”“要是电司没那么不可信,”科恩说,“它的特工也就用不着担心被人跟踪了。”“要是情报局的调查水平没那么差劲,”赖特说,“它现在就该明白,电司是情报局唯一可以信任的公司了。”科恩涨红了脸。“你究竟想说正事,还是只打算羞辱我?”“够聪明的人就会明白,我这番羞辱里包含了你想要的最有用的信息。”

科恩哼了一声,起身离席。赖特邀请他只是出于幸灾乐祸,而科恩自毁前程却一无所获。他原本确信自己能尾随赖特,弄清他在做什么,揭露藏在泰纳西协议背后的真相……“你可以跟着我。”赖特说着,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科恩迈出的脚停在了空中。“什么?”赖特放下杯子。“你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噢,你可以跟我来。也许这样就能减少联情局愚蠢的猜疑了。我烦透被人跟踪了。”“杰森,”兰娜的声音在科恩耳中响起,“你确定——”“不,”赖特说,“我不确定。但我现在没时间对付联情局。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如果这小子愿意,就可以跟着我。”科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犹豫不决。他真的能信任电司特工吗?不,他办不到。但万一他能得知某种重要的情报呢?“我——”

“嘘。”赖特抬起一只手,突然说道。科恩皱起眉头。但赖特看着的不是他。他直视前方,面露困惑之色。又怎么了?科恩心想。

有哪里不对劲。杰森的思维扫视周围,试图感应令他不安的那样东西。这间咖啡馆另有十来个顾客,全都在安静地吃喝。他们大都穿着工人的服装——法兰绒和牛仔布在杰森的脑海里奏响了杂乱的交响曲。他审视他们的脸,却没认出任何一个。他究竟为何不安?

一排子弹打穿了杰森旁边的窗户。子弹以现代化武器的惊人速度飞速接近,让他的身体来不及反应或躲闪。

子弹虽快,但杰森的思维更快。他迅速出手,十数道心灵刃劈开了空气。攻击的力道将子弹打向后方,同时将它们全部一分为二。在一连串清晰的“咔嗒”声中,子弹的碎片撞上窗户,然后弹落到咖啡馆的地板上。周围一片寂静。

那个联情局的小子噗通一声坐回位子上,以惊恐的表情看着窗户和上面的窟窿。“杰森?”兰娜焦急地说,“杰森,发生了什么?”杰森将感应探向窗外,但枪手早已不见踪影。“我不知道。”“有人朝你开枪?”兰娜的语气带着关切。杰森凝视弹孔——在那个联情局年轻探员头部下方的窗玻璃附近,弹孔构成了小小的圆形。“不,”他说,“他们是想杀这小子。”

咖啡馆里的顾客们在恐惧中东奔西跑,有些大喊大叫,另一些藏到长凳下。联情局的小子低下头,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一枪都没打中。”年轻人惊愕地低声自语。

杰森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有人想杀联情局探员?他们的目标为什么不是杰森?要论威胁程度,电司可大多了。

“你怎么会被人接近到那种程度?”兰娜问。

“我没料到会有人开枪。这本该是个简单的任务。”然后他转向那小子,颔首示意。“走吧。”

那小子惊讶地抬起头。“有人想杀我!为什么?”

“我也不确定。”杰森说。他最后一次用感应能力扫视房间,记下人们的脸。就在这时,他察觉了一件事。在大多数人努力躲藏或者吓得发抖的时候,有个人却似乎满不在乎。那个孤零零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咖啡馆后部。他是个平凡无奇的男人,鼻梁很高,身体健壮。他用好奇的双眼看着杰森——看起来有些失焦的双眼。简直就像是……不可能!杰森心想。然后他便离开了咖啡馆,甚至没去确认那个联情局小子是否跟在身后。

“请您务必接受我们的致歉。”桑恩诚恳地说。当然了,这位瓦尔瓦克斯外交部长的话语是经由翻译程序转换过的——瓦尔瓦克斯人的语言由搭配手语的“咔嗒”和“噼啪”声组成。全息显示屏上的身影高大矮胖,皮肤闪耀着石英和花岗岩的色彩。不用说,那只是外骨骼而已——瓦尔瓦克斯人其实是漂浮在无机质外壳内的营养液里的小巧生物。

“桑恩,”杰森坐回椅子里,同时指出了事实,“你的同胞才是受害者。你们的大使被人谋杀了。”

桑恩摆了摆爪子般的手,那是在表示否认。“请您务必理解,他清楚在不发达文明生活的风险。不能让智能较低的生物为他们的野蛮行径负责。你们只是尚未学会更好的方式。”

杰森自顾笑了笑。正是因为类似的评论,瓦尔瓦克斯人——以及其他大多数外星物种——才会引来人类的反感。评论是否属实并不重要——事实上,陈述的真实之处只会让人类更加恼火。

“我们会尽快把尸体剩下的部分送回去的,桑恩部长。”杰森许诺道。

“感谢您,电话公司的杰森。请您务必告诉我——你们开化的努力有何进展?你们的同胞快要达到一等智慧了吗?”

“还得花些时间,桑恩部长。”杰森说。

“电话公司的杰森,你们真是个有趣的种族。”桑恩说着,双爪在身前摆出恳求的姿势。

“继续说吧。”

“你们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桑恩说,“有些具备一等智慧,还有些只有三等——甚至是四等智慧。如此悬殊。请您务必告诉我;您的同胞仍旧坚信科技的力量吗?”

杰森夸张地耸了耸肩——瓦尔瓦克斯人喜欢观察和解读人类的姿势。“人类相信科技,桑恩部长。要他们接受另一种方式是非常困难的。”“当然了,电话公司的杰森。我们下次再谈。”“下次再谈。”杰森说着,关闭了全息显示器。他坐了一会儿,感应着周围的房间。他没法就这么彻底放松——他怀念那种感觉。一旦注意力松懈,黑暗就会向他袭来。“他们还真够自信的,不是吗?”兰娜在他耳中发问。“他们有自信的理由,”杰森答道,“情况每次都和他们预想的一样。物种会在实现和平开化的同时发现超光速赛托传输技术。”

“要是他们没有天真过头的毛病该多好,”兰娜说,“我有点希望面前有三个瓦尔瓦克斯人外交官,一张牌桌,还有一堆能骗得他们倾家荡产的‘无用’科技。”

“这就是问题所在,”杰森说,“我们每个人多少都有类似的想法。”“万一他们错了呢,杰森?”兰娜问,“万一我们在‘开化’之前就得到了超光速旅行技术呢?”

杰森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我替你调查过那小子了。”兰娜开口道。“继续说,”杰森说着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前一天的袭击依旧令他担忧。那是想吓退杰森吗?理由呢?“你离开的那天,在木卫十四上的情报局训练设施里,有个名叫科恩·艾布拉姆斯的年轻联情局探员不见了,”兰娜说,“他偷走了某种复杂的监控设备。联情局发布了好几份通缉令,但他们没来这么远的地方找他——他们似乎没想到他会跑来晚祷平台。”

“这儿算不上什么旅游胜地。”杰森评论着,大步走向窗边,努力想象这座城市在普通人眼里的样子。他断定这儿很昏暗——在他的脑海里,大部分地区颤动的幅度都很小。它黑暗而高大,就像一座完全由小巷构成的城市。照明稀疏而有限,空气永远散发着霉味。这地方似乎永远比标准温度要低上几度——仿佛宇宙真空比实际上更近,也更加不祥。

“所以,”兰娜说,“我们手头有个通缉要犯。我们要告发他吗?”

“不。”杰森说着,离开了窗边。他穿上外套,戴好墨镜。

“我们还是告发他吧,”兰娜说,“说真的,昨天想杀他的没准就是联情局。”

“他们不会用那种手段,”杰森说着,走向房门,“你帮我搞定许可了吗?”

“搞定了。”兰娜说。

“很好。重新接通那小子的线路,然后我们就出发。”

照片很模糊,而且曝光不足。不幸的是,这是他仅有的一幅。科恩环绕着硕大的全息照片,像之前数百次那样打量它。答案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得到。这张照片里藏着秘密。但科恩和另外几千人一样,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秘密。

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成功渗入电司指挥部的唯一一个间谍。它拍摄的是个简朴的白色房间,后墙边摆放着一台仪器。那台仪器——无论它究竟是什么——为人类的所有超光速通讯提供着动力。

这就是当代最大的秘密。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人类都在试图打破电司对超光速通讯的垄断。不幸的是,即使做再多的研究,他们也无法复制电司的奇怪科技——在那之前,人类只能继续欠那位暴君人情。

秘密肯定就在这儿!科恩这么想着,盯着不肯屈服的照片。要是它没那么模糊该多好。他仔细审视全息照片。有个保安坐在房间的右侧,注视着拍摄者的方向。远处的墙上似乎有好几个圆筒形的凸出物——某种中继装置?其中一个比其余的都要大,颜色也偏深。它就是答案吗?

科恩叹了口气。远比他更懂科技的那些人曾尝试分析照片,但他们没能得出任何决定性的结论。照片太过模糊,派不上多少用场。他整个早晨都在推测究竟是谁想杀他。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出于某种理由,赖特下达了暗杀他的指令。是那个电司特工迫使科恩坐到他身边,而刺客就是朝那个位置开了枪。电司以某种方法策划了这一切。只不过那刺客没打中,科恩心想。他肯定是故意这么干的。赖特想吓退我。他装作不在乎我是否跟着,然后又想把我吓跑。科恩点点头。以电司的扭曲方式,这样说得通。如果赖特不希望他跟着,那他就非跟着不可了。

“醒醒,小子。”兰娜带着噼啪声的嗓音突然在他耳中响起。

“我醒着呢,”科恩说着,为对方提及他的年龄而恼火——二十三岁跟“小子”这个称呼实在不太搭调。至少他们俩不再给他播放假对话了——他们不希望他听到的时候,就会直接切断他的线路。

“大家伙要走了。”兰娜用无礼的语气说。科恩开始好奇赖特是怎么忍受她的了。“他说你可以跟他一起走,但前提是你能跟得上。”科恩咒骂着披上夹克。“噢还有,科恩,”兰娜说,“可别偷他的东西。杰森对他那些装备有点感情。”

科恩脸色发红。他们知道多少?

他冲进走廊,恰好看到赖特身穿黑西装的身影绕过转角。科恩轻手轻脚地跨过地板,追上了那位特工。赖特就好像没看到他似的。他们在沉默中来到走廊的尽头,然后乘坐私人电梯前往大厅。豪华的地毯和奢侈的陈设都在暗示,他们离昨天的贫民窟已经很远了。

“所以是什么?”他们踏上银色的泰拉铂街道时,科恩问道。这条街道一如既往照明不足——但仍有数百扇窗户和招牌在发出光芒。晚祷城很暗,但从不沉睡。

“什么是什么?”赖特发问的时候,一辆出租飞车——显然是他包下的——恰好停在了旅馆前方。“赖特,你在这儿的目的是什么?”科恩说着,钻进车里,和那位特工一起坐到后座上,“我猜你应该知道大使之死的内幕?”“你猜错了,”等飞车开始移动以后,赖特说,“大使的遇害只是巧合。”

科恩怀疑地扬起一边眉毛。

“你爱信不信,我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科恩问。

赖特叹了口气。“告诉他吧。”“事情发生在不到两个月之前,小子,”兰娜说,“在晚祷平台的研究设施里,有位名叫丹妮斯·卡尔森的科学家失踪了。”

这句话让科恩皱起眉头,在记忆里搜寻起来。凡是情报局掌握的电司情报,他全都留意过。他记得自己看到过那位科学家失踪的消息,但这件事似乎不怎么重要。

“可是,”科恩说,“我们的报告里说她只是个实验室助理。电司的内政部几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失踪——据说她只是遭遇了普通的街头抢劫。”“好吧,至少还有人关注时事。”兰娜说。赖特哼了一声。“他也许关注过,但他早该明白,我们低调处理的那些事远比表面上重要。”科恩涨红了脸。“这么说,你是来找这个丹妮斯·卡尔森的?”

“错了,”兰娜说,“他出发时是为了这个,但现在目的已经变了。杰森来这儿的途中,我们找到了卡尔森小姐。不到两周前,当局发现了一名与她特征相符的女子。她被诊断出了好几种精神疾病,目前正在本地的一家治疗机构住院。”

“所以……”科恩说。“所以我是来接她的,”赖特说,“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把她带回木卫十四,让她接受正规的治疗。我的角色就只是个信使而已。”赖特微微一笑,将墨镜转向科恩,然后说:“所以我才愿意让你跟着我。你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只是为了监视我护送一名精神病人。”

杰森大步走进医院,科恩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那小子问个没完没了,坚信杰森的行动在电话公司的“总体规划”里有更深远的意义。杰森开始后悔带他来了——他眼下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喋喋不休的家伙。

他进门的时候,前台的护士吃惊地抬起头,目光迅速转向他翻领上的银色别针。

“弗里潘德先生?”她问。

那个可怕的名字让他迟疑了一瞬间。“我就是。带我去见病人吧。”

护士点点头,让另一位看护人员接管前台,然后挥手示意杰森跟上。她一身白衣——那是种咆哮着的喧嚣色彩。在其他人看来,白色并不惹眼,但对杰森来说,它却是他所见过的最花哨的色彩。灰色的微弱嗡鸣就好得多。墙壁也是白色的,走廊散发着清洁液的气味。

他们干吗要做这种事?杰森思索着,微微摇头。他们觉得这样能让病人轻松自在?就凭死气沉沉的无菌环境和单调的白色?想让这些人的心智恢复正常,或许就只需要一点点色彩而已。

护士领着他们来到一个简朴的房间前,房门上了锁,表面上是为了病人的安全。

“我很欣慰,你们终于决定过来了,”护士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我们几周前就联络了电话公司,然后这个女人就一直等在这儿。考虑到她在平台上没有亲人,这只会让人觉得你们……”

杰森转头看向她,她的声音便小了下去。失去视力以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用眼睛能办到的那些事,不满的神情也同样能办到。他用看不见的双眼注视那位护士,而她的决心随之减弱,责备的口吻也消失了。

“别说了。”杰森简短地说。

“好的,先生。”护士咕哝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打开了门锁。

杰森走进那个狭小而缺乏装饰的房间。丹妮斯坐在书桌边——除此之外,房间的家具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梳妆台。她张大眼睛看着杰森。她看起来和那段全息视频里差不多——身材瘦削,留着黑色短卷发,穿着式样简单的裙子和衬衫。

杰森见过她好几次——丹妮斯曾表现出对赛托有好感,她当时也正在接受训练。过去的她是个坦率又精明的人。如今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尚未学会畏惧捕食者的松鼠。

“他们说过你会来,”她口齿不清地低语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杰森看向那位护士。

“她失忆了,”护士说,“但我们找不到任何身体方面的理由。她的肌肉也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问题——她在维持平衡和操控四肢的时候有些困难。”

丹妮斯缓缓站起身来,也的确展现出了类似的症状。她迈开步子,身体微微摇晃,但勉强站住了脚。“她的进步很惊人,”护士说,“现在她已经能走路了,前提是速度不能太快。”“丹妮斯,你得跟我离开,”杰森说,“艾布拉姆斯,扶着她。”

那小子惊讶地抬起头。杰森没给他抱怨的时间——他就这么转过身,走出了房间。艾布拉姆斯低声咒骂了一句,但还是照做了:他朝困惑的丹妮斯伸出一条胳膊,搀扶着她走向医院外。

他们就快走出大门的时候,杰森注意到了某件事。如果没有感应能力,他永远不可能察觉——有个男人躲在一扇门后,偷偷向外窥探。但感应能力远比肉眼要敏锐,即便只是透过细小的门缝,杰森也认出了那张脸。那是刚才在咖啡馆的顾客之一:不是那个坐在雅座里的怪人,而是某个普通工人。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监视她,杰森这么想着,走出门外,那小子和丹妮斯跟在后面。他们是指望她会泄露秘密,还是知道我会来接她?

“我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丹妮斯瞪大眼睛,看着菜单说。她抬起目光,一脸困惑。“你不认识这些字?”杰森问。“对。”丹妮斯答道。“来吧,我帮你。”艾布拉姆斯提议道。他读起了菜名。

杰森靠向椅背,悄悄露出一抹微笑。这小子对失忆的女子展现出了近乎骑士般的热忱。她算得上有魅力,只是天真到令人反胃。艾布拉姆斯只是暴露出了年轻人类男性与生俱来的倾向:他看到了一位需要帮助的女子,此时正伸出援手。

科恩朗读的时候,丹妮斯笨拙地抬起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我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听起来耳熟的词吗?”杰森说着,好奇地前倾身体。“没。”“可你能说话,”杰森思忖道,“你记得些什么?”“不记得,”丹妮斯说,“我什么都不记得,弗里潘德先生。”

杰森打了个哆嗦。“叫我杰森。”他咕哝的时候,艾布拉姆斯问那女孩喜欢吃什么食物。当然了,她不知道。她不应该什么都不记得。大多数失忆症患者都能想起些什么——虽然有时只是片段。“你怎么想?”“很奇怪,”兰娜说,“她变了,老人家。无论他们对她做了什么,手段都相当彻底。”“同意。”艾布拉姆斯为女孩和自己点了单——杰森注意到,他挑选了菜单上最贵的两道。他知道杰森会付钱。至少这小子懂得风度。

落座的同时,杰森开始回忆咖啡馆里的那个陌生人。那个人不可能在使用赛托能力——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里,除了电司以外,没有任何人得知这种能力。但如果有人知道了呢?假如他们听说过丹妮斯的事,所以才抓住她,试图让她吐露情报呢?为了得到她的知识,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的思考没能得出任何结论。食物终于送到桌上,杰森也吃了起来。他更喜欢简单省事的饭食,因此点的是简单的意大利面和非常清淡的酱汁。他静静地吃着,在思索的同时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跟服务生争论账单数额的男人。

他应该不需要操心大使的死。警方多半会发现,是某个激进恐外主义团体实施了谋杀。这种事很常见。有些人出于自诩的优越性而憎恨其他物种,有些人则是觉得外星人太过傲慢,还有些人的恨意纯粹来自于物种差异。学生资助计划——将人类孩童送往其他行星,以了解其他物种的计划——在联合参议院已经三次未能通过了。

大使的死或许和丹妮斯无关。杰森本该离开的——他有太多的事需要关心,不能浪费时间去追寻错误的线索。这趟旅途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

杰森中断了思考。丹妮斯转过头,正盯着那个为账单争辩的男人。他朝服务生扬起拳头,说了几个字,接着终于将几张钞票拍在桌上,大步走出了餐馆。

“他这是怎么了?”丹妮斯问,“他干吗那么生气?”

“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科恩不太自在地说,“你的食物如何?”

丹妮斯把目光转向牛排。她先前以笨拙的动作吃了几口,虽然那都是科恩给她切的。“非常……”

“非常什么?”杰森催促道。

“我不知道,”丹妮斯红着脸坦白道,“口味太……强烈了。其中一种味道很奇怪。”杰森皱起眉。“什么味道?”“我不知道。这种味道在医院的食物里也很重,虽然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惹他们生气。”“给我描述一下那种味道。”杰森说。在他的脑海深处,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那是他本该发现的某种关联。“别为难她了,老人家,”艾布拉姆斯说,“她已经受了不少罪了。”“老人家”这个词让杰森扬起眉毛。他听到兰娜经由超光速线路传来吃吃的笑声。杰森没理睬艾布拉姆斯,就这么转向丹妮斯。“描述一下那种味道。”“我没办法,”过了一会儿,丹妮斯说,“请你务必理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杰森伸手拿起盐瓶,在手心里洒了些盐粒。“尝尝这个。”他命令道。丹妮斯照做了,然后点点头。“就是它。我不太喜欢这种味道。”艾布拉姆斯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发现她不知道‘盐’这个词了。所以呢?她本来就不认识这些食物里的任何一种,就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杰森靠向椅背,没理睬那小子。然后转向自己的食物,在沉默中继续进食。

“我给你安排好返回木星的行程了,”兰娜说,“你要搭乘的是当地时间下午10:30出发的邮政飞船‘卓越号’。”杰森自顾点头。他站在阳台上,背靠栏杆,听着兰娜在他耳中的声音。“那条船很快,而且一向准点——符合你的喜好,”兰娜说,“你的客舱是两人用的。”杰森没有答话。他感应着面前的晚祷城,感受着庞大的金属建筑物与繁多的行人通道。有时候,他会努力回忆能够看到东西时的感受。他试图把色彩想象成画面——而非赛托能力带来的震颤——却发现自己很难办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他的视力从一开始就算不上好。

晚祷城在他周围运转——疾驰而过的飞车,在通道里走动的行人,还有明灭的灯光。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座城市很美。人类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扩张也一样,因为他们甚至能在这儿,在太空的中央,在太阳只是一颗普通恒星的此处繁荣兴旺。

“你还不打算回去,是吗?”兰娜轻声发问。

“对。”

“也就是说,你觉得大使之死也许和这件事有关?”

“我也没法肯定,”杰森说,“或许吧。有件事让我担心,兰娜。”

“担心谋杀案么?”她问。

“不。我担心我们的科学家。丹妮斯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杰森顿了顿。“我也不确定。首先,她学习走路和说话的速度太快了。”兰娜没有立刻答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最后说。杰森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那条人行通道上的人流。有哪里不对劲——他也不确定究竟是哪儿,但他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电司垄断了赛托技术。他并不希望心灵能力仅限电司使用——事实上,他的终极目标就是避免这种状况。但他害怕的正是自己的努力本身。

“杰森,”兰娜问,“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们做的事也许是错的?”“每天都会。”“我是说,”兰娜续道,“万一他们是对的呢?泰纳西人,瓦尔瓦克斯人,还有其余那些——他们都比人类古老得多。他们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也许他们是正确的——也许人类会在得到超光速旅行技术之前开化。也许在隐瞒赛托技术的同时,我们也在妨碍人类应有的发展。”杰森静静地站在阳台边,听着孩童在下方的人行通道上奔跑的声音。孩子们的欢笑声……“兰娜,”他说,“你知道跨物种监控同盟是怎么评定物种的智力等级的吗?”“不知道。”“他们会观察那个物种的孩童,”杰森平静地说,“比较年长的那些。那些活得够久,开始模仿自己身边的社会的孩子;那些失去了纯真,但尚未用成年人的圆滑与道德观来填补的孩子。在那些孩子身上,你会看到物种真正的模样。瓦尔瓦克斯人会用他们来判断某个物种是开化还是野蛮。”

“而我们在测试中失败了。”兰娜说。“悲惨地失败了。”“没关系,”兰娜说,“每个物种在发展初期都会失败。我们最后会达成目标的。”

“泰纳西人进行初次超光速跳跃的时候,才刚开始使用蒸汽动力,”杰森说,“瓦尔瓦克斯人也没落后太多——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电脑。在学会将太空梭送入太空之前,这两个种族就能够前往其他星球了。”

兰娜陷入了沉默。

“我们进入太空已经将近三个世纪,”杰森续道,“瓦尔瓦克斯人说过,科技并非正道——他们声称科技发展有其界限,而拥有智慧的头脑却没有极限。但……我还是担心。我担心人类会找到某种方法。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

“所以你才扮演看门狗。”兰娜说。杰森静静伫立了片刻。“其中少数得到修补,又经受了清洗,”过了很久,他用平静的语气念诵道,“他们伫立于广袤的田野,呼吸至福净土的轻柔空气。久而久之,诸般罪孽都将随风消逝,而他们也将获得喜乐;根深蒂固的污点将不复存在,唯有灵魂的纯净太虚留存下来。”

“荷马的诗?”兰娜问。

“维吉尔[7]的。”在那些建筑物的上方远处,在空气的彼端,杰森能感应到天空中的点点星光,“太空就是至福净土,兰娜。英雄们死后会去的那个地方。瓦尔瓦克斯人和其余那些物种,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曾战斗和流血。他们克服了这一切——他们付出了代价,也赢得了和平。我想确保他们的乐园维持原样。”

“所以你要扮演上帝?”杰森沉默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站在那儿,感应着头顶的乐园和脚下的晚祷城。

科恩在客服酒吧里翻找,想弄点能喝的东西。他平时不怎么喝酒,但平时的他也不用面对失业和可能入狱的前景。最后,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朝阳台走去。

他一只脚才迈出阳台门,动作就停住了。在不远处,杰森·赖特依旧倚着自己房间的阳台栏杆。他没有看向这边,但科恩仍旧有被人注视的感觉。

别让他吓倒你,科恩告诉自己。他冷漠地转身背对赖特,靠上自己这边的阳台栏杆。

他当初还觉得跟踪赖特是个绝妙的主意。情报局的信息不足一直让科恩很恼火。他们知道电司在对他们隐瞒技术,却完全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们知道赖特的某些工作与电司的运作息息相关,但并不清楚理由。他们曾打算持续跟踪他,但之前的承诺又让他们束手束脚。情报局已经准备不再去打扰赖特了。

科恩叹了口气,喝下一小口酒。他选错了任务。赖特打算在今天之内离开,并带上那位不幸的科学家。而科恩——他既是个逃犯,又是个傻瓜——就只能独自留在这儿了。

“那小子是个傻瓜。”兰娜说。

“我知道,”杰森咕哝道,“但至少他有热情以及勇气。”

“不是勇气——莽撞才对。”

“随你怎么称呼都行。”杰森说着,感应到那位年轻联情局探员就站在不远处。

“除此以外,”兰娜续道,“他也许是有热情,但那份热情来自对你的痛恨。我做了些调查。看起来,他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在好几个课题里把你当成了研究对象。他得出的结论不怎么令人愉快,老人家。你真该读读其中几篇……”

兰娜还在滔滔不绝,杰森却开始走神。他的思绪不断转回到丹妮斯身上。是谁掳走了她,又对她做了什么?

她不理解何为暴力,杰森心想。她不理解何为暴力,而且从没尝过盐的味道。她说话的方式很怪,却几乎让他有种熟悉感。她先前不会走路,也不会运用肌肉。简直就像……杰森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

简直就像在习惯另一具身体。

“怎么了?”兰娜问。

“丹妮斯·卡尔森已经死了。”他说。

“什么!她出了什么事?”

杰森沉默了片刻。

“杰森!发生了什么!”

杰森没理睬她,径直转身走回房间。他踏入走廊,紧接着走向隔壁房间——不是科恩的,而是另一边的那间。他推开房门,没有费事去敲门。

丹妮斯惊讶地坐起身,但发现来者的身份后便放松下来。杰森一言不发地从旁走过,来到客房的控制面板那里。他输入了几道指令,房间里的灯光强烈了许多,灯泡也转为淡红色。

“这样如何?”他说着,转头看向她。丹妮斯困惑地看着他。“不错。不知为什么,这样感觉很好。”杰森点了点头。灯光明亮到了让大多数人不适的程度——在杰森的脑海里,它已经在名副其实地咆哮了。

“拜托,”丹妮斯说着,十指交扣在身前,“请告诉我,你这是在做什么。”她的双手伸向前方——摆出瓦尔瓦克斯人的恳求手势。他早该发现的。

“杰森,你吓坏我了。”兰娜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

“这不是丹妮斯·卡尔森。”杰森平静地说。

“什么?那她是谁?”

“它的名字是瓦恩。”杰森解释道。

科恩突然闯进了房间。面对灯光,他立刻用手遮住了双眼——那光芒仿佛刺眼而灼热的太阳,需要坚固的结晶质甲壳才能抵挡。“你做什么呢,你这疯子!”科恩说着,从杰森身边挤过,调整了房间的灯光。然后他转向丹妮斯。“你没事吧?”“我……”丹妮斯说,“没事,我为什么会有事?”

科恩将严厉的目光转向杰森。然后他愣了愣,皱起眉头。

“怎么?”杰森问。

“赖特,你干吗那样看着我?”科恩问。

“哪样?”

科恩发起抖来。“你的眼睛……就像是在看着我身后。就好像……”杰森下意识地抚摸脸庞,寻找并不在那儿的墨镜。他忘了自己没戴墨镜了。羞愧感让他转身离开房间,冲进走廊。我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他知道。他会讥讽我。他会嘲笑……科恩留了下来,跪在那个拥有女人身体和外星人心智的生物旁边,困惑地看着她。

“这不可能。”兰娜说。“许多年前,他们也是这么说心灵能力者的。”杰森说着,在旅馆外的一条人行通道上大步前进。“可这实在……”“实在什么?”

兰娜恼火地叹了口气。“好吧,假设你是对的。可谁会做这种事?干吗把人类的心灵换成外星人的?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瓦尔瓦克斯人是宇宙里最发达的赛托能力使用者。”杰森说。他穿行于晚祷城昏暗街道上的行人之间,刻意压低了嗓音。“所以?”“所以,”杰森说,“只要在瓦尔瓦克斯人的脑袋里待上几年,就能知道很多事,对吧?如果你能设法占据某个瓦尔瓦克斯人的身体,然后渗入他们的社会呢?有人想抓住某个瓦尔瓦克斯人宿主——结果却出了岔子。他们偷来的那具身体被杀了,又或者转移的过程出了问题。随后,他们丢掉了瓦尔瓦克斯人的尸体,留下丹妮斯在街上游荡。”

“可为什么是丹妮斯?”杰森顿了顿。“我不知道。也许她跟那些人是一伙的——都是某种间谍。她发现有机可乘,然后就行动了。”“这推理有点牵强,老人家。”“我知道,”杰森承认,“但我眼下想不到别的可能性。我只知道房间里那个女人不是人类。她的行为像瓦尔瓦克斯人,思考方式和肢体语言也都像瓦尔瓦克斯人。”“她会说英语。”兰娜指出。“很多瓦尔瓦克斯人都学过英语,”杰森说,“至少都能听懂。他们觉得口头语言很有趣。此外,也许她的身体还残存着一些对话语和手势的理解能力。”“也许吧,”兰娜的语气带着怀疑,“你要去哪儿?”“你会明白的。”杰森又前进了一小段路,最后来到那家精神病院前方。他走进医院,先前那位护士依旧坐在前台。看到他的时候,她扬起一边眉毛,露出困惑和稍显不满的表情。杰森没理睬她,径直走向医院深处。“先生!”她叫了起来,“您不能去那儿!先生,您没有……”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但没过多久,她开始高声呼唤保安。“是那个护士?”兰娜听着那边的声音,开口道,“你回到医院了?这么说你终于承认自己发了疯,所以决定自首?”

护工,护士,就连部分病人都开始朝走廊里张望。他最好还在这儿,杰森心想。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他就感应到某个房间里有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窥视这边。

“请警告晚祷警察局,兰娜,”杰森说,“他们很快会接到报警,对方会说有个疯子正在袭击这间医院的一位护工。请告诉他们,就当没听到。”

“杰森,你这人真够怪的。”

杰森面露微笑,然后猛然转身,闯进了那个房间。杰森的出现让好几位护工吓退了几步——那个嗡鸣的白色房间似乎是某种员工休息室。那个护工——杰森先前在咖啡馆见过的那位——立刻转身想逃。杰森扑向前去,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

那人挣扎起来,但瞄准腹股沟的袭击阻止了他。杰森脱掉墨镜,用双手抓住那人的头部,强迫他看向自己。“谁派你来的?”杰森说着,用他的盲眼瞪着对方。那人挑衅地瞪了回来。“噢,我懂了,”杰森说着,用双手固定住那人的脑袋,“没错,我可以轻易读你的心。非常有趣。噢,是的。所以他们交换了头脑,对吧?没想到真会有这种事。多谢了,你让我获益良多。”杰森放开了惊讶的男人的脑袋。兰娜在他耳中哼了一声。“杰森,除非你一直藏着某些奇怪的能力,否则刚才那些就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谎话了。”“是啊,”杰森说着,重新戴上墨镜,大步走出房间,“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兰娜问。“耐心点。”杰森责备道,在保安进入走廊的时候举起双手。“我这就走。”他说完这句话,然后从他们身边挤过,离开了医院。

回到旅馆以后,杰森把丹妮斯和科恩叫到自己的房间。其中一位睁大眼睛,以惯常的困惑眼神看着他;另一位的目光则带着同样习以为常的敌意。杰森摘下领子上的别针,递给科恩。

“有一艘飞船会飞往木卫十四,”杰森说,“乘着它离开吧,带上丹妮斯。去那里找电司办公室,他们会保护你的。”“那你呢,赖特?”科恩怀疑地问。“如果情况如我所料,我很快就得去别的地方了。你们该走了——飞船一个钟头之内就会出发。”科恩皱起眉头。杰森能感应到他脸上的担忧。他不想接受电司的帮助,但他同样不想面对情报局的制裁。他也希望能保护丹妮斯。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后,科恩点点头,站起身。“我会去的,赖特。但首先,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什么?”“你们真的有所有人都说你们有的那东西吗?”

杰森皱起眉头。“有什么?”“超光速引擎,”科恩说,“电司究竟有没有制造这种引擎技术?你们是否向其余的人类隐瞒了超光速旅行的奥秘?”

杰森犹豫起来。“你问错了问题。”他说。

科恩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你不会回答,”他说着,转向丹妮斯的座椅,“来吧,丹妮斯。”丹妮斯没有动。她瘫坐在椅子里,闭着双眼。“丹妮斯!”科恩焦急地说着,跪在她身旁。她似乎还在呼吸,但……杰森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也察觉到空气里淡淡的气味。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穿过房间。他在半途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与地面的碰撞。

他们下手很快。肯定早就准备好对付我们了……

杰森在黑暗中醒来。纯粹而骇人的黑暗。没有视野,无法感应,没有任何感觉。黑暗回来了。

杰森开始发抖。不!这不可能!我的感应去哪了!他蜷起身子,只能勉强感觉到身下冰冷的金属地板。黑暗吞没了他——那不仅仅是黑暗,而是虚无。毫无感觉。杰森这辈子真正害怕过的只有一件事。如今它卷土重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回忆也随之泛滥。

一切是从他的夜视能力开始的,就像视觉疾病常见的症状那样。他想起了儿时在床上度过的那些夜晚,那时的黑暗仿佛每一刻都更加沉重。接着,症状开始在白天出现。首先是他的周边视觉——就好像黑暗始终跟随着他,包裹着他。他每次在早晨醒来,黑暗都仿佛又逼近了一些。它仿佛一头野兽,蜷伏在他视野的一角。

恐惧。医生们无能为力。杰森只能试着像平常那样生活,黑暗却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接近。他曾活在必然到来之事的恐惧中。

然后是那些孩子。那些并不理解状况的孩子。当时的他试图像常人那样生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他本该向他们坦白的。结果他们却把他当成了笨手笨脚的傻瓜。他们嘲笑他。噢,他们笑得那么欢快。

杰森尖叫起来,仿佛想凭借叫喊驱散黑暗。他的感应能力去了哪儿?出了什么差错?他在黑暗中胡乱拍打,手指拂过一面墙壁。惊恐和困惑令他退向墙角。

“你是怎么办到的?”上方有个声音问道。

杰森抬起头,但他既看不见,也感应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告诉我,赖特先生,”那声音质问道,“你能读心吗?赛托能力做不到这种事——就连瓦尔瓦克斯人也没法刺探个体的想法。你是怎么办到的?”

杰森没有回答。漆黑。黑暗。

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杰森心不在焉地想。我引诱了他们。我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好让人带我来到他们面前。他们这么做了。正如我的期望。

但……这片黑暗。“怎么回事!”杰森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们是怎么夺走它的?”“回答我的问题,赖特先生,”那声音说,“然后我就会把感应能力还给你。你是怎么读那个人的心的?”杰森颤抖着靠向冰冷的泰拉铂。那人的嗓音严厉而刺耳。他的语调很怪——带着某种口音,但杰森分辨不出。不会一直这样的,杰森告诉自己。黑暗会离去。就像你得到赛托能力时那样。

“我可没什么耐心,赖特先生,”那个声音警告道,“快点开口,我就会让你的同伴们活命。”

科恩,丹妮斯。他们当时也在客房里。杰森没有回答。他坐了下来,开始深呼吸,努力保持理智。自从开发出赛托能力以后,他就从未置身于黑暗。即使在无光之处,他的感应能力依旧能发挥作用。“兰娜?”杰森感受着逼近的黑暗,低声说着,“兰娜!”“你和基地的联络线路已经被切断了,赖特先生。”那个声音说。

杰森啜泣起来。黑暗似乎靠得更近了——为了吞噬他的心智。“如你所愿,赖特先生,”那声音说,“我给你三分钟。如果你到那时还不给我答案,那个女人就会死。”

一声“咔嗒”传来,然后便是寂静。话声的消失仿佛雪上加霜——突然间,杰森开始希望对方还在说话了。他真希望自己刚才能说出事实:他并没有读心的能力。

只要别让他独处就好。现在他成了孤单一人。我办不到!杰森心想。只有这件事我办不到。我经历过这种恐惧。我没法再面对它了!他试图使出心灵刃,但什么都没发生。冷静,杰森。控制住自己。瓦尔瓦克斯人提到过类似的事。桑恩提到过。他当时显得冷淡又不安——这对瓦尔瓦克斯人来说很反常。杰森曾问他,是否有抑制赛托能力的手段存在。桑恩承认的确有,但又告诉杰森,他不需要知道。眼下还不需要。

黑暗……

不!专心点。你没有恐惧的时间。那台抑制装置多半具有某种科技成分。很多赛托能力都有功能相同的机械——比如超光速通讯,只是没有物理接收端就无法运作。囚禁他的那位赛托能力者必须将部分心灵能量提供给某种机械装置,让它通过电力增强效果。但正因为经过增强,杰森不可能挣脱束缚。他会被困在这片黑暗里,直到永远。

并非永远。只会再困上几分钟,然后他们就会杀了我。他甚至觉得这样更容易接受。有幅画面浮现于脑海。那是人类逃入太空的画面。科技水平居于劣势的瓦尔瓦克斯人、泰纳西人和霍玛尔人受人类商人欺骗,又被人类暴君捕获的画面。

我不能允许这种事!

可他能做什么?他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摸索着在房间里走动。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两平米。他几乎漏掉了门封——他这一边没有门把。

时间不够了!杰森沮丧地想。我没法逃脱,没法联络兰娜——他没法联络兰娜,但……他把手伸向耳朵,轻叩控制圆盘。他们切断了他和基地的线路,但或许他们没想过还有窃听线路……

“你们别以为能逃脱惩罚!”科恩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喊,“我是联情局探员。囚禁执法人员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没人答话。科恩叹了口气,强烈的无聊感减弱了他的怒意。他是在这个房间——看起来是某种贮藏室——伴随着头痛醒来的。从那时起,他就没听到过门外的任何动静。丹妮斯也在房间里,正安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

赖特打算做什么?科恩心想。他让人抓住了我们,可为什么?肯定跟电司的那个什么“总体规划”有关。突然间,有个声音伴随噼啪声在他耳中响起。“科恩?”那个声音有气无力——就像死者的呢喃。“赖特?”科恩问,“你为什么要囚禁我!”“安静,科恩,”那个声音低声道,“我们都被囚禁了。除非你能做点什么,否则我们都会死。”“做点什么?”科恩怀疑地问,“比如?”“你得想办法切断电力。烧断保险丝,让电路过载——怎么都行。”

科恩皱起眉头。“那有什么用?他们肯定有备用的。”

“照做就好。”线路关闭了。

科恩轻声咒骂了一句。赖特这次又有什么打算?他有相信那家伙的胆量吗?可他又有不照办的胆量吗?

丹妮斯困惑地看着科恩在小小的房间里搜寻,推开箱子和手推车。终于,他找到了墙上的一个电源插座。他伫立片刻,打量着它。最后他叹了口气,从附近那只箱子的包装上取下一小片金属。有何不可?我惹上的麻烦不可能更多了。

杰森无法逃离这片黑暗。他没法闭眼对抗,没法逃出房间,也没法视而不见。他只能靠着墙壁瑟缩身体,感觉自己的决心——以及理智——每时每刻都在减弱。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他听在耳中,却无法理解。

俘虏他的人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们也许正在提出各种要求,但他的状态无法做出回应。他们也许会杀了他。但这不重要。

那个声音在对他尖叫。杰森能感觉到理智在逐渐消失。他没法反抗。他不想反抗。反抗太困难了。愉快地不省人事才是唯一的答案——只有这样,思想和知觉才能得到抑制。

在那一刻,他的感应能力回来了。

那只是瞬间的断电——只是功率电频上微不足道的波动。但那就足够了。感应涌入杰森的身体,仿佛注入瘾君子血管里的毒品。它立刻开始消退,抑制器也恢复了运转。

杰森同时放射出了一千道心灵刃,撕裂了他周围的墙壁。他将泰拉铂墙壁粉碎成块,块碎成片,片又化为尘。墙壁消失不见,仿佛核弹爆炸中的绵纸,金属的颗粒喷溅到了远处。他在尖叫的同时释放出力量的波浪,野兽般的叫喊驱散了黑暗。

抑制器随即停止运转,爆炸摧毁了它的内部结构。杰森蜷缩身子,躺在明亮的泰拉铂地板上,西装沾染了泥土和汗水。在那个寂静而美妙的瞬间,他为归来的感应能力而狂喜。然而,随着感应到来的还有理智——对他来说,这两者向来形影不离。这儿还有个赛托能力使用者,而我的逃脱肯定让他不太愉快。因此杰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科恩头晕目眩地坐了下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块橡胶——他就是用它捏住塞进电源插座的那枚金属片的。他以为反作用不会很大;但他没料到隔壁房间会爆炸。

科恩眨了眨眼,拍掉衣服上的银色泰拉铂薄片。这是……?他惊讶地想着,用手指揉捏那些泰拉铂颗粒。这是怎么办到的?现代武器就连划伤泰拉铂都很困难。

他抬起头,然后看到杰森·赖特站在爆炸的正中央。那位特工的西服破破烂烂。科恩看到了赖特的眼睛,泰拉铂粉末随即从他发麻的指缝间飘落。就像先前那样,那双眼睛无法聚焦,甚至毫无反应。赖特的双眼呆滞地注视前方,一动不动,就像是……盲人的眼睛。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科恩低声说。赖特没理会他的问题。“带上那女孩离开,”他说着,语气平静却令人恐惧,“这附近很快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了。”科恩点点头,伸手去拉吓坏了的丹妮斯的手。与此同时,有个新的声音传来——那是科恩不认识的声音。“噢,别这样,赖特先生,”那声音说,“我们就非得屈尊去做那种事吗?我们不都是……开化的人吗?”赖特没有转向声源——墙壁上的那只扬声器。“现身吧。”一阵寂静。脚步声。科恩把丹妮斯推到身后,警惕的双眼注视着房间外的走廊——多亏了那场离奇的爆炸,走廊如今全无遮蔽。

有道身影出现在走廊里。除了高鼻子和瘦削的身体以外,他的长相没什么特别的。他穿着显眼的海军服,笑着走上前来,脚底拂开了地上那层泰拉铂灰。

“说出你的身份。”赖特说着,缺乏焦点的双眼转向那个人。

“得了吧,杰森,”那人说,“你不认得我了?”

“不。”

“我猜我不该吃惊的,”那人说着,继续绕过房间,“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而且我真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你手下的许多新人之一。我的名字是埃德蒙。”房间被寂静笼罩。“你为什么想杀科恩?”最后,赖特问。埃德蒙只是笑了笑。“即使在电司特工里,你也是个特别神秘的人,杰森。你向瓦尔瓦克斯人隐瞒了某些事。如果他们知道你能创造出心灵刃,就肯定会考虑提升人类的智慧等级标识了。”赖特皱起眉头。“那是在测试。你想确认我能不能阻止子弹。”

“而我没有失望,”埃德蒙说着,停在赖特的正前方,“心灵刃是非常先进的,杰森。再钻研个几十年,你或许就能超越光速了。令人印象深刻。”

两人面对面地站在那儿——但眼睛都没有聚焦在对方身上。他们在紧张的气氛中对峙了片刻,而科恩皱起眉头。他觉得某种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但它却迟迟未至。

怎么回事?

杰森奋力自保。数百道心灵刃朝他抽打而来,那是纯粹思想的无形猛攻。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阻止它们撕碎自己的血肉。他做出反击,用自己的心灵刃抵挡对手——他依旧无法理解的对手。

他依稀记得埃德蒙,但对他的长相并不熟悉,所以在咖啡馆才没认出他来。埃德蒙曾是个有赛托能力潜质的人。他在数月的训练后就逃离了电司。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是如何学会这么多东西的?

心灵刃的炮火减弱,埃德蒙也向后退去。他依然面带微笑,眼神却多出了戒备。他没料到杰森能和他势均力敌。杰森深吸一口气。科恩在不远处看着,一脸困惑——他看不到杰森刚才经历的那场鏖战。“你再次让我印象深刻了,杰森。”埃德蒙说。

杰森感到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他能嗅到自己的疲惫。“我可没料到你懂得格挡心灵刃的方法,”埃德蒙续道,“我们之中真正这么做过的人寥寥无几。”

杰森僵硬地站在那儿。“我倒是早就料到了,”他低声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迟早会发现。我知道我总有一天必须战斗。”“你准备万全。”

心灵刃再次击出。杰森咕哝一声,同样用心灵刃攻向对手。心灵刃即将出现时,他的感应中会出现微弱的涟漪,而他便会用自己的利刃劈向那个位置。猛攻彼此抵消,在他的感应中摇曳不止,仿佛两道弧形的光线。他挡住了数百道心灵刃,而他周围的空气闪闪发亮,仿佛他正站在大爆炸的中央。

我没法坚持太久。迟早会有某道心灵刃突破他的防线。杰森的手里只有一张牌——他不能白白浪费。

杰森继续搏斗,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埃德蒙比杰森更强。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杰森运用赛托能力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怎么会有人如此迅速地超越他?杰森必须弄清原因。否则,他过去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攻势再次停止了。埃德蒙出汗了——至少这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你跟瓦尔瓦克斯人学得不错。”杰森决定碰碰运气。埃德蒙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大笑起来。“这么说你根本没法读心,”他笑着说,“你唬起人来真有一手。”我猜错了,杰森心想。那他又是……?“再见了,杰森·赖特。”

杰森感觉周围的空气在摇曳。多到他数不清的心灵刃开始成型——而他仿佛被纯粹能量的穹顶包围在中央。他不可能全部挡下。他会死。

就是现在!

杰森专注于自身。他没有发出心灵刃。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感应体内。他感受着自己身体在感应中的震颤,感受着那个身穿黑衣的冷静造物。与还是男孩时的他有天壤之别。那个他曾因恐惧而无法动弹。

杰森已经不是那个男孩了。在尖叫声中,他感受着朝他降下的心灵刃,心甘情愿地将身体投入了黑暗。

一切都静止了。

黑暗——从他儿时起就威胁着他的虚无之物——包裹了他。只不过这次,他是出于自愿去找它的。在它的拥抱中,他窒息了仿佛永恒的一瞬间。

然后他再次出现,重新进入正常空间的同时,他推开空气,以免那些分子困在他逐渐出现的身体里。他以相似的方式,用手推开了埃德蒙的血肉。

世界摇晃,杰森随之归来。他站在那儿,手臂径直伸向埃德蒙的身前。杰森的手腕根部与埃德蒙的血肉相触——他的手掌在对方的胸腔内成型。

埃德蒙的心脏——它正被杰森攥在手中——重重地跳动了一次。埃德蒙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心灵刃在杰森方才所在之处引发了爆炸。杰森用力一捏,埃德蒙便痛呼出声。那颗心脏停止了跳动。埃德蒙跪倒在地,而杰森将手掌略微推入外部空间,随后将其抽回。埃德蒙向后倒下,瞪大了惊讶而痛苦的双眼。在濒死之际,他没有失去意识——他的赛托能力太强大了。他反而低声说起话来。“超光速传输。杰森,你又一次让我惊讶了。我们根本不知道……”杰森跪在那人身旁。“我已经学会有一阵子了。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你是在哪学到这些能力的?”

埃德蒙大笑起来,那是伴随着干咳的痛苦笑声。“我用了一辈子去学习,杰森。”“怎么可能?”杰森追问。

埃德蒙努力对上了杰森的视线。“噢,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电话公司的杰森。等有空的时候,你真该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像瓦尔瓦克斯这样的物种需要学习抑制赛托能力的方法?”

杰森愣住了,他的大脑开始发麻。他只知道一个答案,一个他几乎不敢去考虑的答案。“为了关押囚犯。”“囚犯?”埃德蒙咳嗽着说,“思想家!异议者!任何不赞同他们做法的人。”“你撒谎!”

埃德蒙大笑起来,因痛楚而弓起背脊。“而你能帮我们摆脱那种命运,”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响,最后近乎尖叫,“他们享受乐园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你只是在失去感应的情况下待了几分钟,就差点发疯——想象一下在那种牢房里过上一辈子吧!你看到的只有和平,只有完美的社会。”

“但你没有看到代价!”

埃德蒙吐出最后一口气,身体也软瘫下来。

“你撒谎,”杰森低声道,“他们是和平的种族。怪物是我们,不是他们……”他沉默地坐了片刻,审视着那具尸体。科恩仍旧站在不远处,震惊——而且困惑——地看着这一幕。

“到这边来,”杰森平静地说,“带上那女孩。”科恩一言不发地照办了。杰森将两只手分别放在他们身上,然后再次进入了黑暗。

科恩立刻认出了那个房间。他眨了眨眼,试图忘掉刚才体验到的可怕空虚感。他身在弧形墙壁包围的白色房间里——那是电司总部的控制中心。他那张模糊的全息照片拍摄到的房间。科恩将那张照片研究了数百次,而如今他真的来到这里了。

只不过电司的中央控制室位于地球,离晚祷平台足有数月的路程。科恩惊讶地深吸一口气。赖特站在不远处,西服破破烂烂,鲜血沿着手臂滴落。

“你们真的会超光速旅行!”科恩控诉道。“是的。”“这么说我是对的!”科恩说,“你们一直在对人类隐瞒超光速旅行技术!”“是的。”“为什么?”科恩质问道,“你们想从什么东西手里保护我们?”“我不是想保护我们,”赖特说着,走到房间另一边。他靠近墙壁——那道本该藏着超光速通讯设备的墙壁——然后拉下了拉杆。墙根处凭空出现了一只小杯子,一股热气腾腾的咖啡随即涌出。“我是想保护他们。并且让我们做好准备。”

“准备?”科恩问。“交换生计划,”赖特说,“推广计划——甚至是改换肤色的风潮。能让我们的思想更加开放的一切。当然,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对吧?”科恩皱了皱眉,然后看看那台咖啡机。“所以这不是超光速通讯装置……”赖特摇摇头,然后指了指旁边。有个男人——科恩在全息照片里误以为是保安的那位——就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那个人闭着眼睛。“他的头脑,”赖特说,“在为所有超光速线路提供动力。”“但,”科恩说,“那可有数百万条……”“必要的就只有一颗提供超光速能力的头脑,”杰森解释道,“实际的路由工作可以交给电脑。”科恩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科技是有限的,”杰森说,“心灵却是无限的。”

没等他问出下一个问题,房门便砰然打开,有个红发女人冲进了房间。她立刻跑上前来,用力抱住了赖特。“出了什么事!”她质问道,而科恩立刻认出了兰娜的声音。

“科恩,”赖特咕哝说,“来见见兰娜·赖特。我妻子。”

“什么?你妻子?”

“很不幸。”赖特说。他的语气带着溺爱。

“可是,”科恩反驳道,“情报局窃听过你的通讯几十次——每次她分配到你的线路,你都会抱怨!”

“是啊,但分配的人就是他自己,”兰娜说着,确认起赖特手臂上的细小伤口来,“他总说情报局对他的私人生活知道的越少越好,而且他总是忍不住想戏弄我。”她抬头看着赖特,又说:“好了,坐下来告诉我情况吧。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

赖特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饮料。“也许我错了,兰娜。”

“哪里错了?”

“哪里都错了。”他用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道。

杰森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让医生为他包扎手臂。兰娜不满地站在不远处。她是电司中央控制室的恐怖源头:敢于惹怒她的勇士——或者是蠢人——寥寥无几。

“好了,老人家,”她说,“出了什么事?”杰森摇摇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全息显示装置就发出了哔哔声。杰森按下按钮,桑恩的面容随之出现。“你得跟我解释几件事,桑恩。”杰森说。瓦尔瓦克斯人的双手在身前摆出恳求的姿势。“我听凭您差遣,电话公司的杰森。”杰森按下一个按钮,向桑恩展示了丹妮斯受电司特工询问的画面。

“告诉我没这回事,桑恩,”杰森平静地恳求道,“告诉我,你们不会关押不满者。”“瓦尔瓦克斯人的不满者?”兰娜惊讶地问。桑恩抬起双手,那是表示道歉的手势。“我说过你迟早会发现抑制赛托能力的理由的,电话公司的杰森。”

杰森垂下头。不。这不可能……“这是唯一的方法,”桑恩说,“得到和平的唯一方法。”“赞同你们的人才能得到的和平。”杰森轻蔑地说。“这是唯一的方法。”“那其他人呢?”杰森质问道,“泰纳西人和哈罗人呢?”“一样,”桑恩说,“他们发现了那条路,正如你们迟早也会发现。通往一等智慧之路。我必须为我们给你们添的麻烦道歉。”

杰森坐了下来,震惊不已。他错了。经历了这么多年——超过一个世纪——的努力,可他却是错的。他们欺骗了他。突然间,他感到反胃——反胃,以及愤怒。

“他们会来找你的,桑恩。”杰森说着,对那位结束了包扎的医师感激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值得信任——他是杰森在一百余年前雇用的最初几名赛托能力使用者之一。

“抱歉,电话公司的杰森,你说什么?”短暂的停顿过后,桑恩问。他抽回双手,摆出瓦尔瓦克斯人代表困惑的手势。

医师离开了房间,而兰娜坐到杰森旁边。她用审慎的目光看着桑恩——她向来不喜欢瓦尔瓦克斯人。她说她不喜欢能在身体语言上轻易伪装的种族。

“大使——死掉的那位,”杰森说,“他就是不满者之一。他在我手里。我还以为是人类试图渗透瓦尔瓦克斯人社会,没想到真相恰恰相反。你们的异议者逃跑了,而他们就藏身在我们之中。他们试图掌握人类科技。我们依旧没有开化,桑恩。我们拥有的某些战争机器能够接连不断地击落你们的所有飞船。”

桑恩维持着困惑的手势,随后又以担忧的手势加以强调。没几个人知道,在地球上空被击落的那艘泰纳西人使节船曾是这个银河系里最先进也最强大的飞船之一。仅仅一发人类的导弹就摧毁了它。其余种族的科技更是远远不及。

“令人不安。”桑恩承认道。“我知道。”杰森说。然后他伸出手,切断了连线。桑恩的脸孔模糊起来,随即消失不见。

杰森叹着气靠向椅背,感应着身边的兰娜。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直担心自己无法阻止人类染指太空。他只是没料到辜负他的是天堂那一边。

“抱歉。”兰娜低声说。杰森摇摇头。“你一直都在提醒我,说我太理想主义了。”“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相信你。”兰娜说。她的手掌缓缓地抚过他的脸颊。“你觉得袭击你的那个人是单独行动的吗?”“不可能,”杰森说,“他太自信了。”“那么……”

杰森深吸一口气。“安排一场新闻发布会,兰娜。告诉他们,电话公司终于开发出了超光速旅行技术,而且会在联合政府认可我们的专利后立刻公布。”

兰娜点点头。

“或许我们还能从乐园里抢救点东西出来。”杰森低声道。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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