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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窗如眼

山羊挨得紧紧的,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宾拿比克轻声唱歌安抚山羊,在毛团间穿梭来回。

“茜丝琪,”他呼唤道,“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翘着二郎腿,正给自己的山羊重新绑鞍具。周围还有几名矮怪,男女都有,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毕竟王子的队伍就要开拔前往纳班了。“我就在这儿。”她说道。

宾拿比克看看四周。“方便跟我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吗?”

她点点头,将鞍具放在地上。“好啊。”

二人迂回绕出推推搡搡的羊群,爬上小山,一起坐在草地上,俯瞰着脚下乱作一团的营地。今天早上,帐篷都拆除了。三天前的帐篷小镇,如今只剩一群纷纷攘攘、喧闹不堪的人与动物。

“你很烦躁。”茜丝琪突然说,“告诉我怎么了,亲爱的——当然,最近这几天,我们经历的惨剧足能让所有人都难过很久。”

宾拿比克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啊。失去葛萝伊很难让人接受,这不光因为她的智慧。我很想念她,茜丝琪,我们再也遇不到她那样的人了。”

“你心里还有别的事。”茜丝琪温柔地提醒他,“我了解你,宾宾尼格伽本尼克。是不是西蒙和公主?”

“根源是在他们。瞧——你来看。”他拆开一部分手杖,一支以白色羽毛做尾、蓝灰石头做镝的细箭滑了出来。

“这是西蒙的箭。”茜丝琪睁大了眼睛,“希瑟的礼物。他把它弄丢了?”

“我猜他不是故意的。它缠在桂棠帮他做的一件衣服里。除了身上穿的,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只拿走了放珍贵物品的口袋——里面有吉吕岐的窥镜、黑斯坦坟头的石块,诸如此类。我相信白翎箭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也许出于别的目的,他把箭拿了出来,却忘了放回袋子里去。”宾拿比克举起箭,让它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它提醒了我一些事。”他慢慢地说,“吉吕岐欠了西蒙一笔债,我的债不比这轻。我欠我师傅欧科库克的,还有莫吉纳医师的。”

虽然已尽全力隐藏,但茜丝琪脸上还是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这是什么意思,宾拿比克?”

他悲哀地盯着那支箭。“欧科库克承诺过要帮助莫吉纳。茜丝琪啊,我接下了他未竟的誓言,也要帮助保护年轻的西蒙。”

她将他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你所做的已远远超出了你的誓言,宾拿比克。你总不能用余生日夜守护着他吧?”

“那不一样。”他把箭小心地放回手杖,“而且这事不只关乎我欠下的债。西蒙和米蕊茉在野外旅行已经够危险了,如果他们要去的地方被我不幸猜中,更是险上加险。同时对我们来说,他们本身也是一种风险。”

“什么意思?”她的痛苦溢于言表,难以掩饰。

“如果他们被抓到,最后一定会被带到派拉兹、也就是埃利加国王的参事面前。你不了解他,茜丝琪,但我了解,至少有所耳闻。他很强大,使用起能力从不计后果。他还很残忍。关于我们的一切,他都会从他们口中探知,而西蒙和米蕊茉知道很多事——我们的计划、三神剑、一切的一切。为了获取信息,派拉兹会杀了他们,至少会杀了西蒙。”

“所以你要去找他们?”她一字一顿地问。

他垂下头。“我觉得,我必须去。”

“可为什么是你呢?约书亚有一整支军队!”

“有很多原因,我亲爱的。跟我来吧。我跟约书亚商量时,你会听到原因的。无论如何,你理应在场。”

她挑衅地看着他。“如果你非要去找他们,我也要跟你一起。”

“那谁在异族他乡保护我们族人的安全呢?”他朝下面忙碌的矮怪挥挥手,“你现在至少能说些西领语了。要是你我都走掉,咱们的坎努克同胞就都成聋子和哑巴了。”

泪水慢慢涌上茜丝琪的双眼。“没别的办法吗?”

“我想不出。”他慢慢地说,“真希望我能想出来。”他的眼睛也湿了。

“楚库的石头啊!”她咒骂道,“我们受尽一切艰辛才走到一起,难道就为现在分开吗?”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指,“你为什么这么憨直高尚呢,岷塔霍的宾拿比克?我为此咒诅过你,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心痛。”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发誓,茜丝琪娜娜沫柯,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她凑过去,前额抵住他胸口,哭了出来。宾拿比克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脸上也流下了泪水。

“如果你不回来,”她悲叹道,“愿你永远不得片刻安宁,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会回来的。”他重复一遍,陷入沉默。二人在悲痛中彼此相依,拥抱了很久很久。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宾拿比克。”约书亚王子说,“我们不能再失去你的聪明才智了——尤其是现在,葛萝伊去世后的现在。”王子一脸烦忧,“安东知道我们受到了多大的打击。我心里难受,却连具哀悼的尸体都没有。”

“这正是她的遗愿。”宾拿比克温和地说,“说到你的第一个烦恼,在我看来,我们更不能失去的恰恰是你的侄女和西蒙。这一点我已经解释过了。”

“也许吧。但谁来找出三神剑的用途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搞清。”

“我已经帮不上史坦异和提阿摩的忙了。”小个子说,“欧科库克的卷轴也差不多都翻译成了西领语。剩下的极少数,茜丝琪可以帮忙。”他指了指未婚妻,后者一直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两眼红通通的。“还有,我必须遗憾地说明,等这任务完成,她必须带领身边的坎努克人返回族人那里。”

约书亚看着茜丝琪。“又一项巨大的损失。”

她低下了头。

“你们的人数已经增加了不少,”宾拿比克指出,“而我的族人还在遭灾。蓝泥湖畔需要这些牧人和女猎手。”

“当然。”王子说,“你们及时出手相助,我们始终铭记于心,永远都不会忘记,宾拿比克。”他皱起眉头,“这么说你决意要走?”

矮怪点点头。“出于很多理由,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另外,我怀疑米蕊茉是要去找光锥——也许她认为自己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假如艾欧莱尔说的事是真的:戴沃人已向风暴之王的爪牙坦白,米奈亚就埋在你父亲的坟墓里,那我就更有理由担心了。”

“总而言之,听着好像没什么希望。”约书亚阴郁地说,“如果埃利加知道了,他为何还要把它留在那儿呢?”

“风暴之王和你哥哥知道的事情也许并不一致。”宾拿比克推测,“这并不奇怪——各怀鬼胎的同盟之间经常互相隐瞒。风暴之王也许不知道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一点。”他微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事情还挺复杂,不是吗?另外,老弄臣淘儿不也经常提到吗——当他把剑交给你哥哥时,他的反应不太对头。或许与风暴之矛有染的人,很难接近光锥。”

“希望是这样。”约书亚说,“艾奎纳?这些事你怎么看?”

公爵在矮凳上挪了挪身子。“哪些事?三神剑?还是矮怪打算去找米蕊茉和那小子?”

“随便哪个。都说说看。”约书亚疲倦地挥挥手。

“三神剑我没什么好说的,但宾拿比克的话有些道理。至于找人的事……”艾奎纳耸耸肩,“总得有人去吧,这很明显。之前是我把她带回来的,如果你允许,约书亚,我可以再去一次。”

“不。”王子坚决地摇摇头,“我需要你留下。不能再因为我那顽固的侄女,硬把你和桂棠分开了。”他转向矮怪,“你要带多少人,宾拿比克?”

“一个都不带,约书亚王子。”

“一个都不带?”王子吃了一惊,“什么意思?至少也得带几个好手吧,那样会安全些,就像你们上次去雾沙穆。”

宾拿比克摇摇头。“我觉得吧,米蕊茉和西蒙不会躲着我,但要被一群骑马的士兵追赶,他们肯定会藏起来。另外,有些地方我和坎忒喀能去,但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却不行,哪怕他们马术精湛。最后,我需要安静行事。所以我一个人反而更好。”

“我不赞同。”约书亚说,“看得出,你的茜丝琪也不赞同。但我会考虑考虑。也许这确实是上策——如果米蕊茉和西蒙落到我哥哥手里,对我而言,那就不光是叔叔对侄女的关心了。所以这事必须妥善解决。”他抬起手,揉了揉额角,“让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约书亚王子。”宾拿比克站起身,“但请谨记,就算坎忒喀鼻子灵敏,若时隔太久,它也没法追踪气味了。”他鞠了一躬,茜丝琪有样学样,二人转身相继退出。

“他个子很小——他俩都是。”约书亚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不希望矮怪们离开,我更愿意他们再来一千个。”

“说得没错,宾拿比克是个勇士。”艾奎纳说,“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们似乎只剩下勇气了。”

艾欧莱尔看着苍蝇围着马头嗡嗡乱转。除了偶尔抖下耳朵,马儿似乎也没怎么在乎苍蝇,但艾欧莱尔还是一直盯着它。这里是赫尼斯第的最西端,紧靠霜冻边境,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色,而这只苍蝇恰恰让他想起了某些事。某些藏在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事。穆拉泽地伯爵看着小黑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它为什么这么惹眼了。

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苍蝇——大概是冬天以来的第一次。天气变暖了。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念头引起了一连串不同寻常的推测。

难道季节不知如何发生了改变?他心想。难道约书亚他们做了些什么,削弱了风暴之王的力量,压制了他的魔法寒冬?他看看身后衣衫褴褛的小股赫尼斯第部队,又看看前面那些旗帜和铠甲都光鲜闪耀的希瑟大军。难道是吉吕岐的族人加入战局,令胜利的天平朝我们这边倾斜了?或者我只是看到一点微小的迹象,却想得太多了?

他自顾自大笑起来,笑声冷酷。经过一年的恐慌,他似乎也成了先祖贺恩那个时代的盲信者。

这几天来,祖先们总是占据着艾欧莱尔的脑海。希瑟与凡人联军朝奈格利蒙进发途中,曾于艾欧莱尔在巴莱泪河边的穆拉泽地城堡暂歇。驻扎的两天里,伯爵又从附近找到六十人加入部队——虽然艾欧莱尔怀疑,其中大部分人只是想接近传说中的平静之民,而不是为了尽职尽忠和报仇雪恨。入伍的年轻人大多在最近的战乱中失丧了亲人,那些还有土地或家人需要保护的,则坚决不愿赶赴另一场战争,不管此举有多高尚、有多重要——艾欧莱尔也没法强制他们:从泰斯丹国王的时代起,赫尼斯第的自由农民就有自主的权利。

穆拉泽地比赫尼赛哈好些,没受到更多粗暴的摧残,但在司卡利征服期间,也免不了被一番折腾。艾欧莱尔在短时间内找回了少数剩下的城堡仆从,尽量让城堡状况走回正轨。这场疯狂的战争每天都愈演愈烈,如果最后他能活着,他只想放下一切责任,在心爱的穆拉泽地重享自己的人生。

司卡利曾留下小股军队围困城堡,他的子民则抵抗了很久。但到后来,城墙里的人们开始挨饿。艾欧莱尔的亲戚兼城堡总管格维娜,一个严厉、能干的女人,只好向瑞摩加人打开了城门。结果艾欧莱尔的家族遗产,那些辛奈哈与奈勒王结盟后不久留下的贵重遗物要么被毁,要么被抢;就连艾欧莱尔出使全奥斯坦·亚德带回的各类物品也没能幸免。他只能安慰自己,城墙依然挺立,土地依旧肥沃——只是目前盖着厚厚的雪毯。宽阔的巴莱泪河也没受到战争和冬天的影响,依然流经穆拉泽地,涌向艾本河口和大海。

伯爵称赞了格维娜和她的决定。他告诉她,换成自己也会这么做的。她曾眼睁睁看着司卡利的外族人蹂躏践踏城堡,听到这话,多少也算得了些安慰。

至于那些外族人,也许因为他们的领主远在赫尼赛哈,或者他们并不属于司卡利的考德克部族,所以也没那么野蛮。与之相对,比起赫尼斯第其他地区,当地人也不那么憎恨这些瑞摩加人。虽说他们对待俘虏并不友善,也到处打砸抢掠,但他们并不热衷于强奸、拷打和毫无意义的杀戮,这点跟横行赫尼赛哈的司卡利主力部队有着显著的不同。

虽然相较之下,他的家园受损较轻,但离开穆拉泽地时,艾欧莱尔依然感到满心耻辱。祖先们修建了这座城堡,以护卫河谷旁的一小片土地。但在它遭到袭击和洗劫时,伯爵却没能在家,反而要让仆从和亲人们独自面临困境。

我得服侍我的国王,他告诉自己,除此我还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一想到破碎的石头,焦黑的壁毯,以及饱受惊吓、眼神空洞的人们,他还是没法放松心情。即便战争和魔法寒冬明天就结束,伤害也已经造成了。

“想不想再吃点什么,小姐?”艾欧莱尔问道。

前往奈格利蒙途中,食物质量一天不如一天,他不禁猜想,陷入疯狂的梅格雯对此会怎么看。虽然这片土地饱受战乱摧残,无法寄予太高的期望,但伯爵很是好奇,她会把硬面包和干洋葱看作众神的食粮吗?

“不了,艾欧莱尔,谢谢。”梅格雯摇摇头,温柔地笑了,“即使是在永乐之地,我们偶尔也要远离欢乐。”

永乐!伯爵对自己笑了。像梅格雯一样失常,至少在吃饭时不是件坏事。

过了片刻,他又为这无情的念头责备自己。看看她,就像个孩子。但这不是她的错——也许只因为司卡利打了她。也许那一下并不致命,却打伤了她的头。

他盯着她。梅格雯则看着落日,满脸喜乐,面容甚至在发光。

他们在纳班怎么形容来着?“圣痴”。她看起来就是这样——仿佛不再属于尘世。

“天堂的天空比我想象的更美丽。”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不知这是不是我们原本的天空,只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它罢了。”

就算有办法治好,艾欧莱尔突然想,我又有什么权力将这份喜乐夺走呢?这个念头让他如此震惊,就像被冷水浇了一脸。她很喜乐——自从父亲被战争夺走了生命,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喜乐。她吃得下,睡得着,愿意跟我和其他人交谈……虽然多数是胡言乱语。在这可怕的年月,让她恢复神志真的更好吗?

当然,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艾欧莱尔深吸一口气,奋力摆脱同梅格雯在一起时缠紧自己的倦意。他站起身,走向一堆融化的雪块,洗净饭碗,接着回到梅格雯坐着的树下,目光越过滚滚草原和灰色积雪,望向西边红宝石般的天空。

“我去找吉吕岐说说话。”他告诉她,“你愿意在这儿等一下吗?”

她点点头,嘴唇露出淡淡的微笑。“当然,艾欧莱尔伯爵。”

他点点头,走开了。

希瑟围坐在理津摩押的篝火旁。艾欧莱尔在一段距离外停下,惊叹于眼前的奇景:十几人围成个大圈,却没人开口,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像在进行无言的交谈。穆拉泽地伯爵不是第一次对此感到莫名的惊骇,他只觉后颈寒毛直竖。多么奇异的盟友啊!

理津摩押的脸上依然涂着灰纹。昨天的行程中,整支部队都被大雨洗刷,但她脸上独特的涂纹依然如故,不禁让伯爵怀疑她是不是每天都会重画一遍。她对面坐了个高大的长脸希瑟女人,瘦得好像牧师的手杖,天蓝色的头发如羽冠般束在头顶。吉吕岐向艾欧莱尔介绍过,说这严厉的女人叫真嘉珠,年纪比理津摩押还大。

火边还坐着吉吕岐的舅舅、红发绿衫的堪冬甲奥,以及“琥鬓”驰开狩,他须发浓密,表情坦率得惊人,看起来像个凡人——艾欧莱尔甚至见过他微笑和大笑的模样。吉吕岐旁边坐着乙阵市,他灰色的巫木长矛上缠着阳光般金闪闪的丝带。还有库日因,无论是希瑟还是赫尼斯第人,整个营地再没有谁比他更高。他面目苍白,神情冷峻,若不是长着一头黑发,看起来更像个北鬼。另外还有几人,共计两男三女,艾欧莱尔虽然见过,但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不安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时吉吕岐抬起头。“艾欧莱尔伯爵,”他说,“我们正在商量奈格利蒙的事。”

艾欧莱尔点点头,又朝理津摩押鞠了一躬,对方点点下巴以示回应。除了一双双猫眼投来的轻瞥,其他希瑟并未对他多加留意。“我们很快就要到了。”他说。

“几天之内。”吉吕岐表示同意,“我们支达亚不习惯与占据城堡的敌人作战——在望都沙最终的邪恶日子之后,我们还未有过类似的行动。你的同胞中有没有人熟悉约书亚的城堡或这类围城战术?我们有很多问题要询问。”

“围城战……?”艾欧莱尔不确定地说。他曾以为,强大的希瑟一定早有准备。“我有些手下当过佣兵,参加过南方群岛和湖地的战争,但数量不多。多数赫尼斯第人的一生平静而安逸。至于奈格利蒙……还活着的赫尼斯第人中,没人比我更熟悉它了。我在那儿待过很长时间。”

“过来坐吧。”吉吕岐朝驰开狩旁边的空位做个手势。

艾欧莱尔坐下时,黑发的库日因用流水般的希瑟语说了些什么。吉吕岐露出一丝微笑。“库日因说,北鬼肯定会出来,同我们在城墙下决战。他相信,支达亚都站了出来,贺革达亚绝不会躲在凡人堆砌的石头后面。”

“我对那些……所谓的北鬼一无所知。”艾欧莱尔谨慎地说,“但如果他们的目的就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重要,我不太相信他们会放弃奈格利蒙堡垒的地利。”

“我相信你的判断。”吉吕岐说,“但我很难说服我的族人。对大多数支达亚而言,同贺革达亚开战已经很难以置信了,更别提他们会躲在要塞里,像凡人一样朝我们丢石头。”他用希瑟语对库日因说了些什么,对方简短回答一句,便又陷入了沉默,双眸像铜盘一样冰冷。吉吕岐转向其他人。

“使用艾欧莱尔伯爵听不懂的语言太不礼貌。如有不愿说赫尼斯第或西领语的,我很乐意代为转达,好让伯爵能听明白。”

“凡人的语言,凡人的战略,我们都要学会。”理津摩押突然发话道,“时代不同了。既然现在是凡人的规则在推动世界,那我们也必须学会。”

“或者决定是否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真嘉珠声音低沉,语气平淡,仿佛没听凡人说过便自行学会了西领语似的,“贺革达亚似乎很中意凡人的世界,也许我们没必要多加干涉。”

“比起消灭我们,贺革达亚更乐意消灭凡人。”吉吕岐平静地说。

“履行昔日的诺言,”灰矛乙阵市开口道,“正如我们在印·阿佐色刚刚做过的那样是一回事。反正我们击溃的凡人也是血腥的芬吉尔船民的后裔。可是援助与我们毫不相关的凡人,甚至不惜与其他华庭降生者开战,那就另当别论了——阿苏瓦陷落后,这些凡人一直追捕我们。这个约书亚的父亲就是我们的敌人!”

“这样下去憎恨就没有尽头!”吉吕岐的回复异常激动,“凡人生命短暂。这些凡人没一个与我们的族人起过冲突。”

“是啊,凡人生命短暂,”乙阵市冷漠地说,“恨意却源远流长,从父母一直延续到孩子。”

艾欧莱尔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开口的时候。

“也许你忘记了,高贵的乙阵市,”吉吕岐说,“是贺革达亚挑起了战争。是他们侵入神圣的桠司赖。是乌荼库真正杀死了始祖母——而非她那挥舞匕首的凡人爪牙。”

乙阵市没有回答。

“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理津摩押说。艾欧莱尔不禁注意到,理津摩押的双瞳深处反射着炽热的橙光,像被火焰照耀的狼眼。“乙阵市,我邀请你和大家,冥思家族、合聚家族……所有家族,是出于你们对岁舞林情义的尊重。你之前也答应了。我们整装上路,是为阻止乌荼库·杉夜—罕满堪的计划,不只是为了清算旧账,或找杀害阿茉那苏的凶手报仇。”

黑眉的库日因开口了。“凡人有种说法,我有所耳闻。”他的话音经过斟酌,带了种奇特的乐感,用的赫尼斯第语也显得过于正式,“‘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起码暂时如此’。银面及其血亲选择了一些凡人做盟友,我们也可以选择与那些凡人的敌人做盟友。乌荼库及其爪牙打破了瑟苏琢盟约,所以在此事了结之前,与苏霍达亚并肩作战,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耻。”他抬起手,像要阻止旁人发问,但整个圈子都安安静静的,“没人逼我必须与凡人为友:我本人此刻没有,无论发生什么,将来也不大可能。如果最后我能活着,我会回到隐匿之地安吾久雅的高屋,毕竟我与他人相处太久,已经受够了,无论是凡人还是华庭降生者。但在那之前,我会遵守对理津摩押的承诺。”

库日因说完,众希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们安静地坐着,但艾欧莱尔仍感觉气氛有些怪异,有些紧张。沉寂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却见理津摩押将双手举到面前,在半空中伸开十指。

“那么,”她说,“我们必须考虑一下奈格利蒙了。我们必须商议出结果,如果贺革达亚不出来应战怎么办?”

于是希瑟开始讨论未来的围城战,仿佛刚才完全没争论过与凡人并肩作战是否妥当。艾欧莱尔有些困惑,但也很佩服他们的礼仪和风度。所有人都可以尽情发言,其间没人插嘴。刚才的分歧似乎已烟消云散——虽然艾欧莱尔觉得不朽者的心思很难猜,但他相信,刚才他们的意见确实不一致。而现在,关于奈格利蒙的讨论激烈且平和,听不出其中有任何积怨。

也许活得够久,艾欧莱尔心想,你也能学会遵守这些规则——你必须尊重这些规则。怀着怨恨度过永生,实在太折磨人了。

习惯之后,他也渐渐加入了讨论——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发现自己的意见得到了尊重,他便坦率而自信地描述起奈格利蒙。他对那座堡垒了如指掌,就像了解赫尼赛哈的神堂。艾欧莱尔去过那儿很多次,他以前经常拜访约书亚,因为他发现,要把意见传进圣王约翰的宫廷,王子才是最有效的途径。穆拉泽地伯爵还知道,约书亚是少数从善如流的人之一,只要有益的进谏,不管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他都会支持。

他们谈论了很久,最后连火都熄了,只剩下闷燃的火炭。理津摩押从斗篷下取出一只水晶球,放在自己面前。它在地上渐渐亮起,映出银月般的冷光,笼罩了整个圈子。

艾欧莱尔离开希瑟会议,回来时遇见了艾索恩。

“嗬,伯爵。”年轻的瑞摩加人说,“出来散步?我这儿有袋酒——应该是从你的穆拉泽地酒窖里拿的。一起找乌勒喝点不?”

“好啊。我过了个奇妙的夜晚,我们的盟友……艾索恩,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们是先民,更重要的还是异教徒。”艾索恩快活地说完,大笑起来,“抱歉,伯爵。有时我会忘记你们赫尼斯第人……”

“也是异教徒?”艾欧莱尔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在安东宫廷待了很多年,已经习惯被当成外人和怪人了。但我从未像今晚这样,感觉自己跟别人是那么格格不入。”

“也许希瑟是跟我们不同,艾欧莱尔,但他们行动起来像雷霆一样奔放。”

“是啊,还很聪明。我今晚听到很多信息,到现在也没全弄明白,但我想,我们将在奈格利蒙见识一场前所未见的战争。”

艾索恩好奇地扬起眉毛。“留到喝酒时再说吧,虽然我有点儿等不及了。看来如果我们能活下去,孙辈们会有很多好故事听的。”

“如果我们能活下去。”艾欧莱尔说。

“来吧,走快点儿。”艾索恩声音轻快,“我越来越渴了。”

第二天,他们经过了茵尼斯葵。就是在这里,司卡利打败了路萨王,令其受了致命伤。部分战场依然盖着白雪,底下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丘,到处都有探出白雪的锈蚀金属和腐烂的矛柄。队伍里响起轻轻的祈祷和咒骂声,所有赫尼斯第人都没兴趣在这尸横遍野的惨败之地逗留,希瑟也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因此大部队沿着河,尽快朝北行进。

巴莱泪河是赫尼斯第与爱克兰的边界,东面的乌坦邑人则称其为绿渭河。这些日子,虽然水里还能抓到鱼,但河流两岸已经没剩几个活人了。天气也许稍稍暖和了,但在艾欧莱尔眼里,大地依然一片荒芜。在霜冻边境南端,少数挣扎求存的活人一见到希瑟和人类的联军就纷纷逃走。他们想象不出,又一支身着盔甲的入侵部队会带来什么好处。

从穆拉泽地往北行进一周后——他们无法像希瑟单独行动那样迅速——队伍已经穿过河流,来到了乌坦邑,爱克兰的最西端。这片区域看起来更加灰暗。在赫尼斯第,雾气会随着太阳升起而被驱散;但在这里,整片大地始终都被浓雾覆盖,从清晨到日暮,众人只能在冰冷潮湿的雾霭中骑行,活像迷离于死后彼岸的一群鬼魂。事实上,这里到处都死气沉沉,阴冷的空气直接渗进了艾欧莱尔等人的骨头。除了风声和沉闷的马蹄声,广阔的空间一片寂静,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到了夜里,伯爵、梅格雯和艾索恩一起蜷缩在火旁,感觉沉重的寂寥压在万物之上。有天晚上,艾索恩形容说,他们就像在穿过一片巨大的坟场。

每一天,他们都更加深入这单调沉默的国度。艾索恩带领的瑞摩加人时常祈祷,时常比划圣树标记,时常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吵到几乎动刀子。艾欧莱尔的赫尼斯第人也受到了影响,连希瑟都比之前更加沉默。阴魂不散的烟雾和令人生畏的沉静让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无功。

艾欧莱尔竟有几分期待尽快发现敌人的踪迹了。伯爵相信,比起由肉体凡胎的敌人,弥漫在荒地的不祥气氛才更为狡猾凶险。即便遇到骇人而诡异的北鬼,也比这段阴间之旅强。

“我感觉到了什么,”艾索恩说,“脖子后面像针扎一样。”

艾欧莱尔点点头,随后才意识到,虽然他们离得很近,但在雾气中,公爵之子应该看不清自己的动作。“我也是。”

离开穆拉泽地已经九天了。不知是天气又变糟了,还是冬天尚未撤出世界的这一角落,他们脚下依然覆盖着厚厚的雪毯,骑上低坡时,两边还堆着高矮不一的雪包。黯淡的太阳躲在视野外的某处,但下午过于灰暗,让人不由怀疑它并不存在。

前面突然传来盔甲的响声,还有流水般的希瑟语。艾欧莱尔眯眼看着浓雾。“都停下。”说完,他踢马向前,艾索恩也跟上他。后面不远是梅格雯,她一整天都安静地骑着马。

希瑟的确勒紧了缰绳,这会儿正静坐在马上,仿佛在等待什么。他们鲜亮的盔甲和骄傲的旗帜在雾中显得十分黯淡。艾欧莱尔穿过队伍,终于找到了吉吕岐和理津摩押。母子二人正盯着前方,但伯爵在飘渺的雾中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

“怎么停下了?”伯爵问。

理津摩押转向他。“我们到了,就在前面。”虽然脸上画着条纹,伯爵仍能看出她的表情十分冷硬。

“可我什么都没看到。”艾欧莱尔转向艾索恩。小伙子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一样。

“你们会看到的。”理津摩押说,“等等。”

艾欧莱尔困惑地拍拍马颈,心里泛起嘀咕。冷风又起,吹动他的斗篷。浓雾旋转搅动,突然,雾气变得稀薄,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

奈格利蒙巨大的幕墙参差不齐,许多石块落在地上,活像烂鱼的鳞片。雾蒙蒙的城墙中间,原本耸立着大门的位置只剩一道粉碎的缺口,仿佛一张没有牙齿的松弛大嘴。越过朦胧的缺口,穿过弥漫的雾霭,只见奈格利蒙的方石塔立在城墙后方,黑糊糊的窗子好像头骨中空洞的眼窝。

“布雷赫啊。”艾欧莱尔吸了口气。

“以救主之名。”艾索恩同样不寒而栗。

“看到了?”理津摩押问。艾欧莱尔觉得她的声音里有种可怕的幽默。“我们到了。”

“是死刹洞。”梅格雯声音惊恐,“天堂之窟。我终于见到了。”

“奈格利蒙镇呢?”艾欧莱尔问,“城堡脚下本该有一片城镇!”

“我们刚才经过了,至少经过了它的废墟。”吉吕岐说,“它的残骸都埋在雪里。”

“布雷赫啊!”艾欧莱尔扭过头,盯着刚才毫不起眼的雪包,又转回来看着面前那一大片崩塌的石头。城堡像个死物,但他望向它时,神经却像鲁特琴一样绷得紧紧的,心脏也怦怦狂跳。“我们直接进去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觉那城门洞像条漆黑的通道,里面爬满了蜘蛛,而他们却要一头钻进去。

“我才不要进去。”梅格雯声音刺耳,脸色苍白。自从疯病发作,她头一次陷入了彻底的恐惧。“进了死刹洞,就会离开天堂的保护。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艾欧莱尔连说几句安慰话的心情都没有,但他还是伸出胳膊,握住了她戴着手套的手。二人的马匹静静地并肩而立,呼出的蒸气混在一起。

“我们不会进去,不会。”吉吕岐严肃地说,“现在还没到时候。”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塔楼的黑窗深处绽出摇曳的黄光,仿佛那些空洞眼窝的主人刚刚苏醒过来。

海霍特地底深处的小屋里,怒龙瑞秋睡得很不安稳。

她再次梦见自己在从前的房间里,在那熟悉的佣人间。在梦里,她独自一人,十分生气:那些傻姑娘又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挠门,瑞秋突然觉得是西蒙。但就算在梦里,她也记得自己曾被类似的声音愚弄过。于是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聆听外头那鬼鬼祟祟的声音。

“西蒙?”她问,“是你吗?”

回答的声音居然真是那消失已久的小鬼,但听起来又哑又细,仿佛经过很远的距离才传到她耳中。

“瑞秋,我想回去。请帮帮我。我想回去。”抓挠声还在继续,不依不饶,响得古怪……

曾经的女仆总管惊醒过来,身子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她的心跳得飞快。

那边。声音又来了,跟在梦里听到的一样——但现在她醒了。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抓挠,更像是刮擦,虽然遥远但有规律可循。瑞秋坐了起来。

她知道,这不是梦。她入睡前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但没太留意。是墙里的老鼠吗?还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瑞秋坐在自己的稻草床垫上,小火盆里的少量火炭只给房间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么厚的墙里会有老鼠?不是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不然还会是什么,你这老傻瓜?什么东西会发出那种响声?

瑞秋站起来,轻轻地朝火盆挪去。她抓起一把好不容易找来的灯芯草,将一端凑到火炭上点着,高举起临时的火把。

经过几个星期,她对这房间已经很熟悉了。除了她的储藏,房中再无他物。她俯下身,查看黑糊糊的角落,却没发现任何动静。这会儿刮擦声已经减轻,但仍很明显,听着像从对面传来的。瑞秋往那边迈了一步,赤脚踢到了盛放存货的木箱。昨晚她把它拉了出来,检查其中少得可怜的物品,却忘了把它推回墙边。她疼得闷叫一声,不小心弄掉了几根燃烧的草茎,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到罐子旁边,捧起水将火浇灭。之后她单脚站了一会儿,揉搓着刺痛的脚趾。

待疼痛平息,她发现声音也停了。也许她的惊叫把弄出动静的东西吓跑了——比如说,老鼠——或者是她提醒了对方,自己正在偷听。一想到可能真有什么怪物,正静静地坐在墙壁中间,留心注意墙外的人……瑞秋不敢再想下去了。

老鼠,她告诉自己,一定是老鼠。它们闻到了我存在这儿的食物,这些小恶魔。

不管因为什么,那声音都消失了。瑞秋坐在凳子上穿鞋。反正想睡也睡不着了。

真奇怪,我竟然梦到了西蒙,她心想。是不是他的灵魂来找我了?我知道,那怪物杀了他。据说横死的人无法安息,直到凶手受到惩罚。但我已经尽力惩罚过派拉兹了,不然也不会沦落至此。结果呢?谁都没捞到好处。

想到西蒙坠入寂寞的黑暗,感觉真是又悲哀又吓人。

站起来,女人,做些有用的事。

她决定出门去,再给可怜的瞎子哥斯伍送点食物。

她先去楼上的小房间待了一会儿。通过窗缝,她发现天快亮了。瑞秋盯着黑蓝色的天空和淡淡的星星,稍稍安下了心。

虽然像个生活在黑暗中的鼹鼠,但我仍能按时醒来,倒也不错。

她下到自己的密室,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倾听是否还有刮擦声。房中一片寂静。她给侯爵和他的小猫找了些合适的食物,披上厚重的斗篷,走下楼梯,进入平台挂毯后的秘道。

等她来到放置食物的地方,却悲哀地发现,之前留下的东西依然摆在那儿:哥斯伍和猫都没来过。

自从我开始“喂养”他,他还没连续两天不曾出现,她担忧地想。受祝福的瑞普啊,难道那可怜人在什么地方摔死了?

瑞秋收起没被碰过的食物,又留下了更多。虽然都是一样的干果和腌肉,但稍微增加一点分量,也许就能把游荡的侯爵领回来。

如果他今天再不来,她决定,我就去找他。反正也没人照顾他。就当侍奉安东好了。

瑞秋满怀忧虑,回到自己的小屋。

宾拿比克像骑马一样跨骑着灰狼,还像举着长矛一般擎着手杖。在其他情况下,也许这显得很滑稽,但眼下,艾奎纳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依然觉得,这不是最好的办法。”约书亚说,“我们需要你的智慧,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

“那我更有理由立刻出发了,这样才能早点回来。”矮怪挠了挠坎忒喀的耳背。

“你那位女士在哪儿?”艾奎纳环顾四周。曙光渐渐点亮头顶的天空,但除了三人一狼,山坡上一片空旷,“我以为她会来道别。”

宾拿比克没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坎忒喀毛茸茸的脖子。“天刚刚亮,茜丝琪就同我道过别了。”他轻声说,“亲眼看我离开,对她实在太难了。”

想到自己多次愚蠢又轻率地指责过矮怪,艾奎纳全身涌过一阵强烈的悔意。他们确实又矮小又奇怪,但跟高个子人类一样勇敢无畏。他伸出手,与宾拿比克握手告别。

“一路平安。”公爵说,“早去早回。”

约书亚也与矮怪握手。“希望你能找到米蕊茉和西蒙。就算找不到也别自责。正如艾奎纳所说,宾拿比克,尽量早去早回。”

“我同样希望你们在纳班一切顺利。”

“可你怎么找到我们呢?”约书亚突然一脸担忧地问道。

宾拿比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出人意料地大笑出声。“一支由草原人和石民组成的队伍,由独手王子和死而复生的传奇英雄率领,您觉得我会找不到吗?我想这一点儿都不难。”

约书亚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微笑。“你说得对。那么再见,宾拿比克。”他抬起手,露出戴在腕上的丑陋镣铐,这是为了提醒自己曾被囚禁,而这笔账至今没能还给哥哥。

“再见,约书亚、艾奎纳。”矮怪说,“请代我向其他人告别。我受不了同时对所有人说再见。”他附身向耐心等候的大狼耳语几句,又转向二人,“在山上,我们会说:‘Inij koku na siqqasa min taq’——‘再见将是好日子。’”他把双手埋进大狼的颈毛,“Hinik,坎忒喀。去找西蒙吧。Hinik ummu!”

大狼跃上湿漉漉的山坡。宾拿比克随着它宽阔的脊背摇摇晃晃,但也骑得稳稳当当。艾奎纳和约书亚目送奇特的骑手和奇特的坐骑,直到他们翻过山头,消失在视野之外。

“真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约书亚说,“我觉得很冷,艾奎纳。”

公爵将手搭上王子的肩膀。缺少了温暖和欢乐,他都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了。“回去吧。在太阳升上山坡之前,我们还得指挥近千人动身出发呢。”

约书亚点点头。“是啊。我们走吧。”

他们转过身,循着湿草地上来时的脚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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