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庵琉璃厂,长安的潘家园。
两趟青瓦房,一条红砖巷。大大小小的商贩鳞次栉比的铺排着摊位,他们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热情熟稔的兜售着自己手里的好货。在这里什么珠宝玉石、名人字画、古董文玩可谓是应有尽有,至于它们的真假,那可就需要客官们自己多长点眼了!
巷尾荣画斋,一个门脸不大的铺子。略显昏暗的店铺内,留着山羊胡子的高瘦老人王子翩,正端着一把紫砂壶品着毛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过往的来客。
还没找到合适的肥羊,门口那点好不容易溜进来的阳光却被一个厚实的身影给遮住了!王掌柜放眼望去,马上就被齐欧宇愤怒的横肉充斥了眼帘!
作为八仙庵里的老江湖,王掌柜什么状况没有遇见过。他赶忙摆出一副笑脸,热情的招呼道,“这位先生,您又来了!这次又想要点什么?”
“要个屁!你这卖假货的奸商,可把老子坑苦了!”齐欧宇将手中的画卷重重的砸在柜台上,厉声喝道,“退货!退钱!”
齐欧宇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并没有吓到王子翩,想当年五六把西瓜刀架在王掌柜的脖子上,这家伙都没皱一下眉头,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齐欧宇这个雏!
没碰柜台上的画,王掌柜不咸不淡的说道,“卖出去的货,泼出去的水,这是八仙庵的规矩!先生之前能来照顾荣画斋的买卖,小老儿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但咱们玩古董,讲的就是个眼力价!如果您在我在淘到宝了,那是您运气,也怪我学艺不精;如果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那也只能怪您眼拙!
像您这么买了东西再返回来找旧账的,在咱们古玩界那可叫不讲究,如果都像您这样,那我们这一行也就只能关门了!”王子翩这话说的漂亮,引得门口几个跟进来看热闹的闲汉齐声喝彩。
“你!你!”本就满心的窝囊,又被王子翩挤兑的厉害!齐欧宇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冷声笑道,“买到假货,我齐某人自认倒霉!不就是十万块钱吗?小爷少出去两晚,这钱也就省出来了。只是你这老头太过可恶,那黄荃的写生珍禽图明明在故宫里收着,你却骗我这是真迹!你真把我当傻子耍了!”
听了齐欧宇的话,王子翩依旧泰然自若,他呵呵一笑耐心的解释道,“先生肯定是记错了,当日我拿出这画只说黄荃画过,又没说这是黄荃画的!要知道像黄荃这样的大家,他的真迹就算卖上一万个十万都保不齐,哪能这么便宜就脱手了?
再说,我这画虽说不是真迹,但也是古人精心仿来的,不是我自夸就画功而论,那是一点都不比黄荃大家差!十万块钱卖您,已经是良心价了!”
“什么?卖假货你还有理了!”齐欧宇正要继续理论,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父亲齐千石却伸手制止了他。
“老掌柜说得对,这幅珍禽图就画功而论的确不逊于黄荃大家,但临摹这画的人就好像是台机器,竟没有掺杂进一丁点感情进来,这画虽好,但却少了珍禽的野趣和黄大家对子孙殷切的期许,所以这画有形无神算不得上品。但就算是这样,十万块还是买的值了。”齐千石不失公允的叙述道。
齐千石气度不凡,眼光、见识更高深莫测,他的这番话说出来,让王子翩这根老油条也不禁为之侧目。
王子翩瞧着齐千石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人在哪见过,他拱了拱手谢道,“还是这位先生上眼,讲了句公道话。”
“欧宇,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和掌柜的讲。”齐千石支走了儿子,待门口的一帮无聊看客都缩脖子走人,他才继续开口道,“老掌柜,我想见见画这画的师傅。”
“见画画师傅?”王子翩一脸为难的致歉道,“不瞒先生,这画是我收来的,据说是明末的大家仿的,这四百多年前的祖宗,我上哪去给您淘换啊?你就不要在消遣小的了!”
“我再出十万!”话音未落,齐千石直接加价。
经商不就是为了个钱吗?听到老头再次出价,王子翩微微颌了颌嘴唇,最后还是坚定的摇了摇脑袋,“老先生就不要在消遣我了!”
“消遣你?”齐千石见王子翩不老实,直接厉声喝道,“那绢布是机器压的,墨是徽州屯溪的松烟,颜料是日本的吉祥,这三样东西的年份加起来都不超过一巴掌!你却给我说画画的师傅是明朝人,他穿越来的?”
被齐千石叫破了所有的底细,这让仿古高手王子翩大吃一惊!他直愣愣的看着齐千石,强装镇定依旧死不承认,“老先生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行有行规,您就别为难我了。”
“看来我说的话还是不够值钱啊!”见王子翩不肯就范,齐千石指着这荣画斋里的一众墨宝继续品评道,“这是仿的清代王时敏的《南山积翠图》,真迹在辽宁博物馆里放着,画画的师傅虽然花心思改了山势的走向,但简单的北峰南移、东谷西挪根本掩盖不了这画的跟脚!
这幅《出行》,是辽代张世卿墓里的壁画,现在还在河北张家口伫立着,你把它临摹到纸上,就冒充元朝钱选的画,这不合适吧!”
“别说了!还请先生积口德,留老头一条活路!”荣画斋的底刚被齐千石掀起一角,心态崩殂的王子翩脑门上便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讲可以!告诉我画那画的师傅是谁?”齐千石威迫道。
“先生眼力高超,想来不是一介凡俗,不知高姓大名?”王子翩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反问起来。
“齐千石。”
“齐千石!您可是齐老先生的后人,当代画王千石大家?”听了这个名字,王子翩不禁惊呼道。
“掌柜的谬赞了,正是在下。”齐千石呵呵一笑。
“难怪小老儿看着眼熟,原来是碰上真神了。失敬!失敬!”王子翩连连作揖,并不无困惑的询问道,“齐大师技艺高悬,怎么对一副假画如此感兴趣?非得刨根问底呢?”
“唉!”齐千石重重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怕掌柜的笑话,我遇到了点界内的难题,却在这幅珍禽图高超的临摹功夫上找到了些许的灵感,所以在下就想找画这画的师傅聊聊。”
“原来是这样啊!”王子翩心里和明镜似的,齐千石这样的大人物根本不屑糊弄自己,像他这样真正热爱、执着于国画的大师,可以为了画不顾生死!看来今天自己不给老爷子一个满意的答复,是糊弄不过去的了。
王子翩咂摸咂摸嘴,这才说了实话,“画这画的人叫李荣,是我说手底下一个专门伺候笔墨纸砚的小学徒,说来您可能不信,这个小家伙压根就不会画画,他之所以临摹的这么像,那可是拿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拿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也太有些危言耸听了吧?”齐千石有些难以置信的低喃道。
“李荣是长安府福利院的孤儿,自打初中毕业便在我手底下打零工。齐大师也应该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些环节是见不得光的,像李荣这种出身不好、偏又无人挂念的家伙,做那油水丰厚的地老鼠在合适不过。孤儿院出来的孩子,本就有规矩,再加上李荣聪明,不几年便成了我手底下的顶梁柱。
我年轻时学的就是国画这门手艺,因为功力不够,作画销路不好;又兼着当时数理化当道,国画属于歪门邪道无人问津,于是我便弃了美院老师这个清贫的职业,回长安开了这家铺子!那《南山积翠图》、《出行》便是小老儿的手笔。
我见李荣勤快,便想将自己这门吃饭的手艺传他,哪知这小子一提笔就心慌,一画画就气短,端是个废物。我训斥了他好几回,这不肖的玩意竟说画画再简单不过,他之所以不画是因为这天地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强行学来,就像有把刀子在慢慢的刺他,像死了般难受。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李荣的推话,毕竟学国画是门功夫活,不花大把的时间来水磨硬泡,根本就入不得门庭!有这功夫他造点笔墨纸砚不是一样的赚钱!还不用费脑子!我恨这家伙买椟还珠,也就把这稀罕事给搁下了!
直到不久前的一个夜里,李荣突然带着几幅画来找我。当时见到他那模样,可是把我吓坏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不知怎的一夜间花白了头发!那苍老虚弱的模样更是极度骇人!”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王子翩脸上后怕的表情还是那样的记忆犹新!